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三年後
長樂三十三年,山河大好,國泰民安,一派海晏河清的盛世之景。
璧國最為繁華熱鬧的西月街人來人往,賣菜販子同買菜的阿婆讨價還價,半大的姑娘偷偷約上個少年郎壓長街,亦有喬裝打扮溜出府邸的大家閨秀左顧右盼瞧個新鮮。世間百态人情冷暖,在這條街上體現的淋漓盡致。
正午時分的日頭毒辣異常,依舊曬不化西月街的熱鬧景象,大抵盛世之中的民衆多愛熱鬧。亂世之中民不聊生,生命尚且顧不得,又哪來的閑情逸致去撿熱鬧湊。
長街熙攘,人潮擁擠,驀地,遠處出現一頂明黃色的轎攆,原本井然有序的人群忽的騷動起來,買菜的阿婆放下了手中白嫩的蘿蔔,半大姑娘的手被少年郎趁機拉住了,偷溜出門的大家閨秀被人潮擠丢了帕子,記得直冒香汗。
騷動的人群盡往轎攆出現的方向湧,情緒頗為激動,似乎轎攆裏坐着尊難得一見的天神,他們急着一睹天神真容。
開路的兵士執長劍驅散看熱鬧的人群,清出一條窄道來,恰好容明黃色的轎攆通過。八個結實的漢子輕松擡着轎攆 ,健步如飛,每個人身上都透着生人勿近的氣息,個頂個的訓練有素,落腳的步子都同一般人不同,顯然不是普通的轎夫。轎子做工講究,用料稀奇,不似尋常王侯可以坐的。
紗影重重,恰如遮光的幕布,一襲陰影遮擋,看不清轎中人的容貌身材。
西月當街的仙樂茶館是王城最負盛名的茶館,茶具的樣式新奇讨喜,端茶的小斯清俊,連後廚做糕點的阿婆都比旁人家的秀氣,也難怪生意好。彼時仙樂茶館裏頭坐滿了遮陽的人,男女老少皆有,端茶的小厮忙得腳不沾地,連擦汗的空都沒有。
離門最近的地方種有一盆闊葉草,草旁邊坐着一位年輕公子,公子手裏頭搖着一把紙扇,膚色白皙雙手柔軟,一看便知是個讀書人。
年輕公子尤擅詩書,人喚圩儒公子。
圩儒公子正當大好年華,已報名了科舉考試,過些日子便是殿試,保不齊會中個榜眼或是探花,前途倒也無量。擡手捏起青花茶盞,圩儒公子搖扇兀自沉吟道:“陣仗擺的這樣大,還有專門開路的兵士,轎攆中坐的難不成是當朝哪位皇子或帝姬?”
他的左手旁坐了位上了年紀的老伯,滿臉皆是歲月留下的痕跡,聞言掃他一眼,又移目去看勻速前行的明黃色轎攆,朗聲道:“皇子的陣仗也沒他大,你仔細想想,咱們璧國,除了幾位皇子帝姬,還有哪位能得此殊榮,可以乘坐女皇陛下的轎攆?”
圩儒公子思量片刻,須臾,阖扇震驚道:“難道是……蘇景蘇大人!”
圩儒公子右手邊坐了個紅衣女子,此刻正捧着個冰碗吃得正歡,飯勺一般大的勺子遮了她半張臉。一碗冰吃得只剩下些許冰碴碴,她張張嘴吐出一口白氣兒,湊上前插了句嘴,“誰是蘇景啊?”
