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1)
淩琥珀也知道自己身為「容器」,沒事最好別瞎折騰,也別到處亂跑。不過淩雲也舍不得綁着她,因此這些年下來,青陽城方圓百裏內的小村小鎮,只要能當天來回,她幾乎給逛了個遍。
「偶爾在外面借宿一宿有什麽關系?聽說今晚鎮上放水燈時可好看了!」淩礫喃喃抱怨,卻在淩晶甩來的眼刀子下閉了嘴。
不說讓大堂哥知道他們又帶着琥珀跑出來恐怕會給扒去一層皮,重點是客棧的房間再上等也比不上家裏的乾淨,淩晶自己都不想外宿了。
淩礫還糾結着他們這趟大清早就出門,卻看不了水燈,淩琥珀已經以狂風掃落葉的姿态将桌上的菜肴清個盤底朝天,還不忘好心地留幾塊雙生子愛吃的拔絲地瓜,接着她起身一抹嘴,「你們在這兒等着,我去店舖裏拿東西。」
出來玩當然少不了伴手,但買了一堆帶在身上又嫌麻煩。幸而許多店家都提供暫時寄放貨品的服務,更何況他們是翡翠山莊淩家的小千金和小公子,看上什麽,亮出玉牌,讓店家記在帳上,甚至連錢都不必帶,反正每個月底山莊的總管就會到各處去付帳。
你才在這裏等,我去拿。」淩晶擦眉,搶着起身。
淩琥珀一個輕蔑的呵呵笑,早知道她會哪壺不開提哪壺,雙生子已經惱羞地閉上嘴。
你們哪一次比腕力贏過我?」兩個一起上都輸她一個!她拍了拍雙生子的頭,「乖乖等我,別亂跑。」說罷姑奶奶大搖大擺地走出客棧。
淩琥珀哪知道當她扛着大包小包,蹦蹦跳跳地回到客棧時,雙生子已不見人影,桌上的拔絲地瓜沒吃完,兩人的位置上還十分刻意地留下了淩晶原本帶在身上的錦囊。
雙生子一直都知道她不習慣與陌生人交涉,這些年來從不曾在陌生的地方把她落下。
人呢?
雙生子沒有回應她的靈識。
當下她丢下手上所有的東西立刻要追出客棧。「姑娘,讓我們去找吧!」
奉淩雲之命,一直跟着淩琥珀的莫武與莫競總算現身了。
有了上一回鹽幫的教訓,現在淩琥珀只要離開青陽城,莫武與莫競就會一路尾随,知道淩琥珀不喜歡被陰魂不散又專打小報告的眼線尾随,所以淩雲囑咐他們除非必要不輕易現身,橫豎他們也不來礙她的眼,淩琥珀也就當做不知道。
怎知這兩個家夥竟然只顧跟着她,連雙生子丢了都沒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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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武、莫競也很冤。怎麽想都是上街的淩琥珀更需要暗中護衛,誰曉得雙生子在客棧好好的也會不見?
莫競招來小二問話,小二道,那兩位小公子被四名異族人簇擁着離開,神色自若,沒有任何異常,他看着也以為是熟人,尤其那些人還幫付了飯錢呢。
小二的話讓三人心裏一陣怪異,淩琥珀猜想對方可能施了什麽邪術。客棧位於人來人往的十字路口,小二頂多也只能給他們一個大方向,淩琥珀聽完也不多耽擱,立刻道:「莫武往城門方向找,莫競搜索市集,我搜河邊,找到人就放狼煙,盡快集合支援。」
雖然主子說過,琥珀姑娘的安危至上,可眼前出事的是雙生子,莫武、莫競也想着盡快找到人以免節外生枝,只能領命離去。
大街上熙來攘往的,淩琥珀無法化為小奶虎,要追蹤雙生子的氣息就困難得多。但若是敵人有心引誘,要讓她追到線索也不難,淩琥珀總會在街角一晃眼地瞥見疑似雙生子的身影,偏偏又無法确定是不是真的找到人,就這樣一路追到運河碼頭上,她親眼看見了雙生子果然被四名異族人簇擁着上了某艘船。
她閃身躲進暗巷發射狼煙,卻驚覺那艘船随即起了錨,揚起帆,就要啓航。
她該等着莫二莫三到來,還是先追上船去?
