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蘇公子
桌上的茶水已經變溫,她擡手捏起茶盞,淺啄了一口,若有所思道:“靜王殿下這個時候來尋青宛,說明已将府上都尋遍了,既然尋遍了靜王府都尋不到玉麒麟,那麽只能說明一點,這玉麒麟是被靜王府外頭的人盜走的。盜走玉麒麟的人可能是個江洋大盜,亦可能是靜王您熟識的、不曾有過防備之心的府外之人。”兩道冰冷的目光重新回到她身上,季青宛別扭的抿唇,定了定心神,扶額似是十分為難道:“女王陛下賜給殿下的是件稀罕物,乃絕世僅有的至寶,青宛法力有限,一時半會怕是尋不到。且我今日有些勞累,不見得有氣力去尋它,可能需要睡上幾個時辰才能将體力補充回來。”
言下之意,找玉麒麟這事,急不得,得等她睡醒了吃飽了再說。
落日餘晖照進廳堂裏,靜王沉吟片刻,看向她道:“既然如此,季姑娘便先去歇息吧,宛然居離本王府邸尚且有些距離,一來一去要折騰不少時間,我這就命下人去安排廂房,尋到玉麒麟之前的日子,季姑娘與你的随身奴仆不若就宿在靜王府,如此方便一些。”偏頭望向坐在窗子底下的青年,擡手指一指道:“本王急着要往北郊去一趟,辦件要緊事,這是本王的摯友蘇景蘇大人,本王不在府上的這段時日,姑娘若有何需要,可來找他。”
靜王要去北郊辦事?也就是說,靜王沒法子看着她去尋玉麒麟了?扶額的手正好遮住眼睛,季青宛輕輕挑了挑唇角。
她不會有任何需要,因為她壓根沒打算去找丢失的玉麒麟。
放下扶額的手,她移目去看坐在窗下的青年。來靜王府邸的路上他們不曾有過交流,她沒機會好好打量他,只略略看了兩眼,但她仍記得仙樂茶館裏頭那個拿扇子的公子形容他的話——拿扇子的公子說,蘇景蘇大人各方面都完美,容貌亦沒得挑。沒穿越到璧國之前,季青宛也是追過星的,電視裏頭的偶像明星個頂個帥氣,無論長相如何出色,也總能挑出瑕疵來。拿扇子的公子說蘇景沒得挑,應當有些誇張了。
西斜的日光恰好閃花了她的眼,蘇景的容貌蔭在一團昏暗中,看不清晰。手上的茶盞大概是喝空了,蘇景探身去取茶壺,日光錯轉,季青宛隐約看到了他的半張臉。棱角分明下巴微微尖,似乎,似乎是個挺俊俏的青年。
取了茶壺的青年重新坐好,擡腕斟了杯茶,面目重新掩進昏暗裏,一襲紫檀華衣襯的他氣度卓然不凡,發間簪的一根碧玉簪子閃着蔥翠的光澤。
輕不可聞的咳嗽一聲,季青宛沖靜王微微一笑,拎着茶盞蓋子道:“靜王放心去北郊辦事便成,青宛會用自己的法子尋玉麒麟。若是尋到了,按宛然居的規矩收取五十兩金子做報酬,若是尋不到,青宛分文不取。”
一朝王侯,家底自然殷實,五十兩金子不過是幾頓飯的錢,年節賞賜下人都比它多。靜王并未多說甚麽,只颔首作應答。
這五十兩金子唾手可得,幾乎是不費吹灰之力,做做樣子就成,季青宛似乎已經瞧見她重新鼓起來的荷包了。平放着的腿不由得抖動起來,恐蘇景和靜王察覺甚麽,她輕輕擡手壓了壓。
她盤算着,等拿到了靜王的五十兩金子,先去霓裳閣将前幾日看上的那套衣裳買下來,再領着小常去皂襄樓搓搓澡。
大夏天搓澡,感受汗水從毛孔中流淌出來的酣暢,洗完出來整個人從頭到腳都是酥軟的,走路都得旁人攙扶着,別有一番獨特滋味。
有文官打扮的下人匆匆進來,同靜王附耳嘀咕一番,不知說了甚麽,語罷,靜王略沉思片刻,吩咐了管家給季青宛安排食宿,神色凝重的離去了。
小常喝多了茶水,一早憋的臉紅,靜王前腳一走,他攥着拳頭直奔茅房,偌大的會客間僅剩下季青宛與蘇景。
木頭橫梁上挂着讨喜的櫻紅穗子,晚風一吹左右輕晃,頗有節奏感。季青宛擡眼看了半晌,略覺得無聊,脖子擡得酸澀,她又低下頭盯着手上的茶盞發呆,等着管家來領她去廂房。
蘇景坐在小軒窗下靜靜的飲茶,不斷拿夾冰裹霜的眼神看她,似乎在打量甚麽。誰也沒開口說話,氣氛一時有些尴尬。
殘陽懸在西邊天際,紅彤彤的似只成熟的柿子,季青宛有一搭沒一搭的啜着手上茶盞,心下漸漸漫上一絲奇怪。
她穿越到璧國已近三年,這三年裏頭發生了許多事,她從一個街頭乞讨的乞丐一步一步變成活神仙季青宛,這裏頭的艱苦卓絕暫且不提。她敢肯定,這三年裏頭她從未見過蘇景,只在坊間民衆的口中聽到過他的名姓,今兒個是她同蘇景第一次見面。可為何,她會覺得蘇景的眼神甚為熟悉?
