2 (1)
口好乾……她呻吟着想要發出聲音,卻只聽到嘶啞難聽的低喃。
「醒了!小姐醒了!」
她吃力的睜開雙眼,床上跳動的喜鵲熟悉又陌生,且這床柱真是像極了她未出嫁時閨房的模樣,周遭還飄散着伴着她從小到大的溫暖與味道,只可惜,一切都回不去了……想到這兒,她難過的閉上眼,感覺到淚珠滑落。
「別哭了,可是哪裏不舒服?」
一雙手輕柔的撫着她的臉,這是她娘親的聲音,她幾乎都要忘了自己曾是被爹娘捧在手心的寶貝,但最後她的無理取鬧毀了一切,爹娘對她失望,與她斷了骨肉之情,她只是更放肆的把寧王府鬧得雞飛狗跳。
她的淚落得更兇,簡良媛,你就是個愚婦。
「這可怎麽是好?」張氏見女兒只是哭不說話,可着急了,連忙問着一旁的丫鬟,「少爺回府了嗎?」
「少爺今日在宮裏當差,只怕不會這麽早回府。」
簡良媛越聽越覺得不對勁,連忙睜開眼,含淚的眼眸望向四周,把母親的擔憂全看在眼裏,她小心翼翼的喚了一聲,「娘。」
「先別急着說話,你昏了好一陣子,現在肯定不舒服。」張氏忙着張羅着茶水,再将女兒扶坐起身,「先喝點水。」
簡良媛愣愣的接過茶盞,接着像是久旱逢甘霖似的将水一飲而盡。
「別急、別急。」張氏見狀,心疼的紅了眼,接過空茶盞交給丫鬟後,不舍的輕撫着女兒的發絲。
想她好好一個女兒,三年前在長公主府裏摔下了馬,雖然得老天保佑撿回一條命,卻跌斷了腿,醫好也是跛足。
這三年來,雖然她從沒放棄替女兒找大夫,但結果總是令人心傷,她寶貝閨女的腳,此生是別想再回複正常了。
女兒受不了刺激,三天兩頭大吵大鬧,弄得侯府不得安寧,但畢竟是掌上明珠,她雖氣在心頭卻也只能百般忍耐,只盼女兒再過些時候會懂事些,誰知今早才跟她說要替她熱熱鬧鬧的慶祝十八歲生辰,又觸及了她敏感的思緒。
一般尋常人家的姑娘,十八歲早就已經嫁人了,好命些的都有孩子了,但閨女卻仍小姑獨處,無人上門提親不說,外頭甚至傳言因為斷了條腿,所以瘋了,更沒有人家敢來說親了。
更糟糕的是,今日女兒突然發了狂,趁着丫鬟不注意時投湖自盡,弄得侯府一團亂不說,若是此事被哪個多嘴的奴才說出去,只怕女兒此生真不用指望有哪個好人家會要她了。
「娘,」簡良媛雙手交握,試圖讓手不再發顫,「我怎麽會在這裏?」常理她應該在寧王府才對,怎麽回到母家了?