終究是母虎護崽的天性讓她選擇了後者。讓她看着家裏的小孩被帶走,她做不到!於是藏身暗處的淩琥珀兩步間化為小奶虎,拜這些年來總在後山追松鼠、捉蝴蝶之賜,發力奔跑的瞬間猶如疾射向天空的煙火,反應神速地閃過沿路可能阻礙她的路障與行人,即便在人前一晃眼而過,也讓人來不及看清她的身影,敏捷得不可思議的身手,簡直能讓天橋底下的說書人給編一部《奶虎俠》傳奇話本了!
大俠小奶虎,俐落地在大船遠航以前跳到甲板上,并且找到藏身之處。
這艘來自白藏城的官船,漸漸駛出白遠結界的最邊緣。
手腕間靈力編成的紅繩一緊,斷了。淩雲擰起眉,擱下了筆,再無心理會其他,身化白光便自敞開的窗飛向天邊。
那紅繩以靈力織就,與山神族人的引路繩有些相似,但只有他自己看得到,紅繩的另一端綁在淩琥珀腕上,無論何時何地,他必能找到她。
那紅繩是突然間收緊才斷裂,表示她已經離開大蛇結界的最邊緣。
淩雲頃刻間來到後山,白遠坐在山坡視野開闊處一塊大石上打坐,遙望着東南方,神情若有所思,淩雲來了也恍若未覺。
但淩雲知道,他只是懶得大驚小怪。
活了千年萬年,紅塵俗世裏能在他們心上掀起波瀾的,恐怕和朝生夕死的蜉蝣不同。
「琥珀離開了結界,她知道輕重,想來是遇上了什麽麻煩。」淩雲勉強維持住表面上的冷靜,掩在衣袖下的拳頭卻握得都要掐出血絲。
「你不是派了人跟着?不如等着他們的消息。」白遠這厮倒是冷靜,這反倒讓淩雲心急火燎,眉間紅痕幾乎都要現形。
「要解開伏魔陣,還有另一個方法……」
白遠瞠大眼,目露兇光,連瞳孔都成了一豎,「你瘋了?不準!」
兩人對峙片刻,一個幾欲入魔,一個凜然如古佛,倒不知誰是人,誰是妖。
片刻,白遠先冷靜下來,笑道:「急什麽?你的人都還沒告訴你狀況呢,再等等吧。」說罷,他閉上眼,兀自打坐入定。
淩琥珀的安危關乎他的自由,他不可能不擔心。
但淩雲沒有他千年萬年的豁達,更多了心尖肉被剜去的恐慌,他只得退開,立於懸崖之巅,遙望淩琥珀消失的方向,像要讓冷風吹熄心頭的滔天烈焰。
莫武和莫競有他所給的傳音符牌。和道士的符篆相似,但淩雲講究,給的是玉牌雕刻的符篆,擊碎符篆,莫氏兄弟能短暫與千裏之外的淩雲相聯系。
雖說和道士的傳聲符相似,可比道士的傳聲符玄乎。擊碎符牌後,莫競的神魂頃刻間便來到淩雲跟前,「少主!」
而同一時間,小鎮邊緣,莫武守在打坐的弟弟身邊護衛。那莫競盤腿坐在一旁,手上握着擊碎的玉牌,看來像閉目養神。
這符牌他們也不是第一次用了,廢話一句沒多,莫競将前因後果交代詳實,淩雲讓他們即刻追上那艘官船,翡翠山莊随後會派人支援。
淩雲立刻便回山莊做了調度,安排妥當後,他自己也打算跟着出去,這時早幾天受了淩曦所托,秘密前往白藏城調查的湛非趕了回來。
他甚至顧不上掩飾狐王的法力,是直接騎在狐王背上就十萬火急地飛了回來,分毫不差地在山門前攔住了淩雲,下地時周圍所有人瞪直了眼,懷疑自己眼花了。
湛老爺子腳下踩着一團白光從天上飛下來!這是傳說中飛升成仙嗎?
