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定情四

“這……”完全沒料到是這樣的回答,林思念噎了噎,思緒又不可抑制的回到年少之時。她很快整理好了神色,目光清澈得如一泓清泉,一望見底:“世子身份尊貴,當錦衣華裳,擁美人在旁,而不是娶一個門不當戶不對的瘸子,過于勉強了。”

謝少離的睫毛抖了抖,秋風徐來,卷起他衣袍翻飛,渾身冒着一股凜然不可侵的氣勢來。林思念隐約覺得他是動怒了,便默默止住了話語。

果然,謝少離的音調又冷了幾分:“我不會做自己不願意的事。”

那倒是,謝少離表面淡然,實則性子執拗,他不願做的事,還當真沒人能逼他屈服。他既然答應了婚事,便說明是他心甘情願。

林思念還不會傻到以為謝少離真的愛上自己的地步,她沉吟了片刻,心中立刻有了結果,便斟酌着問道:“你答應娶一個無權無勢的女子,可否是為了消除聖上和太子一黨的顧慮?”

似是沒想到她會如此揣測,謝少離英氣的掠過一絲驚異。

林思念覺得自己是猜對了。

謝家手握重兵,權勢如日中天,又一向中立,自從謝允妹夫——襄王趙徵暴斃後,謝家便不歸附于任何政治黨派,因此皇帝擔憂其功高震主,太子恨其不能為自己所用,謝家生存于夾縫中,娶一個無權無勢的女子來表明自己不聯姻、不結黨的衷心,也不是沒有可能。

除此之外,林思念實在想不出謝家為何會這般豪爽的定下親事。

“确有此意。”謝少離認真的看着她,而後,才緩緩道:“但不是全部。”

得到了确定的答案,林思念反而舒了一口氣,因而沒顧得上思考他那句‘但不是全部’是何意思。

她起身,目光坦然而輕松的望着謝少離,微微颌首笑道:“如此,我便知道該怎麽做了。今後無論發生什麽,我都會盡全力配合謝家,還望世子看在我以身相助的份上,善待家母。”

謝少離薄唇微張,似乎要辯解什麽,林思念卻打斷他道:“冒昧問一句,那位叫江雨桐的……”

她這話題轉換得突然,像是按捺不住脫口而出似的。

謝少離一怔,想說的話被盡數吞回腹中。他微微擡首看着林思念,似乎不明白她為何會突然提起這個名字。

林思念自覺失言。這位江姑娘不管是謝少離的心上人也好,還是其他的什麽也罷,她都不該過問的。她只是一件為謝家遮擋刀劍的道具,利益婚姻,各取其需。

所幸她還有那麽點價值,能為飄搖一生的母親換來安寧,又怎能一錯再錯,奢望更多?

明知道理如此,可她心中依舊溢出一絲惆悵來。只不過這一絲帶着酸味的惆悵被她掩飾得很好,面上風輕雲淡的一笑,說:“無事,只是有些好奇。”

她欠了欠身,轉身欲走,身後的謝少離卻是騰地站起來,問道:“你不喜歡她?”

他用了明顯的疑問語氣,聲音幹澀,林思念甚至聽出了他嗓音中微不可察的忐忑。她回過身,想了想,坦誠道:“不是不喜歡,只是有些介意。若你有了心上人,還答應與我契約成婚,那便太對不起她了。”

謝少離的眼睛一下就變得很深沉。

林思念怕他誤會,忙擺擺手解釋道:“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可以嫁入謝家,打消太子對謝家的忌憚,卻不願橫刀奪愛。”

她說得隐晦,謝少離卻是聽懂了,眼波深不見底:“別聽趙瑛胡說,并非他所說的那樣。”

咦,這算是向自己解釋麽?

像是雲開見日,林思念心裏舒坦了許多,她點點頭,鄭重地說:“世子安心,雖是契約婚姻,但只要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定将全力配合,不會像小時候那般不知輕重了。”

說罷,她又笑着朝謝少離揮了揮手:“那,回見!”

謝少離伫立在水榭中,望着她邁着不太流利的步伐漸漸遠去,好半響才回過神來,垂下眼默然低語:……回見?下次見面,就該是成親的那日了。

也不過十來日,可他怎麽覺得,竟是那般漫長呢?

第二日,林思念便随着母親搬回了臨安的林府舊址,等到三書六禮的流程走完,她才會正式且風光的嫁入謝家。

林府已有下人打掃幹淨了,庭院質樸整潔,各個角落還殘留着林唯庸生活過的痕跡,林夫人難免有些睹物傷情,手指一寸寸碾過書房半攤開的書卷,墨跡幹涸的硯臺,她的眼睛又有些濕紅,淚水撲簌撲簌的往下掉。

林思念知道母親身子不好,便想着法兒的逗她開心,正巧這幾日謝府籌備的嫁衣送過來了,聽說是臨安城手藝最巧的三十餘位繡娘連夜趕工做出來,華美富麗得不得了,金絲銀線在初秋的陽光下熠熠生輝。

林思念抱着嫁衣蹦跶到母親的上房中,嘩啦一聲抖開繡着彩鳳祥雲的外袍披在身上,又在林夫人面前轉了一圈,眨眨眼笑道:“阿娘,好看麽?”

