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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覺得有些難受,姓沈的這個人啊,有什麽話從來都只是憋在肚子裏,除非你逼着問他,不然他就真的什麽都不說,真氣人!

夜裏睡覺時,大概是凍瘡膏起作用了,沈去疾被凍傷的手指和耳廓一個勁兒地發熱發癢,她睡不着,就幹脆伸出沒被凍的左手去搓耳朵搓右手。

片刻後,大概是魏長安被打擾到了,她終于忍不住伸手捉住了沈去疾的手,嘟哝了幾句,睡意正濃的人說話的聲音是迷迷糊糊的,卻聽得沈去疾心頭一顫。

她說:“姓沈的,你不困麽?我好困呀……”

沈去疾果然不再亂動了,不知過了多久,等魏長安的呼吸再次平穩下來後,沈去疾終于伸出右手,将握着她左手的兩只手輕輕攏進了被子裏。

魏長安的手特別涼,沈去疾以為是因為她的手露在外面的緣故,卻沒想到,她的被子裏竟然也不怎麽暖和。

沈去疾不輕不重地嘆了口氣。

漆黑濃重的夜色中,一只骨節分明的手又緩緩伸出去,手的主人用手背輕輕碰了碰魏長安的臉頰——果然,很涼。

嘶……沈去疾不由得将耳朵在枕頭上蹭了一下,耳朵癢,就像是有幾十只螞蟻在耳廓上亂爬亂啃一樣,又癢又疼的真難受!

可她還是保持着這個姿勢一動沒動,甚至嘴角都忍不住地揚了起來——好像這樣靜靜地感受着身邊之人的存在,就能讓她忘了一切似的。

又或許是沈去疾的手成了魏長安能接觸到的唯一熱源,睡熟了的人慵懶地動了動頭,把沈去疾的手往自己懷裏拉了拉,握的更緊。

沈去疾就這樣側着身躺着,一只手被魏長安抱在手裏,一夜沒動。

沈去疾一夜沒睡好,不為別的,只是因為這樣偷偷摸摸地和魏長安接近太讓她高興——這是沈去疾在青天白日下絕對不敢做不出來的事情——她深深地凝視着夜色之中魏長安的模糊輪廓,貪戀着克制着,深情着又壓抑着。

再沒有比這個更折磨人的事情了,不是麽?

也再沒有比這個更幸福的事情了,不是麽?

寒冷又漆黑的冬夜裏,心中有一個什麽東西,竟然破土發芽長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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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末盤賬,沈去病一發現茶莊賬簿上的問題,就第一時間跑來了大哥沈去疾這裏。

沈去疾抱着算盤,把自己手裏的賬本與沈去病拿來的賬本又大致核對了一遍,沒錯了,确實是有一萬兩的出入——自己手裏的賬比去病記的賬少了一萬兩白銀。

沈去疾斂眉,去病的帳是茶莊上今年後半年明面上應該掙的,自己手裏的則是實打實從茶莊進到錢莊的數目。

差了一萬兩,不是那個神秘賬本上記錄的六千兩。

沈去病站在沈去疾的書桌旁,兩手發抖雙腿發軟——不知是因為什麽。

“哥……我沒有動過茶莊的帳!”沈去病雙手撐到桌沿上,說話的聲音有些顫抖。

沈去病的表現很明顯——知道自己沒有大哥聰明,加上這是自己第一次獨當一面,所以一直是勤勤勉勉的,兢兢業業克己奉公地努力着,結果還是給漏出了這麽大的洞,你叫他怎麽能不害怕?