「我得立刻見白先生!」湛非道。
淩雲見湛非這等陣仗,也不多問,心知湛老爺子帶來的消息恐怕非比尋常,他直覺八成和琥珀突然被引出結界有關,立刻策動了攝魂術改動所有人的記憶,随即也化為白光,跟着湛非往後山而去。
淩曦手下的白虎七宿,根據地是白藏城。但是大半個月前,白虎七宿好一段時間和京城斷了聯系,淩曦派了青龍七宿的人去查,卻說是出了叛徒,已經私下解決了,因為養傷和清點殘員,想查出結果再向上禀報……
淩曦要是信了這話,他就不是酷愛折騰人的小祖宗了,可淩曦當下在臺面上沒有動作,只暫停了白虎七宿和前往調查的青龍七宿職務,把他們隔離開來,私下卻請湛非前去調查。
湛非查了結果,并沒有直接告訴淩曦。
因為他查到的真相,凡人已經無能為力。
白遠似乎早有所覺地等着他們。
湛非沒等下地,蒼白着臉道:「白藏城的伏魔陣破了,妖駒已重回人間!」
淩雲神色狠厲地瞪着白遠,「我們沒有時間了……」琥珀必然是因為容器的身份敗露而被擒拿。
白遠正想說什麽,他的身影突然一晃,消失了。
淩雲與大蛇的神識連結也突然中斷……
淩琥珀跳到船上沒多久就找到了雙生子。
特別顯眼,就差沒把他們吊起來招搖地宣布這兩人是肉票。
淩晶衡量了眼前的情況。他和淩礫雖然中了邪術,只能跟着那異族女人一個口令一個動作,可是他還是做出「這群人的目标并不是他們」的結論。
押着他們上船的四名異族人,在甲板上把他們綁起來後,就撤了他們身上的邪術,淩晶猜想只要他們想引來的人不現身,又或者這些人無法确定該上鈎的目标上鈎了沒有,他們還是有利用價值的。於是他揚聲道:「這是想拿我們逼誰出面呢?就差沒在我們臉上寫着『請君入甕』四個大字了,要有多愚蠢的像夥才會上當?」
他這話,是警告。
但暗處那個「愚蠢的家夥」虎軀一震,小臉憨懵。
嗯嗯,我早就猜到了,我也是這麽想的!呵呵……
猜到什麽?淩礫仍舊狀況外,但是妖女不再以攝魂術控制他們,也讓他們總算接收到淩琥珀的靈識,知道她此刻應該就在船上,讓他安心不少。
淩晶沒有理會弟弟,只是再三叮囑,你別現身,到了下個碼頭快點找艘船回山莊求救,只要沒釣出任何人,我和小礫就暫時死不了。淩晶其實不确定這群人想釣誰上鈎?眼前最有可能的是淩琥珀,可釣她上鈎能幹嘛?雙生子雖不知伏魔陣一事,但也知道單憑淩琥珀要杠上這些人,只是送死。
淩琥珀沒有跟他争辯,她打算看着辦,接着便在層層貨箱的掩護中伏低身子,打了個呵欠。
她本來也沒打算在船航行時動手。她又不會泅水,就算放了雙生子他們也無處可逃,所以她其實是打着先偷偷替他們松綁,等船靠岸再見招拆招的算盤。
但她是絕不會承認自己幾乎沒看出這兩人就是被抓來當餌的。
關心則亂嘛!怎麽能怪她。