張氏以為女兒是吓壞了,嘆了口氣,拉着她的手,無奈的道:「這不就在你自個兒的屋裏嗎?你不想娘替你辦十八歲生辰,你明說便是,何苦做傻事?等你爹晚些時候回府,肯定又要責罵一頓。你惹的麻煩已經不少,娘求求你,就安分些過日子,好嗎?」
聞言,簡良媛更是一臉狐疑。她早就過了十八歲生辰,而且她就是在十八歲那年嫁給葉其思,不到五年光景,她把寧王府弄得雞飛狗跳,受盡外人恥笑之後就病了……
她低頭看着雙手,彷佛還能感受到葉其思身上傳來的熱氣,在他懷中死去,倒也令她少了些遺憾,只是現在到底是怎麽回事,她怎麽會還活着,而且尚未出嫁
她咳嗽了聲,丫鬟立刻又送上一杯熱茶,這次她握在手中,只小小啜了一口,安了下心神。
她是鎮遠侯的嫡女,雖樣貌僅稱清秀,但因父親有軍功正得聖寵,負責操練護衛京城安危的護林軍,王公貴族看中這點,自然争相巴結。
受寵的她也算是天之驕女,走到哪裏都是他人的座上賓,與長公主的掌上明珠和禧郡主更是情同姊妹。
郡主為人豪爽,不愛女紅卻擅騎射,長公主寵愛郡主,還特地在長公主府裏造了個騎馬場,郡主更樂得時不時就請世家千金們到府裏騎馬同樂,向來愛騎馬的簡良媛自然每每早早便至。
只是最後她卻在長公主府裏墜馬,她的腿殘了,那年她芳齡十五,正夢想着大好的年華,但一場意外,一夕之間毀了她所有的夢,她埋怨、憤恨,最終讓她抱憾一生。
她下意識伸手想要摸摸自己的腿,未料指尖都還沒碰到,就被娘親一把抓住,她不解的轉頭望去,「娘?」
張氏輕搖了下頭,忙不疊的安慰,「會好的!你哥哥派人在四處尋醫,一定治好你。」
簡良媛眼神一黯,雖然還搞不清是怎麽一回事,卻也明白她的腿在摔馬之後就跛了,想要恢複,根本就是癡人說夢,也真苦了哥哥,自小跟在舅舅身邊習醫,如今好不容易在太醫院當差,開始受到重用,卻還要替她這個不懂事的妹妹忙碌。
她的眼底閃過一絲光亮,嘴角因嘲弄自己上一輩子的愚蠢而微微上揚,她回握住母親的手,「娘,要哥哥別忙了,這腿,廢了就廢了吧。」
張氏臉色微變,就怕女兒又要尋短,徒增風波,連忙勸道:「別胡說!咱們請最好的大夫,給最好的藥。」
「娘,女兒是真不在意了,女兒答應你,以後一定不做傻事,會做你的乖閨女。」
張氏聞言,難掩驚訝。
簡良媛一笑,「娘,現下是何年歲?」
「初三了。」張氏說着,又忍不住心酸,「再過半個月就是你的生辰,原想幫你辦個熱鬧的……」她倏地一頓,就怕又惹惱女兒,随即話鋒一轉,「算了,你若不願,不辦便是。」
「不行,」簡良媛堆起燦爛的笑意,「娘可得好好的辦,興許今年我就出嫁了,将來輪不到娘來替我操心生辰的事,我要我的夫君替我慶賀便行。我餓了,要吃東西。」
聞言,張氏不免呆愣住,懷疑是不是自己聽錯了。
簡良媛見母親遲遲沒有反應,催促道:「娘,我要吃東西,有甜糕嗎?」
張氏這才回過神,連忙吩咐丫鬟張羅吃食,卻不免心生狐疑,女兒是乖巧,但畢竟從小驕養着,脾氣難免大了些,且自從腿殘了之後,更是弄得整個府裏烏煙瘴氣的,怎麽如今醒來卻像變了個人似的?不過她也沒有多說什麽,身為人母,求的不過是子女平安聽話罷了。