沈去疾擡手,安撫地拍了拍二弟的肩膀,一時不知該怎樣評價。

去病這孩子啊,平時一副少年老成胸有成竹的樣子,說到底還只是個沒經歷過風浪的年輕人——沈去疾倒是願意這樣想。

她帶着沈去病往暖爐旁的矮桌前走,話語溫潤:“去病呀,沒有事的,不怪你,這裏面的出入你不知道罷了……”

兩人坐到矮桌前,沈去疾把溫在暖爐上的酒拿下來,不急不緩地給二弟斟了一杯:“你這幾日一直在茶莊上忙活,不在家,所以不知道——數日前我和娘還有老太爺各收到了一個神秘的賬本,上面記錄了茶莊漏失的六千兩白銀,和具體的去向……”

說到這裏,沈去疾看見,二弟端着酒杯的手,明顯抖了一下。

沈去病擰着眉頭,有一口沒一口地吃了幾下杯裏的酒,沉思片刻後,他忽然擡起了頭,目光如炬:“大哥,是家裏的賬房平銳?!”

沈去疾但笑不語,執起酒杯與二弟沈去病碰了酒,一飲而盡,足顯風流。

沈去病到底是沒能揣摩出來大哥的心思,當他再次準備開口試探時,書房的門砰一聲被人從外面踹開了。

“沈去病!你個吃裏扒外的狗東西!”老太爺沈西壬手裏握着一根藤條,怒氣沖沖地沖了進來……

沈家因為一萬兩的漏洞而鬧着不小的節外枝,東街的沈東壬家此時卻也沒好到哪裏去。

沈東壬的妻沈羅氏多年的腿疾再犯,疼得她在病床上哭爹喊娘,死去活來地打着滾,沈東壬在一旁幹着急着,請來的大夫拿着銀針卻沒辦法下手紮針,屋子裏可謂雞飛狗跳。

沈羅氏的長子沈有利,此時卻正高興地和孫子在院子裏玩雪。

沈有利的大兒子沈從抄着手站在旁邊,語氣雖然恭敬,神情卻是一如往常的不屑:“爹,你說那姓馮的真的是在幫咱們?我怎麽覺着不靠譜啊!”

“靠譜?什麽才叫靠譜?”沈有利抓起一把雪捏成個雪團,半真半假地和七歲的孫子玩打雪仗,不以為意到:“只有吃到肚子裏的才是靠譜……哎呦!”沈有利被孫子砸了一團雪,他彎腰抓起一把雪,追着小孫子在院子裏跑了起來,邊跑邊喊到:“小兔崽子,你砸你翁翁你砸得怪準啊,過來,讓翁翁也砸你一下……”

沈有利的小孫子被爺爺追得嘻嘻哈哈跑着,孩童清脆明朗的笑聲回蕩在院子上方,聽着倒也其樂融融。

……

再說西街沈家——

沈西壬拿着藤條沖進來,不由分說地就朝着沈去病抽打起來,結果被沈去疾替二弟擋了下來。

被誤抽了的沈去疾臉上沒什麽表情,只是眉頭擰的特別緊:“翁翁,您這是做甚?”

“去疾你給我躲開!”沈西壬怒目圓睜着,表情猙獰得有些像寺廟裏的羅漢,他一手把沈去疾往旁邊拉,一手舉着藤條,往被沈去疾護在身後的沈去病身上抽:“你這個喂不熟的畜牲啊!你竟然敢夥同外人謀奪我家的財産啊!你個狗娘養的東西……”

沈西壬簡直就要怒發沖冠了,得,沈去疾又替二弟挨了一頓抽打。

等老太爺的火氣消得差不多了,沈去疾拖着沈去病就跑出了沈家大書房。

沈家大書房是個獨立的小院子,主房是家主沈練的,幾個耳房分別是沈叔勝、沈去疾沈去病和沈介的,出了沈去疾的屋子,沈去病腳步一轉,拉着他大哥去了一趟他的書房。

回到新逸軒後,丫鬟心兒說大少夫人去大小姐的院子了,沈去疾尋思着機會正好,便讓沈盼取了董大夫給的活血化瘀的膏藥來。

魏長安帶着吉祥如意挑簾子進來時,沈去疾正高高地卷着袖子在往胳膊上擦藥。

沈去疾急忙收拾桌子上的東西,卻還是手忙腳亂地碰翻了一個瓷瓶,圓肚小瓷瓶在桌子上滾了幾圈,在快要滾到桌沿時,終于被一只指節分明的手,慌忙地攔住了。

魏長安丢下一句“打擾了”就轉頭跑了出去,沈去疾看看自己胳膊上的血道子和淤青,最終不爽地蹙起了眉頭——啧,怎麽還是讓魏長安撞見了這些醜陋和不堪?老天爺這麽愛捉弄她沈去疾嗎?