淩琥珀待的位置特別隐密,即便吉量派了眼線查到了淩琥珀應該是「容器」,也猜不到她能夠化身小奶虎,這船上多的是她可以藏身的角落,因此她貼着一只箱子側躺成一尊卧佛,心想到目的地應該還有一陣子,她睡一下好了……
半夢半醒之際,船竟然靠岸了。
那是一個廢棄碼頭。
過去曾經是水陸要沖的臨波城,因為八年前任蒼夜一聲令下,被月狩宮血洗成鬼城。這座城本是京城到青陽城的折沖要地,運河與驿道上來往的旅人造就了這座城的繁華,漸漸的也成了着名的煙花之地。血案發生後臨近的水陸城市很快地取而代之,這座令人聞名喪膽的鬼城也就漸漸沒落。
日落西山,大霧籠罩只剩游民與落魄戶的臨波城,三桅帆船在荒廢已久的碼頭邊下了錨,甚至還驚飛了碼頭上的鴉群。
兩道人影穿越迷霧而來,踩在已經有些腐朽的碼頭上時,碼頭地板發出了尖銳的吱嘎聲,其中金發的男人罵了一句沒人聽得懂的粗口,臉色比他鞋子底下的鳥屎更臭,然後他退後了一步,沒打算再往前。
跟着巴力斯的同夥也習慣了他平時有事沒事就端架子挑刺,真的讓他做事還挑事做的性子,認命地自個兒上了船。
「人呢?」身為瓦西裏麾下最受寵信的九大高手,除了少數幾個認不清現狀,老是被公爵的血咒折騰個死去活來的,大多還算混得如魚得水,韓子胥便是那混得不錯的其中之一。
奉命誘拐「容器」的,是身懷絕技的十二煞,為首的陸五娘看似嬌弱無害,卻是攝魂術高手,哪怕她本身武功平平,靠着那一手攝魂術,甚至不愁高手自願成為她的刀刃。
但在靠真功夫得到公爵賞識的九大高手之前,她也只能恭敬地低頭,「吉量大人的手下相當肯定目标已經上船……」她遲疑地一頓,又道:「奴家猜想目标懂得某種藏匿行跡的法術。」意思是,人雖然上船了,但他們找不到。
韓子胥冷笑,「藏匿行跡的法術?」眨眼間,他便逼近被綑綁在甲板上的雙生子,一手一個掐住兩人脖子,把兩人都拽得雙腳懸空拚命掙紮,「那就賭賭看她能躲多久?」
「千萬……別……出來……」淩礫總算明白哥哥為何不讓淩琥珀現身。
淩晶則是倔強地不肯發出半點聲音。
淩琥珀怎能容許雙生子在她眼前陷入危險?當下她以最兇猛的速度與姿态撲向韓子胥。
誰也沒料到會突然從角落竄出來毛茸茸的小動物,韓子胥因此被抓花了臉,而淩琥珀倒也機靈,落地後又一溜煙鑽進暗處。
「琥珀,快跑,別管我們!」摔在甲板上的淩晶大吼。
淩琥珀知道自己應該逃跑。
但這些人讓她本能地寒毛直豎,尤其是靠岸後出現的這兩個人!
就算加上她,他們也不會是這兩人的對手。
難道她真的得抛下這兩崽子自己逃命嗎?天性與理智不停交戰,最後她只能咬牙做出選擇。
保護好自己!我很快會搬來救兵!
淩琥珀一直對自己化為小奶虎時的身手很有自信,畢竟她曾經跟着淩晶在千絕峰偷襲各大派門徒。
但是如今她的對手并非凡人,她煙火般疾射而出的身子被遠在數步外的韓子胥一把捉住,「這是什麽?!」
雙生子和淩琥珀都是一驚。
如果是只貓,或許可以假裝路過。
但哪來路過的小奶虎?