似乎在很久很久之前,她曾被這樣的眼神注視良久。
難道蘇景是她前世的愛人?偷偷瞥一眼軒窗下坐着的青年,季青宛不動聲色的啐了自己一口。她的腦袋是壞掉了嗎,這種荒唐事也能想的出來,她這輩子上輩子都沒碰上過出色的男子,若當真同蘇景有過交集,她一定會牢牢記在心底,夜間寂寞的時候好拎出來回味一番,決計不會認不出他。
狠狠灌一口杯中茶水,她仰面咕咚咽了。估摸只是錯覺罷了。
靜王眼下要到北郊去,不知何時會歸來,既然他将尋玉麒麟的事交給了蘇景負責,那麽她得拍好蘇景的馬屁,才能好蒙混過關。蘇景不開口說話,便由她來開口說話好了,當神棍的這幾年,她的口才練得相當厲害,稍稍動嘴皮子講一講便能獲得他人的信任。
吹開茶面上漂着的茶沫子,她啄了口茶,嗪着客套而疏離的笑對蘇景道:“窗外暮色這樣好,隐約能瞧見層層晚霞,看來明天該是個豔陽天,适合靜王殿下出遠門,蘇大人覺得呢?”淡淡茶香在唇舌尖游走,她說一番話像是在自言自語,蘇景依舊坐的端正,脊背挺直姿态美好。
行走江湖靠得不單是技術,還得有賽過一般人的臉皮,季青宛早死的老爹曾留有諄諄教誨與她,告誡她做人要牢記一句真理——臉皮厚吃個夠臉皮薄吃不着。她在現代時沒領悟到她老爹這句話的真谛,行事畏畏縮縮,時刻将臉面放在首位,如今被道古怪的眩光帶到古代,她總算踐行了她老爹的教誨,将厚臉皮這個詞發揚光大。
下意識擡手摸一摸自個兒的瓜子臉,摸不出臉皮究竟厚了多少,她滿不在乎的托腮,擡高聲音道:“蘇大人怎麽都不說話的,可是患有喉疾,一說話喉嚨就會疼?若是這樣可以同我說說,我那裏還有幾盒治嗓子的良藥,是前些日子太醫院的張太醫送的,據他說藥效驚人,頭天吃下去第二天就能好利落。”
手邊的茶冒出縷縷白煙,向上升騰着着飄散,窗下的青年并未搭話,似乎是默認了他有喉疾之事。
季青宛不禁有些惋惜,多麽好的青年啊,在璧國甚得民心,将來若再娶個公主,前途自是不可限量。可若他患有喉疾,就等于将前程毀了半截。璧國民風雖然開放,但古人多迂腐,不到萬不得已是不會嫁給有殘疾的人的。
她先替蘇景默哀了幾分鐘。
窗外一樹海棠開的正好,紅色的花朵藏在綠葉中,散發出淼淼清香,陣陣撲鼻而來。良久,着身紫檀色衣衫的青年動了動身子,他的面容掩在昏暗中,季青宛只聽到冷冷清清的兩個字,“并未。”
若不是聲音的的确确是從他坐的地方傳來的,季青宛該以為自個兒幻聽了。
既然不是患有喉疾,他幹嘛半天不說一句話?伸頭看了眼門外西沉的日頭,季青宛瞅瞅自己身上的紗衣,又瞅瞅蘇景穿的雙層蘇繡華服,愈發不解道:“天色雖已接近黃昏,但溫度還有些高,蘇大人穿的這樣厚實,又飲了數盞滾燙茶水,你不覺得熱麽?”她沒穿越到古代的時候并不怕熱,大夏天還敢穿着半截袖到處跑,頂着毒辣的日頭蹦噠的歡快,可自打來了古代,立夏剛過她就熱的撐不住了,每天要吃好多只冰碗降溫。
可能是古代的氣候同現代有差別,入夏後璧國的民衆大多也穿紗衣,紗衣的散熱速度比厚錦衣快上許多。蘇景是她見到的唯一一個在三伏天穿秋裝的人。
她的滿面不解換來青年依舊不冷不熱的倆字,“不熱。”
她的眉心跳了跳,深吸一口氣平複下心情,咬牙道:“大人只會說兩個字?”