青絲飛舞,衣袂飄飖,嫣紅和寶石藍二色的嫁衣披在林思念的身上,更襯得她膚如凝脂,眉眼明豔。

林夫人望着笑如春花的女兒,心中的郁卒漸漸散去,不禁露出了久違的笑意。她起身打量着林思念,又替她把衣領整了整,撫着女兒幼嫩的臉頰:“好看,真好看。”

林思念将臉頰貼在母親溫暖的掌心內,小貓似的蹭了蹭,皺了皺鼻子笑道:“我出嫁那日,您可不許哭。”

“傻孩子。”林夫人捏了捏她的臉頰,“娘高興還來不及,哭什麽。”

望着母親的笑顏,林思念如釋重負。

母女倆歪在一起聊了許久的家常,日上杆頭時,外頭有丫鬟輕輕叩了叩門,請示道:“夫人,二姑娘,門外有謝府的人來了。”

林思念身上還披着那件華麗的嫁衣,便縛手縛腳的直起身子,問道:“他們是來做什麽的?”

丫鬟恭謹的回答:“說是要請二姑娘去看看新府邸呢!”

所謂的新府邸,約莫就是林思念與謝少離以後的小家了。謝少離本就領了從二品金吾令将軍的職位,成婚後不适合再居住在定西王府,因而前一陣便買下了王府毗鄰的一處房舍,稍加修葺,裝改成謝少離的府邸。

只是沒想到謝府的人辦事如此之快,短短數日,便連新房都布置好了。

林夫人高興得手腳都無處安放,忙催着女兒道:“快快梳妝一番,跟着他們去瞧瞧罷。”

林思念點點頭,換了件稍稍正式些的裙裳,又走到鏡子前整理鬓發。林夫人高興之餘又有些不放心,随手拔下自己頭上的點翠簪子簪在女兒髻上,問道:“可要我陪同前去?”

“不必了。他們點名是叫我去,您就在家好好歇着,按時用晚膳,不必等我回來。”

林夫人失笑。看到女兒這副穩重老成的模樣,還真不知道是誰照顧誰了。

她想要女兒撲些胭脂,施點粉黛再走,林思念卻是推開她手中的胭脂盒子,一溜煙兒跑了出去。

跑到門口,林思念便愣住了,嘴角的笑意也有了一絲不自然的停頓。

她沒有想到,竟是謝少離親自來迎接她。

驚愕之下,林思念一個沒剎住腳步,差點一頭栽下臺階去,踉跄了一下才站穩。謝少離伸在半空中的手臂一僵,又不動聲色的收了回去。

這個場面是否有些太正式了?不是說按照禮數,新人成婚前不能見面的麽?

她滿腹疑惑,卻仍端莊的行了個萬福禮。

“上來。”謝少離替她掀開馬車簾,琉璃色的眸子依舊古井無波,看不出喜怒。

林思念輕輕應了一聲,撚起裙裾緩緩跨上馬車。由于腿腳有疾,她很是不便,謝少離顯然也覺察到了,對她道:“你且等一下。”

說罷,他轉頭吩咐車夫将馬車內的繡墩拿了出來,墊在林思念上車的地方,這才再次掀開簾子,朝她輕聲道:“好了,慢些。”

他的語氣依舊平淡,但不知為何,林思念卻仿佛嘗到了一絲溫柔的味道。

溫柔得如同冬日淡薄的暖陽,夾雜着清冷的梅香,在冰冷的白雪上熠熠發光。

望着林思念微紅的臉頰和晶亮的眼眸,謝少離覺得自己真是病的不輕,連短短十日也等不及。他幾乎是想破了腦袋,做足了心理準備,才以察看新府邸為借口,将林思念帶出來見上一面。

不過這些,林思念都是不知道的。

此時的她就像是林間的白兔一樣,眯着眼好奇的打量着府邸內的假山池沼,東瞅瞅西看看,又回過神來對謝少離贊嘆道:“你家真好看!”

謝少離緩步跟在她身後,眼神平靜且溫和的注視着她:“也是你家。”

聞言,林思念抿了抿唇,月牙形的眸中盛滿了金色的秋陽,燦爛而耀眼。哪怕這是利益婚姻換來的‘家’,她依然珍視不已,不管風雨再大,她都要頑強紮根于此,帶着病弱的母親活下去。

她一笑,恍如七年的鴻溝淡去。謝少離心情也輕松了不少,問道:“你且四處走走,看還要添置些什麽東西。”

得到允許,林思念歡呼了一聲跑開了去。她跑步的姿勢不甚自然,跑到一半還險些被庭院中的石子絆倒,謝少離忙緊張道:“慢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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