不知道賣萌能不能蒙混過關?淩琥珀将小虎掌擱在下巴……「就是她。」吉量的傀儡突然道。
幾乎所有人都怔住了,誰想得到「容器」是一頭小奶虎?這太玄幻太離奇。
「那是什麽?」淩晶突然瞠大眼,好像壓根兒沒看過小奶虎那般地瞪着韓子胥手上的毛團子。
向來智商跟不上哥哥的淩礫,大概是處在這九死一生的危機中,也有了超常發揮,「琥……小奶虎?怎麽會有小奶虎?」
雙生子卻不知道,對這些綁匪而言,吉量的傀儡所說的話,比他們的精湛演技更有說服力。
韓子胥冷笑,「不管哪來的,」他手掌使力,毫不留情地掐住小奶虎柔軟的身子,「就是一只老鼠都別想活着離開。」
淩琥珀只來得及狠咬韓子胥的手,将他手上的肉活生生咬下一口,但她的身子也發出了脆弱的骨折聲,嘴裏的鮮血有男人的,也有自己的。
「琥珀!」雙生子已經顧不了露餡。
男人手上吃痛,直覺反應就是将小奶虎往地上一甩,怎知不知哪根骨頭折斷的淩琥珀還有力氣,「噗咚」一聲借力跳進水裏。
對於不會泅水的她,這招恐怕不是置之死地而後生,而是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了。
白遠消失的當下,淩雲與湛非臉上血色盡失。
但兩人随即發現,青陽城的結界仍在。
頃刻,淩雲便聽見白遠的神識對自己道:她暈過去了,可能離死也不遠我們時間有限。
顯然事到如今,白遠也沒了反對的理由。
淩雲二話不說朝伏魔陣的陣眼而去。
狐王與湛非原地面面相觑,沒有遲疑太久也跟上了。
他想做什麽?狐王問,感覺到湛非心情無比凝重。
雖然容器死亡,他們确實有場硬仗要打,弄不好可能連命都得交代上去,但湛非心裏的沉重似乎是為了別的原因。
湛非沒有立刻回答。
他不知道此刻他還能祈禱些什麽?
而白遠的神識沉默片刻,終於還是忍不住對淩雲道:你真的想清楚了嗎?淩雲所謂解開伏魔陣的另一個方法,實際上并非針對伏魔陣,在修仙鼎盛的時期,道士或巫士不管是為了報血海深仇,或為了保住族中獨苗,不乏有人走上這條極端的路。
以壽元換法力,輕者壽命縮短,重者形神俱滅、魂飛魄散。他自然不希望淩雲走上這條路。
但白遠的自由是他們的唯一希望。
把她救回來,保她一世平安。淩雲只是淡淡地道。
白遠沉默片刻,終究道:我保證。
淩雲在陣眼的位置站定後,湛非和狐王也到了。
「讓我搭把手吧。」湛非早猜到淩雲的打算,「如果前輩受困伏魔陣,我這把老骨頭也是要戰死前線的。」他與狐王說好了,萬一解開伏魔陣消耗太大,他會拿自己的命去扛,保住狐王,讓牠務必找淩家其他人結契,貢獻一份戰力。
大恩不言謝,淩雲只是沖着湛非點了點頭。
來不及等到朔月夜的子時,解開伏魔陣的難度會加劇,但他們已經沒有時間,琥珀若死,連最後的希望都不存在。
刻不容緩。淩雲立時催動最大靈力,額間紅色印記與眉尾眼梢的紅痕熾烈如熔岩,流風回旋,飛沙四起,原本黃昏時分晴霁的天空瞬間黑雲密布,整個陣眼被包圍在龍卷之中,蒼白的閃電圍繞着龍卷,所經之處,萬物灰飛煙滅。
淩雲飛揚的長發,漸漸的化為與雪色衣袍同樣的白。
一旁的湛非吐出一口鮮血,卻繼續施放更多靈力。
同一時間,青陽城數裏之外的小鎮,一身玄色錦袍,病氣地披散一頭長發的男人,原本正盤腿坐在河邊的石頭上閉目養神。