簡良媛看着窗外一片晴朗,雖然滿腦子困惑,但是她不想細究,因為她怕去找答案,眼前這一切就會消失,她才不在乎她是怎麽回到未出嫁之前,她只知道,她将會再嫁給葉其思,而這一次,她不只會真心相待,也要他為她着迷,以真心換真心。
趴在窗臺前,簡良媛微眯着眼,看來正悠閑又懶洋洋的曬着太陽,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思緒如何紛亂。
從她墜馬至今已經整整三年,她終日自怨自艾,而葉其思也是在這段時間成了親,娶的是位家世不算顯赫但頗有文采的文官之女,他雖貴為寧王世子,卻甘於帶着妻子随着護國大将軍離京駐守西南,只可惜美人福薄,妻子到了西南沒半年就病故。
今年葉其思會回京,因為腿跛的她嫁不出去,寧王府上門提親,娶了她當續弦,她明明就是鎮遠侯的掌上明珠,竟嫁人當繼妻,是她委屈了,但偏偏京城上下都認為是葉其思可憐,貴為寧王世子卻娶了個跛子,就因為這個傳言,她滿心不願的上花轎。
簡良媛坐直身子,想起那些莫名其妙的傳言,心中是百般厭惡,自己以前真是蠢,管那些流言做什麽,反正都是與她不相幹的人,日子是她在過,她開心愉快就好,況且葉其思可是難得一見的好男人,現在就算是當小妾她都甘願黏着他不放,更何況是繼室,越想還真是越覺得便宜她了。
想到他,她原本蹙緊的細眉松開了,不由得露出淺笑。
「小姐?」小桃紅端着一盤杏花糕站在一旁,有些擔憂的看着小姐,自從投湖意外之後,小姐就像變了個人似的,常一個人傻笑。
簡良媛懶懶的瞧了小桃紅一眼,以前她也不算是個苛刻的主子,只不過從小嬌生慣養,所以縱使是自己的貼身丫鬟,她再喜歡,也只當是個奴才,受傷之後,對周遭的奴才更是動辄打罵,所以很多奴才都對她心存畏懼,但不論她變成什麽模樣,這麽多年來,小桃紅始終一心向她,她的忠心耿耿她牢牢記在心裏,早當她是親姊妹了。
「這是我娘親手做的杏花糕吧,真香!過來跟我一起吃。」她記得小桃紅跟她一樣都愛吃甜食,只不過當奴才的總是吃她剩下的,但是從今爾後,她們倆是有福同享。
小桃紅聞言,一副受寵若驚的樣子,「小姐,奴婢怎麽可以……」
「別再管那些規矩了,關起門來,咱們就是姊妹,要你吃就吃!」簡良媛用膝蓋想都知道小桃紅要說什麽話,索性打斷了她,「坐下。別廢話!」
小桃紅帶着懼意的坐下來,心裏忍不住想,小姐自從墜馬受傷之後,對下人總是不假辭色,稍有不快就打罵,像今天這般熱絡從未有過,接着小心翼翼的拈起一塊香甜的杏花糕,吃了一口,再怯生生的擡起頭,正好對上小姐嘴角那抹淺笑,她幾乎都忘了小姐也曾經是個好主子,要不是那場意外……想着,她忍不住紅了眼。
「怎麽了?」簡良媛不解的看着她悲着一張臉,「杏花糕不好吃嗎?」她方才吃着倒是覺得挺好,忍不住又拿了一塊塞進嘴裏。
「杏花糕好吃極了,」小桃紅激動的點着頭道謝,「謝謝小姐。」
簡良媛見狀,眼底一黯,以前待人的種種閃過腦海,她不免自嘲,走到最後落得一個神佛不救的情況,都是她自找的,不值得同情。
「不許哭,咱們是好姊妹,将來有福同享,」簡良媛拉起小桃紅的手,輕輕拍了拍,「有難同當。」
「奴婢打小就被賞給小姐,自然是小姐的人,」小桃紅連忙跪了下來,「不敢跟小姐有福同享,但小姐有難,小桃紅一定第一個出來替小姐擋着!」
