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這一刻天地寂靜...)

「畢業七年還是會夢見他。那時候最讨厭地理,但是當了兩年的地理課代表。因為去文科組辦公室會經過他的教室。抱着一摞書,心裏又沉又輕盈,像懷揣一個巨大的秘密。後來穿梭在辦公園區灰色的寫字樓間,時常想起往事。我不會再有那樣純粹的心事,在那年,在十六歲,在那個少年到來的夏天。」

——雪莉酒實驗室《經過夢的第九年》

周三開班會,一共兩件事。一件換座位,一件選班委。

每學期七班的座位都是班主任老莊親自排的,不是按照成績,也不是經典的一對一幫扶,究竟按什麽規律,可能只有老莊自己清楚。

不過有一點很明确,老莊跟其他的傳統班主任一樣,絕不允許男女同桌。

但班上一共11個男生,排來排去都會有個男生一定得跟女生坐。

男生們把這人稱之為“天選之子”。

這學期的“天選之子”,恰好是之前跟夏漓一塊兒值日的肖宇龍。

肖宇龍這人成績在班裏只排在中下游,但人緣好得不行,性格有點兒吊兒郎當的,很能插科打诨活躍氣氛。

肖宇龍一邊搬桌子,一邊嘚瑟唱着“速度七十邁,心情是自由自在……”

氣得他好哥們兒勞動委員踹了他一腳。

夏漓把歪倒的幾本書擺正,調整兩端哆啦A夢形狀的書檔。

夏漓回頭,迎上的是肖宇龍的笑容。

肖宇龍笑問:“你們座位空間還夠不?我們能不能再往前挪點。”

“可以。”夏漓将自己的凳子朝前挪了挪。

一會兒,老莊回到教室,大家頓時安靜下來。

“我都可以。”

老莊點頭:“那你繼續為同學服務吧。組織一下選班委的事,選完了大家就自習,保持安靜。”

說完便離開了教室。

班長上臺,将所有職位寫在黑板上。

大部分班委順延了上學期的安排,除了紀律委員和地理課代表。

原本的紀律委員是陶詩悅,轉去了國際班;上學期的地理課代表則表示不想再當了。

七班的大部分人,按照後來的流行語來說,比較“佛系”,大家一心向着985,對班上的職務都不怎麽熱衷。

況且明中不評虛頭巴腦的“三好學生”,只每學期有獎學金名額,唯一評選标準就是成績,班委不加分,純服務性質。

班長號召了好幾次,才有個女生舉手頂了紀律委員的位置。

“地理課代表呢?有沒有人願意當?”

夏漓心髒忽然猛跳了下,那鼓動的心情生得突然。

她在班裏是個很沒存在感的女生,成績十一二名,才藝一無所長,性情溫和無争。

跟出風頭,或是為同學服務的精神沒半點關系。

她只是驟然意識到,去辦公樓的文科組辦公室,每次都會經過一樓的二十班。

夏漓暗暗呼了口氣,随即舉起手,“我試試吧。”

沒人與她競争。

班長在“地理課代表”那一行字

次日下午有節地理課。

下課以後,吳老師叫夏漓跟她去趟辦公室。

吳老師性格随和,在所有任教老師裏面,是最好說話的。

但夏漓文綜三科地理最差,最怕的就是她。

夏漓跟在吳老師身旁,心裏忐忑。

吳老師邊走邊笑問:“怎麽想到要當我的課代表的?”

夏漓搬出了那套早就想好的冠冕堂皇:“……我地理拖了文綜的後腿,想補上來。”

吳老師很是認可地點點頭,笑說:“有這個進取的想法是好的。不過課代表得起到表率作用,你要加油啊。”

夏漓壓力好大,“……老師我會努力的。”

