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殺念四

林肅深知自己身為林家長子,卻從未為這個家奉獻過什麽,相反一直是妹妹陪在父母身邊。妹妹年前千叮呤萬囑咐,要他好好保護好母親,可他沒有做到……

除夕那夜他喝醉了,不過是小憩了一會兒,一刻鐘不到,母親便出了意外。

是他的錯,他讓妹妹在短短一年多的時間裏失去了父親,又失去了最疼她的母親。

“抱歉,阿妹。”林肅抹了把臉,眼中濕紅一片。

蕭恨水不知道怎麽勸他,只好拍了怕他的肩膀,悄悄嘆了口氣。

謝少離與林思念并肩而跪,端正地執香叩拜,過了好一會兒,他才伸手去扶林思念:“霏霏,時辰到了。”

該送林夫人上路了。

林思念怔怔起身,幽黑的眸子一片空洞。直到林肅去抱母親的牌位,林思念這才像回魂似的,踉踉跄跄地走過去,輕而堅決地推開林肅,将母親的靈牌搶過來抱在自己懷中。

林肅被她推得一個趔趄,眼眶裏沁出淚水來。

哀怨響起,唢吶嗚咽,葬儀隊的人進來擡起棺椁,漫天明黃的紙錢紛紛揚揚,林思念抱着母親的靈牌走出府,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那般艱難。

她的心很疼,疼到無法言語,疼到不能呼吸。

新年裏的喪事總是不讨喜的,更何況還是死于非命的人。一時臨安街上行人紛紛回避,悄聲議論者有之,甚至有人側目相對,若不是礙于謝家的權勢,他們恐怕要對着送葬隊呸上一口,啐聲‘晦氣’了。

送葬隊一路朝城門走去,行至萬安樓時,忽見迎面飛奔出來七八騎,馬上的人各個錦衣華服,一邊揚着馬鞭一邊高聲嚷嚷:“前方避讓,避讓!”

謝少離蹙眉,林思念亦是停了腳步。

那群打馬飛奔的錦衣男子見送葬隊毫不避讓地停在路中間,不由堪堪勒馬。其中一個闌衫青年罵道:“誰家不長眼的晦氣玩意兒,竟敢沖撞我等!不想活了爺爺送你們同棺材裏那位一起上路……”

話音未落,那闌衫青年瞥見了人群前頭的謝少離,不由愕然,匆匆收住話頭讪笑道:“原來是小謝将軍啊,失禮失禮。”

謝少離蹙着眉,眸中寒霜一片:“陳小侯爺,讓路。”

那小侯爺一噎,被謝少離的氣場震得說不出話來。他縮了縮脖子,又怕被別人看輕了自己,便瞪着眼與謝少離杠上:“你好大的……”

“陳勉,算了罷。”說話間,一黃衫公子策着馬,從陳小侯爺身後信步走出,握着馬鞭笑道:“死者為尊,小謝将軍的丈母娘出了這麽大的事,已是夠可憐的了,脾氣差點也是應該的,你何必同他計較?”

一聽到這個笑裏藏刀的聲音,林思念眼睛一紅,渾身開始抑制不住地顫抖。

謝少離第一時間感覺到了林思念的異樣,忙握住她的手,指腹輕輕摩挲她的手背,試圖安撫她。

既然太子出了面,陳勉狐假虎威起來,鼻孔朝天,卻又裝出一副大度的樣子來:“太子殿下宅心仁厚,赦免了爾等沖撞之禮,還不叩拜謝恩?”

林思念依舊挺直着背,深而黑的眸子死死盯着趙碩,像是要将他生吃入腹般。

太子沒由來背脊一涼,他匆匆掃了林思念一眼,揮揮手道:“避讓就不必了,讓他們先過去罷。大過年的出了這種事,也真是不容易呵。”

說罷,太子于馬背上拱拱手,臉上竟然帶着幾分哀戚:“節哀啊。”

那群京城纨绔只得跟着太子一起避至一旁,還不忘狠狠瞪謝少離夫妻幾眼,叽叽喳喳幾番耳語,無非是奉承太子大度,再順便踩謝家幾腳。

林思念僵站在原地,牙齒緊咬,眼眶通紅。她死死抱着母親的牌位,腦中一片空白,唯有一個尖利的聲音在瘋狂吶喊:

殺了他!殺了他!!

林思念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從趙碩面前走過去的,或許是心中還殘存一點理智,又或許是謝少離那只溫暖的手給了她安撫,待回過神來時,她已到了郊區萬安山上,林夫人的棺椁已被封入事先備好的墓**中。

**口的最後一塊石碑落地,林思念緊繃的心弦終于撐到了極致,眼前一黑,暈在了謝少離結實的臂彎中。

林思念從噩夢中吓醒時,已是深夜。

屋中燭火恰到好處的溫暖,而謝少離卻不在身邊。林思念沒有在意,她渾身冒着冷汗,擁着被子圈在床榻上,滿腦子都是滔天的火焰,以及在火焰中掙紮尖叫的母親的身影。

她知道,這将是她一輩子都走不出來的夢魇。

當年父親的死,她還能勉強撐住,畢竟還有病弱的母親需要她照顧。而現今連母親也死了,還是親眼看着她慘死在自己面前,那種絕望和沖擊不言而喻,成了壓倒她的最後一根稻草。

林思念顫抖着擡起手,望着腕上那道結了疤的割傷,痛苦地閉上了眼。她恨那群黑衣人的殺母之仇,恨太子的玩弄權術,恨林肅的粗心自私,也恨謝少離終究是晚來了一步……

可她更恨自己,恨自己蜉蝣撼樹無力回天!