「這話可是你說的。」簡良媛看着她義氣相挺的模樣,忍不住笑了出來,「你看看我這腿都跛了,将來要是嫁不出去的話,你可得跟着我一輩子,只能做老姑婆。」
小桃紅本就紅了眼眶,又再聽到這番話,豆大的淚珠立刻掉了下來。
簡良媛困惑的又問:「好好的,怎麽又哭了?」
「奴婢是替小姐心疼。」
「都過去了。」行走不便本令簡良媛深惡痛絕,但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人生不走到最後,還不知好壞将如何評斷,突地,她像是想到什麽,興奮的一擊掌,「今日初八,東大街有市集,對吧?」
小桃紅悲傷的情緒來不及收拾,就被簡良媛一把拉了起來,慌亂之中,她只來得及胡亂的點了下頭。
「咱們去溜溜!突然嘴饞,想吃糖葫蘆。」
「可是小姐的腳……」小桃紅忙不疊的閉上嘴,害怕的低下頭。
雖說小姐本就不像一般閨女能夠安安分分的待在府裏,但至少受傷之後,整整三年來足不出戶,怎麽今日……
「我的腳怎麽了?」簡良媛低頭看了一眼,嘲弄的一哼,「我看挺好的。快走吧!去遲了,可就什麽都沒了。」
她自怨自艾的活過一次,如今好不容易有了重生的機會,縱使他人打量的目光沉重,她也要昂首向前。
「不如……」小桃紅怎麽想都覺得不妥,面色為難,「奴婢先去知會夫人一聲。」
「免了!」簡良媛一把拉住正要開溜的小桃紅,「我娘肯定擔心我,不願讓我出府。」
「小姐既然知道,為何執意要出府?」
「都說了要吃糖葫蘆。本想一個人去,但你肯定會去通風報信,所以你別想逃,你跟我—」簡良媛指了指她,再指了指自己,「一起去!」
小桃紅想拒絕,但又怎麽能違抗主子,況且看着小姐燦爛的笑臉,她真的舍不得讓小姐失望,於是她用力點點頭,為了小姐的笑,若是稍晚回府被責罰,她也甘願。
見她一答應,簡良媛二話不說,主仆倆興匆匆的偷溜出府。
簡良媛自知容貌只稱得上清秀,絕非會令人回頭多看一眼的絕色女子,不過今日在熱鬧的東大街上,打量她的眼神倒是打出娘胎以來,數一數二的多,但如今的她已經不在意了,而是喜孜孜的吃着糖葫蘆。
小桃紅鐵青着臉,她不是呆子,自然知道這些打量着她家小姐的目光裏,有同情也有恥笑,越想越替小姐感到心疼。
看着四周熱鬧的景象,品嚐着甜滋滋的糖葫蘆,簡良媛直覺得以前真是腦子糊塗了,怎麽會因為走路一跛一跛的就将自己困在府裏,平白讓自己過得這樣凄凄慘慘。
來到一個布攤前,簡良媛低頭想要挑些布料回去,打算做點繡包送給府裏的下人,就當是這些年來對他們的歉意,在她挑選的時候,聽到不遠處傳來吵雜聲,她下意識轉頭看過去,就見一群人聚在一起,不知在看些什麽,她實在忍不住好奇,讓小桃紅付了布料的錢,就要走過去瞧。
小桃紅掏了銀子,抱着布料,一個轉頭看着小姐往人群聚集之處走去,連忙上前阻止,「小姐,別過去了,看來是有人打架。時候不早了,咱們快回府吧。」
「時間還早呢!」簡良媛向來就不是大家閨秀,只過着兩耳不聞窗外事,只顧端着大小姐高雅模樣過日子的人,今天既然出府了,當然要去湊湊熱鬧才行,但因為她個子不高,索性硬擠進人群裏。