——沈盼呢?沈盼上哪兒去了?魏長安回來了為何不出聲禀告?!

正在茅廁上大號的沈盼突然有些心慌,右眼皮也一直跳,該不會有什麽不好的事要發生吧?

沈盼雙手合十,阿彌陀佛,就要過年了,可千萬別出什麽事啊,阿彌陀佛……

作者有話要說: 大概是有些甜蜜沈去疾和魏長安得不到,便化在了沈練和芙蕖身上

老輩人呀,總是比我們要浪漫

第:相讓(6)

餘年那日的話猶言在耳,可魏長安從沈去疾這裏看到的卻只有冷淡與疏離,甚至每次若不是她主動和姓沈的說話,那人對她恐怕永遠只有沉默與避讓。

初成親沒多久時沈去疾說過的話魏長安也從未敢忘記,她原本是想藏起心思不複再做無望的掙紮的,可餘年偏偏嘴漏說出了那些話。

魏長安的不甘心再次被輕易地點燃,她想要再試一次,拼上孤老終生的賭注,再試一次。

——又或許,她根本沒有自己以為的那麽愛慕姓沈的吧,她只是不甘心罷了?畢竟姓沈的從小就闖進了她的心裏呀,雖然他不一定還記得什麽,但年少時就放在心裏的人,最是難以忘記了吧……

唉!

可是這樣的堅持換來了什麽?

她以為是閨夢成真,穿着火紅的嫁衣滿心歡喜地嫁與了那個人,可那人卻連話都不想同她說。

老祖宗葬禮上,她聽從婆婆的安排将計就計地上演了一出被劫持,可最終卻只是換來那人一句“女人如衣”。

她以為那人本就是如此生性冷淡,可那人偏偏總是在悄無聲息地對她好——

他不能陪她回娘家,他就将身邊的沈盼和心兒都留給她,給她撐足了面子。

他怕她日後在娘家擡不起頭,就硬生生從沈家的生意裏避出一條茶路來讓給了魏家,幫魏家将茶生意拓展到西北。

然而,就當她魏長安滿心以為姓沈的還是在乎自己的時候,那人卻拒絕了她,轉身同一個風塵女子風流快活去了。

魏長安心想——果然,天下的男子皆是一般無二的無心負心,就連那個姓沈的也……

魏長安真的很糾結——那人每讓她失落一回,轉而就能再誠心誠意地給她一次希望。

魏長安有些累,她想把自己縮回安全的殼子裏,卻怎麽都經不住那人一點點的誘惑,甚至那人不經意的一個靠近,都能讓她丢盔棄甲落荒而逃。

魏長安恨死自己了,但她又可恨地發現,原來姓沈的只是喜歡把事情、把話全憋在自己肚子裏,愁苦也好,歡樂也罷,這人竟能把一切都悉數留在自己肚子裏,對外沒有只言片語。

那人就是有這個本事——輕易地惹人心疼。

///

今天管家又讓人給屋裏添了一個暖爐,說是三九天寒,大少爺吩咐給各房再添取暖,可魏長安卻覺得是沈去疾知道了她畏寒特意給她添了暖爐,卻又怕她知道,才吩咐讓各房都添了東西的。