“地理分析比歷史和政治要靈活些,課上沒消化的要多問,死做題肯定是不行的。

夏漓忙不疊點頭。

說話間已到了一樓。

夏漓飛快往二十班的教室裏看了一眼。

匆匆一瞥的視野裏,沒有晏斯時的身影。

她不敢明目張膽地窺探,迅速收回視線。

到了辦公室,吳老師拿了套針對今日課程知識點的高考真題練習卷,讓夏漓發下去,明天地理晚自習講。

夏漓抱着試卷,穿過連廊,再度經過了二十班教室。

這一回,掃過的這一眼叫她驚喜。

國際班統共只二十幾人,單人單座,教室顯得寬敞明亮。

少年的座位,在最裏面那一排的倒數第三。

他正站起身,一手撐着課桌,一手将窗戶推到最開。

外頭是棵高大的皂莢樹,開窗瞬間,白色書頁翻卷,那風裏似乎都浸染了郁郁微涼的綠意。

明章中學的校服黑白配色,夏季是polo領的短袖,稍顯呆板的配色與樣式,穿在他身上,卻有種旁人無匹的清爽。

夏漓心髒漏拍。

飛速收回目光往前走,腳步快得似在小跑,上了樓梯才發覺。

倒也不是第一次遠遠看見晏斯時,畢竟他轉來也有好幾天了。

第二節 課課間,除高三以外,全體出動做廣播體操,國際班也沒有豁免權。

有一回下課及時,夏漓跟林清曉她們一塊兒下樓,走到一樓半的平臺那兒,正好瞧見晏斯時從樓梯最下方的出口出去。

好幾個人圍在他身旁,但他的背影卻有茕然之感。

但做廣播體操碰見的機會并不多,因為七班在三樓,下樓那會兒的工夫,一樓教室的人早就已在操場就位了。

做操時,七班和二十班也不挨着,夏漓每每将視線投往二十班的方向,只看見人頭攢動。

還有一回是上體育課。

明中的體育課都很水,統一跑圈之後,大家自由活動。

那時她正跟幾個女生,躲在籃球場旁邊樟樹的陰影下乘涼,就聽有人低呼:“晏斯時!”

大家齊齊轉頭。

運動場攔網外的那條林蔭道,是從教室到食堂小賣部的必經之路。

晏斯時正在經過,手裏拿着一瓶礦泉水。

他旁邊還有個戴黑框眼鏡的男生,在跟他說些什麽,他偶爾點頭或開口回應。

無論第幾次看見,夏漓都會暗暗感嘆。

他皮膚真白,整個人幹淨得跟霜雪一樣。

此刻,夏漓為自己做了當地理課代表這個決定高興。

她的勇氣得到了即時回饋。

往後,當她往返于教學樓和辦公樓之間時,常常會想。

我有秘密了。

回教室,夏漓将試卷按人數分成四份,遞給每組第一排的同學,叫他們幫忙傳下去。

自己撿了支白色粉筆,在黑板右側,課程表下方固定布置作業的區域寫了一行“地理試卷周五晚講題”,字跡清秀工整。

她拍了拍手上粉筆灰,回座位坐下。

“地理課代表。”後排有人喊。

夏漓回頭。

肖宇龍笑說:“周六我過生日,請你們唱K去不去?”

彼時小地方娛樂活動有限,唱K是最普遍的選擇。

夏漓有些意外。

她跟肖宇龍真算不上熟。

“還有誰去嗎?”夏漓問。

“班長啊,勞動委員啊……”

“班委團建?”

肖宇龍被逗笑,“反正請了挺多人的——哦,你跟徐寧和林清曉關系挺好吧,她們也去。”

這樣一說,夏漓就不猶豫了,“好啊,那我也去。”

升高二以後,實驗班每周只休一天半,周日下午就要返校上課,周六算是唯一可以放開膽子玩的時間。

夏漓家在開發區,離學校遠,十點半才下晚自習,父母又常常住在廠裏,不放心讓夏漓走讀。

高一上夏漓是住校的,但明中的住宿環境,只能用一言難盡來形容:八人間,公共衛浴,半層樓搶三個廁所位,每天有限的洗漱時間都在打仗。

這些夏漓都能克服。

唯獨睡眠淺,稍有風吹草動就會醒。

宿舍裏有個女生打鼾震天動地,夏漓只能每晚戴耳塞睡覺,長期戴耳朵痛,耳鳴,又患了外耳炎。

後來實在沒辦法,才跟父母提這事兒。

姜虹怪她怎麽不早說,每天統共就那麽點休息時間,還睡不好,身體怎麽撐得住。

經打聽,學校附近有專租給學生的公寓——說是公寓,實則是一個退休的老師,拿老房子隔出來的群租房,每間面積非常小,只放得下一張1.2米的床和一張書桌。但有公共客廳,有洗衣機,熱水也24小時供應。