小風卷起一簾紗影,露出轎攆中人的半張臉,似水中望月,不過一瞬便又被紗簾擋住。
圩儒搖扇“啧啧”咋了兩聲,拿扇子擋住嘴巴,侃侃道:“小生平生最佩服兩人,這兩人皆是我大璧國的傳奇人物,一個賽一個厲害。一是宛然居的主子季青宛,她以蔔卦問神為業,向來準的令人驚嘆,這世間所有事沒有她不知曉的。小生雖未見過青宛姑娘的容顏,但聽坊間傳聞,她有閉月羞花之美貌。長得貌美又聰慧,這樣的女子如何不讓人心生敬佩?小生第二佩服的,便是蘇府的大人蘇景。”說到此,不由得阖扇端坐,面上的欽佩之色愈發盛然,“蘇大人精通古史,亦精通藥理,天文地理無所不知,甚至連玄學也略有涉獵,常言道人無完人,但蘇大人方方面面都完美得很,長相亦沒得挑。小生常可惜自己不是女兒身,不然可以同諸位小姐一樣,一表對大人的愛慕之意,盼得蘇大人垂憐。”
他不無遺憾的搖着頭,飲茶的諸位看客登時大笑,朗朗笑聲能将仙樂茶館頂出個窟窿來。然璧國民風開放,市井之民閑聊時無所拘束,這個大笑裏頭并未含有甚惡意,多是覺得有趣。
圩儒公子敷衍笑笑,仍坐得端正,并未臉紅。
明黃色的轎攆漸漸往仙樂茶館的方向駛,不曉得是來仙樂茶館飲茶,還是僅僅路過,人流亦随着轎攆走動。
紅衣女子拎着飯勺大的銀勺子,敲了敲空了的冰碗,喚來忙碌的小厮,扭頭對他壞笑道:“有何可惜的,聽你所言,轎攆裏頭的蘇大人這也會那也會,完美的很。是以少年郎,你需得知曉一件事實,十個完美的男子裏頭,有八個是斷袖。”小厮一路小跑着過來,她拎着湯匙依舊笑得明媚,“所以你還有希望。”
圩儒不禁有些臉紅。方才衆多飲茶的民衆笑他,他覺得無所謂,只因他同他們素不相識,出了門誰也不認得誰。但這位同他搭話的紅裳姑娘……雖說他亦不認得她,但她長得頗為動人,雖未達到閉月羞花的地步,倒也能讓人多看幾眼。
漂亮姑娘出言揶揄,他如何能不臉紅?
仙樂茶館的小厮肩膀頭上搭了條毛巾,雖忙碌勞累,仍不忘帶着笑,同那紅裳女子搭話道:“客人有何吩咐?”
紅裳女子正欲說話,她身旁一直安靜坐着的男子忽的蹙了蹙眉,看穿了她的想法一般,擔憂的瞧着她,神色頗為無奈,溫聲勸道:“主子已吃了三只冰碗,再吃下去估摸要鬧肚子了,聽奴一句勸,可別再貪涼了。”從言語判斷,應當是她的奴仆。
紅裳女子撫慰的拍一拍他的肩膀,似乎是做慣了的動作,絲毫不在乎男女之防、主仆之別,溫言道:“無妨,我最厲害的時候吃了五只冰碗,尚且活蹦亂跳的,你用不着替我擔心。”将空了的冰碗遞給小厮,恐身旁的奴仆再多言似的,她對着小厮急切道:“快去呈上來,記得多些加糖。”
小厮幹脆利落的應了,捧了冰碗扭頭便走,圩儒心下已有了猜測。
紅裳女子的穿着不俗,氣度亦不凡,估摸是城中哪位大人的千金,偷偷溜出府邸吃仙樂茶樓的冰碗來了。仙樂茶館離司徒大人的府邸最近,難道是司徒家的司徒大小姐?
小厮很快取了新的冰碗來,他擡扇遮一遮傾斜的日光,刻意嗪了溫文爾雅的笑,淺酌一口冰涼茶水,搖頭道:“姑娘拿在下玩笑呢,在下只是說說而已,并非當真對蘇景大人有意。其實在下心中更仰慕季青宛季姑娘,她的神機妙算可謂是令人嘆服,小生略有耳聞,季姑娘不是我們凡間女子,她……”說到此頓了頓,神色向往道:“她是從天上掉到王城來的呢,八成是個活神仙。”
“噗……”漂亮姑娘噴出了滿口的冰碴子,這一口冰碴子好比暗器兇猛,縱然他有折扇在手,亦沒來得及擋住。冰碴子零零落落挂了他一頭,其中還夾有些冰涼的水。
先前開口說話的大爺年事已高,須發皆已斑白,聞此言輕蔑一笑,斜眼看着他,似乎不信神神道道之事。
她忙起身,疾聲同身旁的奴仆道:“快快快,掏張帕子給我。”那奴仆掏出一張素白的帕子來,她一把抓過,忙不疊的替他擦拭頭發,滿面愧疚道:“哎呀,你說你,怎麽也不躲躲,這麽大一口冰碴子你瞧不見麽?”