小桃紅百般無奈,卻也只能抱着布料跟着擠進去,還得小心護着小姐。
簡良媛透過前方人群的胳臂縫,看到衆人圍着一個瘦小的小乞丐,不過六、七歲年紀,衣衫褴褛,抱着手臂,一臉痛苦,小胳膊似乎是受傷了,鮮血從髒兮兮的灰色袍子滲了出來,偏偏一個高頭大馬的壯漢,還氣勢淩人的站在他面前不停咒罵。
「找死!竟然敢偷包子,你這不長眼的家夥,也不看看這是誰的地盤!」話音方落,壯漢的腳也舉了起來,眼看就要一腳踹向小乞丐。
簡良媛見那孩子身子單薄,怕是一腳就魂歸西天了,連忙出聲喝斥,「住手!」
壯漢一聽,身子明顯愣了一下,緩緩放下了腳,轉頭瞪向圍觀的衆人,想找出是哪個不知死活的膽敢阻止他毛三爺教訓人。
簡良媛顧不得小桃紅在一旁焦急的猛拉她衣袖,她往前走了兩步,怒斥道:「天子腳下,你眼底還有沒有王法」
「喲!這是哪來的小姑娘?」毛三定眼一瞧,諷刺一笑,「你知不知道大爺我是誰?」
「本小姐管你是阿貓還阿狗!」簡良媛不屑的一撇嘴,拉開小桃紅緊揪着自己的手,走到可憐的小乞丐面前,想要扶他起來,但自從腳傷之後,即使只是一個簡單的蹲下動作對她來說都是受罪,她只好伸出手,「起來,姊姊派人給你找大夫。」
小乞丐怯生生的搖着頭,整個人都縮成了一球。
簡良媛看着他恐懼的模樣,心頭着實一緊,「孩子,姊姊不是壞人,不會傷害你,姊姊腳不方便,無法……」
「瞧!這丫頭長得還行,卻是個跛子!」
毛三不屑的口吻令簡良媛心中一刺,她不服氣的仰起下巴,雙手叉腰,理直氣壯的瞪着毛三反問:「是跛子又如何?總比你好手好腳,卻只知道欺負弱小來得強!看你這德性,你最好管好你的嘴巴和行為,不然就是下雨天記得躲遠點,免得被雷打。」
「這個死丫頭!」被個小丫頭教訓,毛三氣極了,舉高右手,就要朝她揮去。
簡良媛倒也不怕,下巴仰得更高,雙眼冒火,「你敢碰我一根寒毛試試,本姑娘我一定報官把你抓起來!」
「這是哪來的瘋婆子!」毛三的手硬生生的僵在半空中,打出娘胎也沒見過這麽潑辣的女人,但卻挺對他胃口的,他放下手,高傲的道:「丫頭,你知不知大爺我叫毛三,人稱毛三爺,東大街和西大門全是我的地盤。」
「什麽你的地盤,還有,你說你叫毛三?」她将他從頭到腳打量一番,随即翻了個大白眼,「我看改叫癟三還貼切點,什麽毛三爺,明說了,不就是個地痞流氓罷了。」
毛三被她堵得一時不知該如何回應,只能再次罵道:「你、你這個死丫頭!」
「我不是什麽死丫頭,」簡良媛揚高嗓音吼回去,「我叫簡良媛,是鎮遠侯府的大小姐。」
毛三哼了一聲,挑釁的目光打量着她,「原來墜馬跛了腳、十八歲還嫁不出去的鎮遠侯府大小姐就是你傳言你是個瘋婆子,今天見了,倒還真是。」
「你嘴巴給我放乾淨一點!」小桃紅原本吓得發抖,但一聽到毛三的話,氣呼呼的嚷道:「我家小姐是義薄雲天,路見不平。」
「連你身邊的丫頭也一樣潑辣,」毛三口不擇言,「看來鎮遠侯府裏都是瘋子。」
「左一句瘋子,右一句瘋婆子……好,好極了!今日就當我真是瘋了,」簡良媛毫不客氣的對他伸出手,「你把小家夥給打傷了,給個百八十兩的給人家看大夫!」
毛三難以置信的瞪大眼,「這小鬼偷東西,老子我還得給他錢看大夫,這是什麽道理」