最小的一間,每月230元。

在2008年,每年2760元,對夏漓的家庭而言,算是一筆額外不小的開銷。

但姜虹力勸夏建陽,最終還是給夏漓租了一間。

夏漓從不怨怼自己出身平凡。

她知道父母已經竭盡全力給了自己最好的條件。

住學生公寓,相對于住校要自由得多。

夏漓逢周五會給姜虹打電話,假如他們周末不回家的話,她也就不回去了。

周六下午,夏漓去KTV之前先去了趟書店。

肖宇龍過生日,她總不能空手去。

但實在不熟,不知道送什麽,想來想去還是書最穩妥。

離學校一個路口遠的洋豐路上,有家洋豐書店,品類比較多,夏漓常去逛。

在書店裏繞了一圈,最後停在中國文學那排書架前,挑了本梁實秋的《雅舍小品》。這是不會出錯的選擇。

臨走前,看見書架高處有本白先勇,踮了踮腳,捏着書脊抽出來。

書有塑封,不知裏頭的內容。

她正低頭看腰封文字,聽見身旁有腳步聲靠近,下意識往旁邊讓了讓。

半刻,忽有一道清淡的聲音落下:“你好。”

夏漓睫毛微顫,猛然轉頭。

因在校外,少年沒穿校服,上身是一件寬松的白色T恤,單挎着黑色雙肩包的一只肩帶,白色耳機線從背包的側方口袋裏牽出。

他只戴了一只耳機,另一只拿在手裏,似是剛摘下的。

夏漓呼吸都停了一瞬,“……你好。”

“……你來買書。”夏漓自感語言中樞已經失靈,不然怎麽會說出這麽蠢的話。來書店不買書做什麽?

晏斯時“嗯”了一聲。

夏漓一萬個不想讓話題落地,不管什麽,只想絞盡腦汁跟他多說兩句話,“……你轉來我們學校了是麽?有天課間操的時候我好像看到你了。”

晏斯時看了她一眼,“你在明中?”

“嗯。我在七班。”

“二十班。”

我知道。夏漓在心裏說。

“上次謝謝你。”晏斯時說。

夏漓搖搖頭,“……很高興能幫上你的忙。”

“我叫晏斯時。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夏漓。夏天的夏,漓江的漓。”

晏斯時點了一下頭,目光在她手裏拿的書上停落一瞬,又問:“附近還有其他書店嗎?”

“天星街上還有家新華書店。你需要買什麽類型的書?”

“漫畫。這邊書店好像沒有。”

夏漓一陣失重般的眩暈,她在此刻無比感謝徐寧帶她成了一個半吊子的“二次元”。

“有的,在前面路口……”夏漓忽地停下,而後又說,“那個店鋪很小,不好找,要我帶你過去嗎?”

“如果不麻煩你的話。”

“不會……那你稍等我一下,我結個賬。”

夏漓将兩本書拿到櫃臺付賬,晏斯時先一步出了書店。

他站在門口,黃昏給他的輪廓鍍了一層薄如蟬翼的絨光。

夏漓把書裝進背包裏,三步邁下臺階,“可以走了。”

天知道她要多麽用力才能顯得若無其事,心髒跳動得比剛跑完一個800米還要劇烈,連那種缺氧感都如出一轍。

晏斯時點頭,随即頓了一下,将另只耳機也摘下,掏出書包側袋的銀色iPod,将耳機線整齊繞上去,往黑色長褲的口袋裏一揣。

夏漓兩手輕抓着書包肩帶,只敢以餘光打量晏斯時。

不知該說些什麽,問他為什麽從北城轉來這種話題,似乎顯得很唐突。

她能感覺到,晏斯時其實是個很不好接近的人。

雖然他并不會對人愛答不理,就像對羅衛國,那麽尴尬他也會客氣應對。

他的客氣其實已經反應了他的态度:一視同仁的禮貌裏藏着一視同仁的冷淡。

沉默間,已走到了前方路口。

經過拐角時,一陣香味飄來,夏漓腳步一停。

圓筒狀烤爐前,一個戴紅色面巾的女人,手裏拿了柄火鉗,動作利落地從爐裏夾出一個個帶葉的玉米。旁邊那人可能是她老公,帶着手套,兩下剝除玉米葉,拿個袋子将烤好的玉米一裝,遞給顧客。