魏長安想和沈去疾聊一聊,但她一整天都沒見到沈去疾,夜裏也是,魏長安等得都等到睡着了,姓沈的才姍姍而歸。

“怎麽這麽晚才回來?吃晚飯了嗎?餓嗎?”魏長安從被子裏爬出來,迷迷糊糊中無所顧忌地問出了這些話。

剛在淨室沐浴過的沈去疾拿起炭叉将炭盆裏覆着的一層炭灰輕輕挑落,然後坐到炭盆邊,慢慢地烤着自己身上沒來得及消散的濕冷之氣。

片刻後,這人終于開了口,低沉溫潤的聲音在寂靜的冬夜裏顯得隔外撩人心弦:“今日燒鍋上出了最後一批酒,琳琅閣也接了幾單官家的大生意,忙得有些過頭,這才回來晚了……”

今天屋子裏還暖和嗎?你感覺怎麽樣?還冷嗎?——後面還有幾句再簡單不過的日常話,沈去疾終究是一個字都問不出口。

“……你先睡吧,我,我烤烤火便也睡了。”沈去疾用炭叉戳戳燃得正紅的炭火,悶着頭說。

“我在等你呢,”魏長安披上外衣起身過來,她将溫在爐子上的酒撈出來,又拎着兩個酒杯來到沈去疾跟前坐下:“我想了許久,雖然會耽誤你一些時間,但有些話我還是想同你說的。”

沈去疾下意識地伸手,把魏長安披在肩上的外襖又往她身上拉了拉,漆黑的眸子裏極力壓抑着某種歡呼雀躍:“你說吧,我聽着。”

魏長安斟了大半杯酒遞給沈去疾,自己也悶了一口溫熱的米酒,這才鼓足了勇氣開口:“你準備什麽時候給我休書?”

聲落,問話的人指尖顫抖,心口像被什麽重物狠狠撞擊了一下,疼得沉悶。被問的人眼神一沉,捏着酒杯的手指指尖泛白。

也不知道是屋裏冷還是因為沐浴出來後吹了冷風,沈去疾覺得整個人都有一瞬間的麻木,就像全身的血液被凍住了一樣。

她垂眸看着酒杯裏因為自己的顫抖而漣漪出圈暈的酒,許久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低低的,似乎隐藏着某種無法言喻的痛楚:“你嫁來沈家後未曾犯下七出之過,是我對不起你在先的,大晁沒有妻休夫一說……所以還是和、和離吧……”

“和離?”女人灌自己一杯酒,白淨的臉頰因為喝酒而浮上了一層粉紅色,那些帶着笑意的話語像錐子般一下下紮在了沈去疾的心頭上:“和離好呀,日後你再娶我再嫁,各不相幹,沈去疾,還是你想的周到。”

絕然的話語說的輕松,魏長安又猛得灌自己一杯酒,結果被嗆得咳紅了眼眶。

沈去疾伸手幫她拍背,卻被眸泛淚光的人用力推開:“你不要再碰我了,沈去疾……你也不要再靠近我了,不要……”

三杯酒而已,魏長安醉了。

醉了好啊,醉了就可以把想問卻一直不敢問的話問出來了。

“……你吃醉了,長安……”沈去疾斂起情緒,拿開魏長安手裏的酒杯,伸手扶住了有些想東倒西歪的人:“我扶你去睡覺。”

魏長安雖然酒量極小,但幾杯米酒也不至于真的喝醉,她的意識尚且清醒,只是有些控制不了自己的想法和行為。

她就着沈去疾的胳膊攀住了這人的肩膀,一個用力就把沈去疾拉得彎下腰來蹲到了她身邊,然後,魏長安就皇太後似的開始了她折騰人的漫長道路。

“我暖不熱被窩呀,你把,把這個給我放被子裏去。”以為自己還清醒着的醉鬼,指着火紅的炭盆支使沈去疾:“快點呀,被窩暖熱了我就能睡覺了呀,喂,去呀……”

炭盆怎麽能放被子裏呢!真是……

這個酒量淺卻還敢灌自己酒的笨蛋!