寂靜的夜裏,案幾上的燭火劈啪作響,落下星星點點的燈花。風将虛掩的門吹開了一條縫,接着,隔壁隐約響起了謝少離清冷的嗓音:“……你确定是來自宮裏?”

“屬下确定。”

另一個嗓音很熟,像是謝少離的副将:“屬下問了司布局的人,這黑色布條的面料極其特殊,比普通的布料耐磨損一些,因而一向是宮中武人和侍衛專用的,民間不曾流通。”

黑色布料?

林思念空洞的瞳仁一縮,她想起了自己被歹人綁去時眼睛上蒙着的黑布條。是了是了,那夜,她從船上墜入湖中前,脖子上還松松垮垮地挂着那條蒙眼的黑布,那是兇手留下的唯一證據了……

聽他們的談話,莫非謝少離查出不料的來源了?

宮中?

林思念心下一沉,宮中想要殺她們母女的人還能有誰?

安康和趙碩!她咬緊了唇,暗中握緊了雙拳,指甲将剛長出的新肉刺破了也渾然不覺。

屋外,謝少離沉吟片刻,壓低嗓音道:“查出将近幾日進出過宮門的侍衛名單,越細越好,切記莫要打草驚蛇,查到線索後即刻回報我。”

“屬下明白!”

“慢着。”謝少離又喚住那人,“此事勿要聲張,更不可驚動夫人。”

“是!”

聽到副将離去的腳步聲,林思念這才恍然回神,匆忙躺回榻上,才剛蓋好被子,便聽見房門被推開,謝少離走了進來。

林思念閉上眼假寐。

她此時思緒紛雜,極度的悲痛夾雜着濃烈的恨意,折騰得她幾欲瘋狂。她睫毛顫抖得厲害,感覺到謝少離輕手輕腳地寬衣解帶,然後躺在她身側,從背後擁住了她。

謝少離顯然心事重重,竟然沒看出來林思念是在裝睡。

他彈指滅了燭火,在林思念鬓邊落下一個輕吻,這才輕嘆一聲,疲憊地合上了眼。

黑暗中,謝少離的呼吸綿長沉穩。不知過了多久,林思念緩緩睜開了眼。

她知道謝少離他身居高位,很多事情都是身不由己,她不該遷怒于他。尤其看到他為自己的事活得這般疲憊,聽到他痛苦的嘆息,她覺得自己心都要碎了。

謝少離年少成名,當鮮衣怒馬,活得恣意飛揚,而不該是如今這番連覺都睡不安穩的模樣。

林思念覺得自己快被撕裂成兩半,一般已墜入地獄深淵,一般還死死地揪住名為謝少離的稻杆,不肯撒手。

睜眼到天明。

除夕休朝,謝少離不必去宮中,便提議帶林思念去街上看花燈。

謝少離一向清淨不喜熱鬧,林思念知道他是借口想要陪自己散散心。若是平常能讓謝少離主動想要,她早就歡呼一聲撲上去了,但如今,她的心就像是死了一樣,再掀不起半點波瀾。

她拉弓搭箭,瞄準靶子,松手,箭矢嗖的一聲釘入紅心,自始至終默不作聲,形同木偶。

見她不回應,謝少離淡漠的眸中露出受傷的神色,薄唇抿了抿。

草靶上已經密密麻麻地釘滿了箭矢,每一箭都像是帶着濃濃的恨意,射得極準極深。

林思念的手才剛長出粉嫩的新肉,又被弓弦絞得鮮血淋漓,她卻恍若不覺。謝少離再也看不下去了,伸掌壓住她拉弓的手,心疼道:“別拉了。”

林思念掙了掙,沒掙動。

謝少離望着她,幾乎是懇求地說:“聽說今年的燈市比往年都要熱鬧,還有不少波斯商人沿街兜售,你不是一直想要波斯人的香料麽?我們一起去看看,好不好?”

林思念幹脆扔了弓箭,輕而堅決地甩開謝少離的手,漠然道:“不去。”

謝少離又去拉她,林思念沒由來有些煩悶,擰着眉打開謝少離的手,控制不住地拔高了音調:“不去就是不去!我誰也不想見,哪兒也不想去,你能不能讓我一個人呆一會兒!”

謝少離的手僵在半空,依舊靜靜地看着她。

可林思念分明從他眼中,看到了痛苦和受傷。

林思念急促地**,在院中來回踱步,然後撐着腦袋坐在石凳上平複心情。

“不去也沒關系的。”身後,謝少離輕聲道:“你的手在流血,我只是想給你包紮一下。”

林思念頓時喉頭一堵,再也說不出刻薄的話來。

謝少離命下人取了繃帶和藥膏過來,撩起下袍半跪在地上,親自給林思念上藥。

他神色認真,輕而細致,繃帶一圈一圈纏在掌心,有種粗粝的觸感。謝少離打了個結,輕聲道:“忍着點,結要系緊些才不會松動。”

林思念悶哼一聲,垂着頭,忽然極輕地說了句:“對不起。”

謝少離動作一頓,濃密的睫毛顫了顫。

林思念眼眶發紅,捂住半邊臉哽聲道:“對不起,少離哥哥。”

謝少離起身,将她半擁進自己懷中,溫聲安慰:“莫哭,霏霏。不要哭,會好起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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