她猛地一愣,低頭看向在地上縮成一團的小乞丐,「小家夥,你偷東西?」
小乞丐驚恐的搖頭。
「小鬼偷拿了個包子還不承認,你真的……」毛三說着說着,拳頭又舉了起來。
「住手。」簡良媛急忙制止,并吩咐小桃紅快點把人給扶起來,帶到她身旁,她低頭看着他髒兮兮的小臉,「你是不是偷拿包子?」
小乞兒這次哭着點頭了。
「你瞧,」毛三得意的揚起下巴,「我毛三從不說謊!」
簡良媛沒好氣的瞪了他一眼,又把目光轉回小乞丐身上,柔聲問道:「告訴姊姊,為什麽拿包子,是不是因為肚子餓了?」
「是給娘的。」小乞丐嗫嚅的說:「娘病了……」
聞言,她眼底瞬間閃過一絲心疼的光亮,她深吸了口氣,再看向毛三時,表情又恢複不悅,「你聽到了,這孩子只是想讓生病的母親有東西可以吃,他小小年紀根本不懂什麽偷不偷。」
「這種小鬼我見多了。」毛三一臉不屑,「十有八九都是騙人的。」
小乞丐馬上辯解,「姊姊,我沒有。」
「沖着你這一聲姊姊,我信你。」簡良媛拍了拍小乞兒的頭,擡頭面對毛三,直接下令,「你跟着他回去,看看他說的是真是假。」
毛三瞪大了眼,「你這丫頭現在是在命令我?」
「不是。」簡良媛的大眼骨碌碌一轉,人生絕對不是靠着争論來贏天下,所以她以退為進的露出一抹淺笑,「是請求、是拜托,我看毛三哥也是個性情中人,講的是義氣,這孩子不告而取,拿了包子在前是真,但毛三哥大人有大量,念在他小小年紀就有一片難得的孝心,肯定不會與他計較,還願意幫他一把,對不?」
毛三搔了搔頭,想他毛三沒讀過什麽書,那些文绉绉的話,他是十句有八句聽不懂,只不過看簡良媛的樣子,應該是在誇贊他,所以他一時大樂,「好吧!看這小家夥沒幾兩肉,偷了包子也被我打了一頓,就當算了。你給我老老實實的帶路,若你說的是真的,我就找大夫替你娘治病,還給你娘吃好、睡好,但若是老子發現你是騙人的,我就宰了你!」
簡良媛立刻向小桃紅使了個眼色,小桃紅硬着頭皮上前,站在毛三的面前,給了些銀子。
毛三瞄了一眼,「這些小錢,爺還不看在眼裏,今天我就當做件好事,丫頭,」他看着簡良媛,「雖然你是個跛子,還是個瘋婆子,但性子不壞,看來傳言言過其實了。」
簡良媛一笑,沒有答腔,也不顧小乞兒一身髒,一把牽起他的手,塞了些碎銀子在他小小的掌心裏,「你叫什麽名字?」
小乞兒擡起頭,遲疑了一會兒,才怯生生的說:「開心。」
簡良媛忍不住笑了出來,「真是個好名字。」
看她笑了,開心也笑了。
簡良媛拿出手絹,替他擦了擦髒兮兮的臉頰,「乖!跟着毛三哥回去,別怕。以後若有事,就上鎮遠侯府,說要找大小姐。」
開心接過手絹,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重重的磕了個頭。
「別這樣,你身上還有傷呢!」簡良媛連忙彎腰将他給拉起來。
毛三斜眼看着,在市集打混久了,還是認為這個乞兒是騙人的,就這世家小姐天真近乎愚蠢才會相信這種招搖撞騙的小把戲,他不耐煩的一把抓住開心,拖着走。
開心一路上仍眷戀不舍的看着簡良媛,他的眼神盤旋在簡良媛的思緒之中久久不去,天下可憐之人何其多,曾經她沉溺在殘缺的痛苦中,認為老天爺負了她,但比她更該怨天尤人的人比比皆是,她的苦痛跟開心一比,根本只是無病呻吟。