他華貴舒适的馬車停在河邊,小厮則汲水煮茶,對於主子眼看向晚,青陽城明明就在眼前,卻懶得趕路,沒有半點微詞。
實際上,男人身邊四名伺候的仆人,一色年輕秀美,手腳俐落輕快,唯主人命令是從。
畢竟如果不是主人,他們還只是深山裏靈力低微的藥草,得等上千年萬年,運氣足夠好,沒讓飛禽走獸啃了才能成精。
他們主子的大名在京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據說還和皇室關系匪淺。大概是厭煩了在京城裏走到哪都被陌生人何老板長、何老板短地恭維,一個月前收拾了一些細軟,坐上家裏最舒适的馬車,一路游山玩水地往青陽城來。
既然是游山玩水,走走停停當然是随心所欲了。
突然間,西南方烏雲密布,雷聲大作,河邊打坐的何世嘆猛地睜開眼朝那片妖魔肆虐的天際看了一眼,暴怒而起,「胡鬧!」沒有向仆從做出任何交代,何世嘆的身影已經化為一道青光,疾飛向那片雷霆與風暴。
青白的閃電像藏身詭黑雲層深處的遠古巨龍,忽隐忽現,夾雜着風暴與雷電的龍卷不停擴大,難以想像龍卷掃過之處是怎樣的一片瘡痍。
淩雲嘴角和衣襟已被自己的血染紅一片,伏魔陣卻只是發出刺耳鳴響。
靈力不足雖然能以壽元相換,但若要以此強啓伏魔陣,卻可能連方圓百裏內都被摧毀,不是走投無路,白遠并不願這麽做。
這時青光趕到,何世嘆甚至來不及咒罵他們的胡鬧,只能站在另一個壓陣的方位,釋放自己的靈力以穩住因為被強行扭轉而不穩的伏魔陣。
何世嘆的靈力宛如亘古不息的海潮,更勝徘徊九天的罡風,豐沛而強勁,頃刻間怒風消停,雷霆止息,赤紅天光穿透沉厚的黑雲,也把雲中的黑氣洗滌一空,金雨與霓虹遍灑人間,一派春和景明的祥瑞之氣。
銀白巨蛇飛升九霄,牠巨大如山岳的半透明身體拂過被龍卷與閃電肆虐過的大地,雪白冰晶凝結住破碎崩塌的山河,冷卻燦原的天火。
最後,牠回到陣眼處,在淩雲身子倒下前化為人形,一手扶住他,另一手的掌心托着一團白光,按進他額心。
淩雲的壽元幾乎耗盡,但如今他既已重獲自由,自然是要保下淩雲的。
白遠讓淩雲閉目打坐,身後的狐王同樣也替湛非續了命—牠知道老友活夠了,不過還是私心地希望他再陪牠醉看幾宿明月清風,互相吐嘈說渾話。
淩雲與湛非是勉強被保住的,若非何世嘆及時出現,這會兒怕是連形神也要賠上去,此刻盤腿抱元守一,自然看不到接下來發生的事。
兩尊上古大妖,來到何世嘆身前,跪了下來。
「師尊。」
何世嘆初蘇醒那時,就已經被這些逆徒氣得都要經脈逆行,這會兒竟然滄桑地覺得自己好像習慣了,當下誰都不看地揮袖就走,「還不快去救人。」
「把她撈上來,屍體必須帶回藏浪山莊!」除了韓子胥和巴力斯,所有人都下水搜索撈屍。
想不到這群綁匪足足有四五十人,捜索範圍甚至到達對岸。
沒多久,對岸的下游處似乎有動靜,韓子胥看了船上的雙生子一眼,轉頭和巴力斯說了些什麽,才以着論妙的輕功,踩着水面渡河而去。
淩晶明白他們只留下這個金毛男看守他們,并不是輕敵……哀傷地說,他和弟弟确實不值得敵人全神應付。何況對手是什麽樣的怪物他一清二楚。
意外的是,這位巴力斯似乎是個草包,一邊打了個呵欠,一邊嫌這工作枯燥而且大材小用,接着他避開滿是鳥屎的碼頭,一躍飛身上船,咕哝着進船艙裏找吃的。