有晚風從軒窗縫隙吹進來,吹亂了蘇景的鬓發,他緩緩站起身,颀長的身形确有玉樹臨風之氣度。紫檀衣衫随風輕動,他放下手上茶盞,露出袖口處兩朵繡工精致的寒梅,負手道:“哦,并不是。”
季青宛默默的揩了揩額頭的汗,對,不是倆字,是同倆字沒甚分別的四字。
她混過歌頌社會主義好的和平時代,也混過她穿越過來的這個封建主義王朝,算是經歷過大風大浪。觀望前世與今生,她最害怕兩種類型的人——一種是防不勝防的卑鄙小人,還有一種是蘇景這樣不茍言笑的,冷冰冰的似塊冰疙瘩的人。
卑鄙小人壞在明裏,也有些蔫兒壞的,誰見了都害怕,害怕之餘還有些鄙夷。季青宛是個不愛主動的人,往往是旁人主動來親近她,她才願意去親近親近她的人,而冷冰冰的人大多難以親近,拿熱臉去貼的不是冷屁股,是苦寒無比的萬年玄冰,一不留神臉就沾上去拿不下來了。
暖風和薰,袅袅海棠花香彌漫廳堂,她伸手去摸空了的茶盞,準備再倒一杯水,一壁喝着一壁等小常回來。至于冰疙瘩蘇大人,她沒了拍他馬屁的心情。穿身紫檀華衣的青年邁步走出窗下暗影處,季青宛捧着溫熱的茶盞,心不在焉的瞥他一眼,低頭啜了一口茶,還未來得及咽下,她忽然震驚的擡起頭。
日光正好,不濃不淡不偏不倚,暮色微微有些旖旎,青年恍若天人的正臉曝露在暖黃色光暈中,似渡了一層金粉,睫毛垂下的暗影剛好過鼻翼。卡在喉嚨的一口水上不去下不來,季青宛怔住了。
她說不出他好看在哪裏,但是莫名的,她就是覺得他好看,甚至比她見過的任何一位男子都要好看。他的眼睛深邃賽過北海淵流,一眼望不到底,眸光冰涼如淵流旁冰冷的深潭,毫無溫度可言,卻偏偏有種有種讓人忍不住去窺探的魅力。
許是被她灼灼的目光看懵了,蘇景摸一摸自己的臉,回眸望她,不解道:“怎麽?”
慢吞吞咽下喉間一口水,季青宛眼睛都不眨一下,癡聲道:“好看。”
半開的殿門外,一園木槿花開的如火如荼,淺紫色的花朵淡雅且素淨。着身紫檀衣衫的青年舉目去看木槿花,冰冷冷的眸子裏波瀾不興,微微挑起唇角,輕不可聞道:“膚淺。”
季青宛抓緊了手上的茶盞。她被人說過虛僞,也被人說過貪財,頭一次有人說她膚淺。說她虛僞那人被小常打了一頓,滿頭都是大包;說她貪財那人因貪贓枉法被她一紙訴狀告到了大理寺,全部家産皆充了公;至于說她膚淺的人嘛……看在他皮相好看的份兒上,她暫且不同他計較。
天色一點點暗下來,最後一絲天光終于被昏暗吞噬殆盡,靜王府上管事的老管家領着季青宛到廂房落腳,關上房門前特特交代她,若渴了餓了可以直接找他,他一定滿足她的所有需求,神情恭謹且謙卑。
小常曾經走遍坊間,做了個頗具學術性的統計,最後得出一個驚人的結論:整個璧國有七成人将季青宛視作活神仙,有六成人認為世間沒有季青宛不知道的事。年紀愈大的人愈信這些神神叨叨的玄乎事,靜王府上的老管家對她如此尊重,八成真把她當成個活神仙了。
将活神仙的形象營造的深入人心,使得璧國家喻戶曉,短短兩年的時間從身無分文的乞丐變成腰纏萬貫的暴發戶,季青宛不過做了前頭那兩樁事。
可見古人還是挺好诓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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