圩儒哭笑不得,抖了抖頭上的冰碴子,“怪我,是我眼力不好,礙着姑娘的冰碴子往前飛了。”紅裳女子居然點了點頭,應當是認為他說的很對。
頭發上的冰碴子皆抖落下來,只是額前的頭發還有些微濕,晾一會兒便能變幹。圩儒重新坐回軟椅上,不着痕跡的将椅子往後挪了挪,離紅裳女子遠了一些。
須發皆白的大爺飲盡杯中茶水,順了順花白胡須,緩緩同他道:“前幾日我倒聽聞一樁趣事,同你口中的活神仙有些幹系,你倒不妨聽一聽,好生長長見識,日後別甚麽事都信。”語氣中飽含恨鐵不成鋼的惆悵。
紅衣女子重新取了冰碗,換了把小勺子,含在口中聽得仔細,似乎對此頗感興趣。他抱拳舉扇道:“老先生請講。”
胡子花白的大爺徐徐開口,“老朽隔壁住的是戶部的掌史張大人,大概是半年前,他得了一種怪病,前半夜睡得好好的,一到後半夜就手腳冰涼,有時候還渾身發抖。吃了好幾副藥,又請半仙兒看了宅子,怎麽弄都不管用。”
圩儒若有所思道:“如此可是頑疾呢,但小生并未聽聞朝廷有哪位大人重病的消息,後來可是治好了?”
大爺淡淡瞥他一眼,繼續道:“治是治好了,不過過程有些崎岖坎坷。張大人正為怪病憂心忡忡時,同是戶部的李大人舉薦了你口中的活神仙季青宛,說她比郎中厲害,比半仙靈光,有她在張大人的怪病定可以治好。張大人甚為歡喜,他已被怪病困擾半月有餘,病急亂投醫,也顧不得是真是假了。季青宛難請,要價又高,敲了張大人好大一筆才同意到他府上看看。雖說張大人為官不大清廉,家中有不少積蓄,仍是被她敲得肉疼,好久才緩過勁來。到了張大人府邸,季青宛瞧了宅子,說風水無異常;瞧了吃水的井,說水質也無異常,瞧了張大人的身子,說他身子亦無異常。總之各方面都正常,并沒有邪祟作怪。”
紅裳女子托着下巴聽得認真,她身旁的奴仆焦急的望着門外日頭,不斷催促她道:“主子…時辰不早了,咱們還是快些走吧…”
紅裳女子擡手打斷他道:“別催我,再聽一會兒,老先生講的這個故事好聽的緊。”
圩儒轉着手上的茶盞,掃了她一眼,收回視線,又不禁蹙眉奇怪道:“既然各方面都正常,為何張大人會覺得手腳冰涼?難不成是有瞧不出的隐疾?”百思不得解,他擡頭問大爺:“後來呢?如何治好的?”