此時不走,更待何時?在行船時淩琥珀已經咬松了他們倆身後的草繩,淩晶手腕上還綁着暗器,三兩下就替自己和弟弟解開束縛。
兄弟倆一面提防着搜河的人發現船上的動靜,一面留心船艙裏的巴力斯,在成功跳下船後,一個向東,一個向西地死命逃跑。
不管這些人是否欲擒故蹤,大好機會不跑是孫子!分開逃命的話,只要有一人逃回家就有希望,逃不回去至少也要想法子給家人送信。
而船艙裏,巴力斯悠哉地倒了一杯酒,心裏慢悠悠地數着數。
肉票都是要殺的,當然要玩過再殺羅!大爺他今天心情好,就數到一百好了。
下游對岸處原來是撈到一具貓屍,屍身都爛了,當然不可能是他們的目标。韓子胥折回船上時,對於巴力斯竟然只顧着喝酒,把人給看跑了頗有微詞。
「怕什麽?就憑那兩個小鬼,能跑多遠?貓捉老鼠玩過嗎?不如咱們來比比看,誰能先逮到獵物?!」
韓子胥知道巴力斯說的沒錯,那兩個小鬼武功太差,逃也逃不遠,因此他不打算陪他一塊兒胡鬧,「你想找樂子我不管你,別耽誤正事就好。」
找到容器,确認她死透了,才是他們此行的重點,那兩個孩子是生是死,根本不重要。
巴力斯當然明白事情孰輕孰重,但在太過漫長的生命裏,感官與肉體的享樂於他早已乏味,唯有殺人能帶給他無上喜悅,他怎麽可能放棄誘人的獵物?
默默數到了一百,他舌頭舔過嘴角酒漬,一陣陰風襲來,船艙裏哪還有任何人影?
巴力斯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就找到淩晶。
小老鼠,覺得自己有機會活下去卻又幻滅的滋味如何?!」他故意不接近淩晶,而是在附近晃悠。
淩晶只希望來追他們的只有這家夥,那麽他只要盡可能拖延時間就行了。他往暗巷堆疊的雜物射發精鋼針,趁着雜物坍塌時無聲地往另一個方向移動。
巴力斯繞到巷子口時,才發現這只是聲東擊西。「還不錯啊,看來你依然覺得自己有機會呢!」
臨波城有大片廢棄建築,最适合捉迷藏,淩晶并不着急,盡可能滿足那變态的玩心,只要他一直鎖定自己就好。
但是再怎麽費盡心思,他能用的招也有用盡的時候,巴力斯的耐心終於告馨,「我知道你的如意算盤,以為拖住了我,你兄弟的生存機會會大一點?真是天真。」
他突然從天而降,截去了淩晶的生路,「其實我的另一個同夥已經把他給殺了。」他想看看這張漂亮的臉寫着絕望時有多麽迷人。
然而淩晶只是面無表情,「你是說,你是你們之中比較蹩腳的那一個?!」他成功激怒了巴力斯,鐵鑄的五爪扣緊他纖細的脖子,「但是,我淩虐人的手段,是我們之中最厲害的。開心嗎??」
「通常各方面都不行的人,特別愛往這上面找安慰。」淩晶悄悄地按住了手上的暗器,等待對方惱羞成怒的剎那……
想要逼出獵物的絕望不成,自己反倒被激怒。巴力斯手上施力,背後卻受到襲擊。
淩晶氣急敗壞地瞪大眼。
「我在這裏!來追我啊!」淩礫在巷口沖着巴力斯扮鬼臉。
這個白癡!枉費他拚命拖時間!不用巴力斯使力,淩晶都要嘔血了……淩礫一直都不聰明。
但他也一直都知道,哥哥每次都要他走相對安全的那條路,自己引開危險,就像這次,哥哥要他往郊外走,而他自己朝城內流民的聚集地去找救兵。
這座城很可能早就成為綁匪根據地,找個屁救兵?
他或許很沒用,但皮粗肉厚,好歹可以當肉盾!