直到看熱鬧的人群散去,小桃紅這才終於松了口氣,「小姐,你膽子還真大,差點沒被你給吓死。」
簡良媛臉上帶着淺笑,沒有回應,卻發現手中的糖葫蘆不見了,她低下頭急急找着。「哎呀!我的糖葫蘆……」她好不容易在地上發現,「都髒了!小桃紅,快幫我撿來。」
小桃紅連忙撿起,都什麽時候了,小姐竟然只在乎糖葫蘆。
簡良媛心急的接過,無奈灰塵泥土全緊緊沾在上頭,拍都拍不掉,她不滿的嘴一嘟,「不能吃了。」
「不能吃就別吃了。」小桃紅無奈的說。
她不懷好意的瞥向小桃紅,「你的還要吃嗎?」小桃紅還來不及反應,她就一把搶過小桃紅手上的糖葫蘆,「既然你不吃,就給我了。」
小桃紅驚訝的微張着嘴,看着小姐大刺刺的吃着她吃過的糖葫蘆,還露出一臉陶醉的模樣,瞬間覺得額際隐隐作痛。
「回府吧。」簡良媛心情大好的要往侯府的方向走去。
「簡姊姊留步。」
這熟悉又陌生的聲音令簡良媛的腳步不由得一頓,她擡起頭,目光四處梭巡,最後發現聲音是從停在路邊樹下的馬車上傳來的,看來停了些時候,應該是被方才毛三那群人圍住了路,所以待在一旁等着,但現在人都散了還不走,看來是刻意在等她。
就在此時,馬車的紫布被掀起,一名青衣女婢下了車,有禮的一福,「簡小姐,我家二夫人請小姐上馬車一敘。」
簡良媛認得這丫鬟叫小青,是寧王二公子之妻曹芝萍的貼身大丫鬟。
想她入寧王府,跟曹芝萍成了妯娌,滿心以為寧王府上下只有這個柔弱的二夫人将她當成一家人,真心為她好,但一直走到生命盡頭,才知道原來最不見容她的正是她,很多流言根本就是她無中生有,讓她誤會了夫君,連向來疼她的王府老夫人都對她失望……
看着馬車,簡良媛想着過去種種,再嫁進寧王府,就算她滿心不願,兩人依然有着扯不完的恩怨,既然逃不掉,也只能坦然面對,于是她朝小桃紅輕點了下頭,在她的攙扶下,緩緩登上馬車。
看着坐在裏頭淺笑的曹芝萍,簡良媛不得不承認,這丫頭長得真的挺漂亮的,反觀自己,除了有個受朝廷重用、有些戰功的父親勝過她之外,其它的,她還真比不上,這之中自然也包括心腸狠毒、矯揉造作。
「還真是巧。」簡良媛低下頭,撫平裙擺,掩去紛亂的思緒。
曹芝萍掩嘴一笑,「确實是巧。自從姊姊意外之後,妹妹一心挂着姊姊的安危,無奈出嫁後,寧王府畢竟不是尋常人家,家有長輩,就怕沾了穢氣,姊姊不會怪罪妹妹吧?」
她想演一場一片祥和,簡良媛當然奉陪,她舔了口糖葫蘆,才甜甜回以一笑,「寧王府備受尊榮,可不是尋常人家,京城內外誰不知曉。也只有像妹妹這樣賢淑的美人兒才配得上,見妹妹風風光光嫁進去,姊姊滿心欣喜,替妹妹高興都來不及,又怎麽會計較那些芝麻小事。」
看着簡良媛的模樣,曹芝萍心中有些狐疑,傳言明明說她三天兩頭尋短,哭天搶地,丢盡了世家小姐的臉面,剛才她還眼睜睜的看她不顧身分挺身為個小乞丐跟個地痞流氓理論,說她沒瘋也沒人會信,但現在她臉上那抹恬淡的笑……
簡良媛舔着糖葫蘆,也不在意曹芝萍打量的目光。
曹芝萍垂下眼,目光觸及簡良媛的腿,心中冷冷一哼,暗笑自己何須在意流言真假,說穿了,眼前的不過就是跛子一個,有何可懼?