滿面皺紋的大爺默了一瞬,嘴角一抽搐:“季青宛讓張大人換了床厚被子。”
茶館內有些靜寂,連茶盞蓋子碰擊茶盞的聲音都沒有,穿梭忙碌的小厮亦怔住了。短暫的靜寂過後,傳來的是此起彼伏的噴水聲,有的聲高有的聲低——聲音低的噴的比較近,聲音高的噴的就比較遠了。
圩儒公子抖着手摸了盞茶,強令自己平靜下來,凝神想了那麽一小下下。大爺講這樁事的目的,是為了告訴他,季青宛是個徒有虛名的活神仙,但他覺得,這樁事恰恰證明了季青宛的神機妙算。
為何旁人沒發覺張大人身子冰冷是被子蓋少了的緣故,偏偏被季青宛發覺了?說明季青宛還是比旁人厲害。有時治病不單需要望聞問切,還需要細心的觀察,入微的思考。不論治病的過程如何,用的法子厲不厲害,季青宛終歸治好了張大人的病。
于是心下對季青宛的愛慕佩服又加深幾分。
茶館裏頭的客人齊刷刷的朝門口看,他亦跟着看過去,明黃色的轎攆正停在仙樂茶館前,轎身微微傾斜,垂着的流蘇穗子左右輕晃。
估摸蘇景蘇大人是來仙樂茶館飲茶的。
垂紗簾子挑開一個角,蘇景邁步下來,圩儒公子伸長脖子去看,只覺眼前仿佛有寸寸金光照耀,照的他睜不開眼。
他從來都知曉蘇景是個出挑的美男子,當真見了他,卻覺得出挑這個詞用在他身上不大合适——興許該用一等一來形容。
飄逸兮若和風,冷清兮若玄冰,高大兮若青山,俊朗兮若神祇。好像他甚麽都不做,只站在那裏,就是一段美好的風景。也難怪王城中的女子大多迷戀他,他的确有令人迷戀的資本。
分分鐘便會騰雲而去的青年立在茶館前,邁步踏過門檻,目無波瀾的在室內淡掃一圈,似乎在找甚麽人,目光所過之處皆有女子兩頰發紅。
稍許,他的目光落在紅裳女子身上,略停了停,思索片刻,遲疑喚道:“季青宛?”
圩儒公子手上的茶盞歪了歪,險些将茶水灑出去。
紅裳女子正好吃完最後一口冰,捧着冰碗驚訝的擡起頭,下意識應道:“啊?”
圩儒公子的扇子徑直掉下地,露出扇面上的“淡然處之”四字。
午後的日光從門口洩進來,照在地上如塊黃橙橙的地毯,蘇景的面上仍無波瀾起伏,冷冷道:“靜王邀你午時在府上一敘,如今午時已過,他等了你半個時辰,未免等的有些急躁,特托我來尋你。”
圩儒彎腰去撿扇子。他隐約記得方才聽到紅裳女子……不不不,是季青宛,他方才隐約聽到季青宛的随身奴仆催她去做甚麽事,她對大爺講的故事頗感興趣,一直不肯離去。如今想來,該是催她去赴靜王的邀約。
他瞧見季青宛有一瞬的愣怔,不過瞬息,她忙擡手拍一拍腦袋,滿面皆是懊悔,似才想到一般,扭頭沖她的随身奴仆蹙眉道:“小常你太過分了,這樣大的事情為何不早些告訴我,若錯過了靜王殿下的邀約,這個後果你如何擔待的起?”
她喚作小常的奴仆低下頭去,滿面自責道:“昨日靜王的确派人來宛然居邀主子今日一敘,然過來的只是靜王府上的一個灑掃奴才,并非是甚麽重要人物。屬下想,既然靜王派個灑掃奴才來請主子,顯然是覺得主子去或不去都成,便沒挂在心上,睡一覺就忘了。沒成想靜王殿下竟真等了主子這樣久,看來是屬下錯了。”
圩儒公子在桌下挑了挑眉毛。喲呵,這對主仆一唱一和的,将遲到這件事推了個幹淨,順便含沙射影的将靜王埋怨了一番,顯然不是頭一次這樣做了。
他撿起遺落的扇子,直起身子,正好看到季青宛故作正經的側臉,她沖那奴仆嚴肅道:“知道錯了就好,這個月的月錢扣掉一半,快随我去見靜王殿下吧。”
圩儒悄悄的移目去看蘇景,瞧見的仍是那張不茍言笑的臉。
恍若這世間的一切都與他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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