小小攤點卻大排長龍,一個鐵皮餅幹盒裏裝着滿滿當當的零票,大家自覺給錢,自助找零。

夏漓指了指這玉米攤,“他家的玉米特別好吃……可以試試。”

越說越心虛。

因為想象不出,眼前這樣一個人啃玉米的樣子。

晏斯時卻說:“有機會的話。”

雖然語氣一如既往的清淡。

拐進去是條小巷,兩側梧桐樹濃陰匝地。

沿街店鋪鱗次栉比,賣什麽的都有。

那家書店就夾在這些店鋪之間,舊招牌上寫着“尚智書店”四個字,毫不起眼。

店鋪可能只有十來平米,逼仄得轉身都難,書架空間不夠,有些書就直接成捆摞在地上,随意地像論斤賣的廢品,但扒拉一下全是寶藏。

新華書店、洋豐書店和學校附近書報攤上沒有的那些冷門的科幻、漫畫、懸疑等等,這裏全都有。

客流不多,這裏更像是小衆愛好者心照不宣的秘密基地。

店鋪老板是個冷着臉的阿姨,從不主動跟顧客說話,就坐在單人櫃臺後面,自顧自看書。

夏漓自覺得擔起招待任務,放低聲音對晏斯時說:“這裏熱門的漫畫都有……冷門的也有,在裏面那幾排,要自己找。”

晏斯時點頭,“謝謝。我看看。”

書店裏有股塵味,混了油墨的氣息,像雨天坐在窗臺邊寫日記,打翻了一只碳素墨水瓶。

夏漓沒有跟在晏斯時身後,否則像個導購似的很不禮貌。

她立在書架前,挑起了自己感興趣的。

聽見晏斯時的腳步聲繞過書架,去了另一側。

有書被抽出,書頁翻開的細微聲響,像蜻蜓窸窣振翅。

這輕微動靜讓夏漓都不敢大聲呼吸。

外頭夕陽更斜幾分,落到了對街建築的後方,天色幾乎一瞬便暗了,店裏昏暝起來。

這一刻夏漓覺得天地寂靜。

腳步聲近了又遠,十來分鐘後,晏斯時挑好了書,從書架後方走出來。

夏漓去看他抱着的那摞書。

全套《蟲師》單行本。

“你也追漫畫嗎?”夏漓問。

“偶爾會看。同學推薦的,打發時間。”

“《蟲師》确實不錯的。”

“那我一定看完。”

晏斯時将整套漫畫放在櫃臺上,往門口的雜志架上掃一眼,又順手拿了本最新的《看電影》和《大衆軟件》。

夏漓又有種買刮刮樂中獎的欣喜:《看電影》也是她每期不落的心頭好。

晏斯時将兩本雜志放在櫃臺上,往她手裏掃了一眼,說:“一起付吧。”

夏漓将這句話理解得很單純,因此直接遞了手裏的《噬魂師》新一冊單行本過去。

店主阿姨拿計算機統一算了個數,抹去零頭。

晏斯時付賬,接了找零,将夏漓的書遞給她。

兩人一塊兒往外走,夏漓卸下書包,背到胸前,将漫畫丢進去,拿出包裏的錢包,從裏面掏出十塊錢遞給晏斯時。

晏斯時微微一愣,“我的意思是,當我送你的。謝謝你帶我來這家書店。”

“我……只是舉手之勞而已。”夏漓結巴了一下。

“收下吧。”

夏漓讷讷地說:“謝謝。”沒有再推辭。

是她的私心作祟,她承認,至少,她擁有了一件來自晏斯時的“禮物”。

忽響起諾基亞的經典鈴聲。

晏斯時将漫畫放進書包,從口袋裏掏出手機。

他稍背過身,接通電話後看了眼前方路牌,對那端報了此處地址。

挂了電話,晏斯時看向夏漓,“我在這兒等車。要送你嗎?”

夏漓相信,換成任何一個二十班的同學,晏斯時都會這樣客套地多問一句。

而她并不想消費他單純出于教養的客氣,給他添麻煩。

“不用。我跟同學約好了,就在天星街,很近。”

晏斯時沒再說什麽。

夏漓說:“那我先走了,拜拜。”

“拜拜。”

夏漓轉身,快步走到巷口了才回頭看了一眼。

少年戴上了耳機,低頭站在樹下等車。

有風吹過,天已經徹底暗了,路燈在他身後亮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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