簡良媛注意到她的目光移到自己的腳上時,嘴角不由自主的上揚,心中不免泛起一抹冷笑,「妹妹想些什麽好笑的事,能否說給姊姊聽聽?」
「也沒什麽,」曹芝萍心一驚,連忙掩去臉上的笑意,柔聲回答,「笑是因為看姊姊的氣色極好,心裏開心。看來姊姊是将過去的事全都置之腦後了吧?」
簡良媛平穩的回視她,心裏明白她指的是自己腿跛的事,想取笑她,既然如此,就讓她心裏笑個過瘾,得內傷最好!于是她故意動了動跛了的那只腳,「這腿不中用,雖然早好了,但天氣一變或是活動得太頻繁,老是發疼。縱使我哥哥在太醫院當差,找遍了世上珍貴藥材,卻仍束手無策,」她故意重重嘆了口氣,「可憐我這腿,看來是藥石罔效,瘸了。」
曹芝萍心中暗笑,卻還是露出泫然欲泣的神情,「妹妹早有聽聞此事,真替姊姊感到心疼。」
見她梨花帶雨的模樣,簡良媛覺得都快吐了,她雖然在心裏頭猛翻白眼,依然伸出手,親熱的拉着曹芝萍的手,「別提我這不争氣的腿,說了心裏就難過。想當年妹妹歡天喜地的嫁進寧王府,夫君還是寧王的二公子葉其雲,只可惜姊姊當年傷了腿,正在病榻上,沒來得及給你一句祝福,實在多虧老天爺仁慈,竟然讓你、我今日在這市集相遇,雖然遲了些時候,還是要跟妹妹說聲恭喜了。」
「妹妹惶恐,」曹芝萍說着,眼淚也跟着掉了下來,「姊姊這番話豈不是讓妹妹心中難受?姊姊心中肯定惱我,畢竟妹妹還記得當年在長公主府時,姊姊提過寧王有意與鎮遠侯府攀親,要不是姊姊出了意外,被寧王府嫌棄,今日嫁進寧王府的應該是姊姊。」
雖說是過去的事,簡良媛想要甩到腦後,但聽到她這麽說,心裏還是難受。三年前,她爹下朝回府時,确實提過寧王有意上侯府提親,她還開開心心的趁着去長公主府時跟和禧郡主提了一下,當時曹芝萍就在一旁,但最後她卻墜馬,斷了腿,與寧王府的婚事不了了之,沒想到嫁進寧王府的人竟然成了曹芝萍,縱使後來她仍嫁進了寧王府,但也因為對此事耿耿于懷,認定是寧王府毀約,對不起她在先。
「姊姊真是對不起,婚姻大事,本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妹妹不得不從,占了姊姊的位置。」
「沒有誰占誰的位置,」簡良媛直勾勾的望着曹芝萍,當初她就是被她這副柔弱的模樣給騙得團團轉,「該說是緣分天注定,是妹妹有福氣。妹妹今日還願意邀我上馬車一聚,已經算是擡舉我了,不然以妹妹現在的身分,大可視我為陌路。」
「姊姊快別這麽說,」曹芝萍的聲音隐約能聽出一絲得意,她的夫君雖說現在只是小小的一個文官,但畢竟出身尊貴的寧王府,将來肯定能成大器,「咱們姊妹一場,我從沒把姊姊當成外人看待,看姊姊如此大度,妹妹雖然感激,卻又越覺委屈。」
簡良媛表面假裝關切的問:「妹妹有何委屈?」心裏卻大大冷哼一聲,都占盡了便宜,還說自己委屈,這女人也不怕天打雷劈。
曹芝萍用手絹輕拭着淚濕的眼角,「不是我委屈,是替姊姊感到委屈。縱使過去多年,還是覺得和禧郡主的心狠,怎麽能因為姊姊比她優秀,就下此毒手。要不是因為她是長公主的掌上明珠,鎮遠侯也不可能就此放過她。」
聞言,簡良媛的心中一刺,和禧郡主連如敏個性外放率真,她曾經真心與之相交,只是最後卻也因為她,她才會發生墜馬意外,跛了條腿,至此人生變色。
她在心中嘆了口氣,若說不怨連如敏,實在說服不了自己,縱使再活一世,她還是無法輕言放下,但是卻也認清了,縱使連如敏有錯,但毀了自己一生的人不是她,是自己。
「這幾日,郡主随着郡馬自西南駐地回京,聽說還有了身孕,日子過得幸福,但反觀姊姊,好好的一個姑娘,卻硬生生成了這副模樣,難道這世上真沒公理?」
簡良媛心緒翻飛,曾經,她怨天怨地,咒罵老天爺,認為祂不公平,連如敏明明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