「不敢追我的是孫子!」淩礫罵完,祭出了連當年拔籌賽都沒有過的氣力施展輕功跑了。
然而對手并不是什麽江湖菜鳥。
一陣天旋地轉,巴力斯一手抓着淩晶,另一手已經擒住淩礫。
「哪來的笨老鼠?」巴力斯哈哈大笑,淩晶一臉灰敗,淩礫滿臉愧色,雙生子奮力地沖着他踢腿,淩晶甚至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朝着巴力斯的臉射出一枚精鋼針。
精鋼針射穿了他的腦,黑色的血濺在雙生子臉上,卻顯然無法令巴力斯收手,只讓他狂怒,「兩只臭老鼠……」
就在這時,一聲令大地震蕩,萬物驚悚的虎吼穿破迷霧,将方圓百裏內所有生物都驚醒了。
伏魔陣破,體內束縛不再,靈虎終於重現威風!
妖族每一支系都有自己的強項。
靈虎一族,法力普通,身體素質卻是天生的戰士,力大無窮,皮粗肉厚,蠻勇無匹,而且恢複力驚人。
那點小骨折,放在成年靈虎身上,簡直跟斷了一片指甲一樣不痛不癢。雙生子沒見過淩琥珀的成虎狀态,當下兩個人盡管雙雙被擒,還是魔怔了那般看着巴力斯身後。
巴力斯還沒反應過來,只覺頭頂一暗,他擡頭望去,竟然是一張巨大的虎臉。
一頭巨虎蹲在他身後看着他。
這什麽情形?
巨虎擡起一只前掌,探出一根爪子,戳了戳巴力斯,順道把他的背戳出了兩個血窟窿。
巴力斯總算放開雙生子,一怒之下抽出西洋劍就要反擊……
「啪」、「轟」——
雙生子只感覺到一陣強風掃過,那速度太快,貌似是巨虎右掌拍蚊子似地拍了一下,就把巴力斯拍去撞牆了。
倒在瓦礫堆中的巴力斯掙紮着想起身,但巨虎已經一腳踩住他,一個使力,地面被踩出一個虎掌窟窿,這名瓦西裏的心腹則被踩成了地上的蚊子血。其他的闇血族陸續地追了過來。
你們找地方躲好,別妨礙本大人大顯神威!
雙生子腦海裏,淩琥珀的聲音真是拽得不能再拽。
所以……淩琥珀在生死關頭中靈力大爆發地晉級成了巨虎嗎?雙生子并不知道「容器」的事,腦補得倒也十分精采。
淩晶立刻拉着弟弟躲到一邊去。
「上啊!琥珀——」淩礫還大聲喝采哩,「用你的法術打爆他們!」像大蛇那樣絢麗神奇的法術是嗎?
抱歉,不會!
「啪啪啪啪啪」!那些前仆後繼過來送死的闇血族,每一個都被快得看不見影子的虎掌拍成了蚊子血,淩琥珀不只手快,飛撲的動作更快,敵人不是陷進地面,就是飛撞橫掃過一排建築物,沒一個留全屍。
她只會這種簡單又暴力的招式。
本大人就是這樣的一頭虎!純樸但霸氣的一頭虎!
好久沒能變成巨虎,淩琥珀玩得還挺開心,直到一道淩厲劍氣排山倒海而來,淩晶幸而早早拉着弟弟躲得老遠,她的臉頰卻被劍氣劃了一道。
是韓子胥。
你們先走吧!在這裏礙手礙腳。淩琥珀道。
這回不等弟弟有任何反應,淩晶一把揪住淩礫的衣領,施展輕功便跑。淩琥珀知道這人不好惹,但還是抓了抓地面磨着爪子,然後伏低身子,翹起屁股,打了個大呵欠。
一堆碎屍塊被吹得向後滾,待韓子胥動手時,淩琥珀已經開始打蚊子似地亂轉。
但是這只蚊子特別難打,跳來跳去,飛來飛去,她打碎好幾棟建築,地上蓋了一堆虎掌,就是打不到。
「吼——」有種站着讓她打啊!
巨虎幾乎将廢棄建築群破壞殆盡。
而暗處,十二煞按兵不動,他們認為只要韓子胥能跟這頭巨虎耗着,他們遲早能找到機會動手。
但這如意算盤卻在天邊一道白光襲來,整座臨波城,包括所有闇血族被包覆在萬年不化的冰晶下,被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