沈去疾雖然氣結,但依舊話語溫和,極富耐心,她撫了撫魏長安披在身後的如瀑青絲,低聲到:“炭盆不能放被子裏,會走水的,起來了,被子裏放有湯婆,不會冷的……”

沈去疾半扶半拉着把魏長安從矮凳上拖起來,結果這醉鬼跟猴子附身了一般手腳并用地就爬到了沈去疾身上,真的是爬上了沈去疾身上!

她雙臂挂在沈去疾脖子上,雙腿盤在人家的腰上,歪頭趴在人家的肩膀上,對着人家的耳朵說醉話:“姓沈的,我要聽你撫琴呀,撫七弦琴呀,你知道麽,你長袍撫琴的樣子……可好看了……”

七弦琴,琴七弦,伏羲大成前。先聖落化八卦網,後土隐悲再不彈,相思怎癡纏。

只是自己已經多年未碰七弦琴了。

沈去疾嘆口氣,費勁地把吃醉酒後改姓猴的人弄到了床上,可猴子屬性的魏長安依舊死死地抱着沈去疾不放,她自己往床上一倒,連着将沈去疾也帶得跌到床上。

“我會冷的……你不要走,幫我暖暖手就好呀……”說着,魏長安的兩只手就不安分地在沈去疾身上一通胡亂摸索。

沈去疾進來後本來是要去睡的,袍子的系帶本就松垮垮地系着,如今三兩下就被魏長安給拽開了。

沈去疾硬生生掰開魏長安的手,攏好衣襟後,不由分說地就把魏長安這個禍害精塞進了被子裏。

“別亂動,睡覺!”沈去疾擰着眉頭,臉色不好。

不過能把沈去疾惹生氣,醉酒的魏長安着實夠本事。

魏長安果然不動了,可她也沒有睡,她只是躺在被子裏,用一雙水氣迷蒙的眼睛可憐兮兮地看着沈去疾。

沈去疾咬咬牙,也不管掉到地上的魏長安的外袍,和方才被踢翻的矮凳,她甚至忘了吹燈,就麻溜地鑽進了自己的被子裏,翻身背對着魏長安,閉着眼睛強迫自己不去想魏長安方才的模樣,不想,不想……

心浮氣躁的人正閉着眼睛給自己“念經”,後背忽然一涼,緊接着就有一方溫熱貼了過來,沈去疾緊緊咬住了後槽牙——魏長安那個作死的竟然鑽進了她的被子裏!

……算了,她真是累糊塗了,和一個吃醉酒的人計較什麽?

魏長安這麽一鬧,倒也算是轉移了她的心思,讓她顧不得太難過,顧不得過多地去想魏長安剛才說的那些話。

“長、長安,乖,別亂動……”沈去疾終究是對魏長安厲害不起來。

她捉住伸到自己裏衣下貼着自己肚子的手,幹脆翻身過來把魏長安的雙手都攏到手裏,一并隔着裏衣貼到自己的胸口暖着:“怎麽樣,還冷嗎?”

“嗯,冷呀,腳冷!”魏長安倒也不客氣,邊說着,還又往沈去疾懷裏擠了擠。

沈去疾把棉被給她蓋好,又掖了掖魏長安身後的被角,将被子下自己的雙腿微微蜷了起來:“你的腳呢?過來蹬着我的腿,給你暖着就好了。”

魏長安把自己蜷成了個龍蝦樣,手腳都被暖着,這才哼哼唧唧地睡了。

沈去疾一連忙了許多天,天天都很累,夜裏基本都是沾着枕頭就睡,可這會兒被子裏多出這麽一個人來,竟讓沈去疾一時半會兒沒了睡意。

魏長安的手腳并不涼,因為喝酒的緣故,她的身上反倒是有些發熱,卻不知為何她一直喊冷。

魏長安離自己太近太近了,沈去疾放任自己用額頭輕輕碰了碰魏長安的,她想,這家夥總是喊冷,或許真的是因為冷怕了,都怪自己——沈去疾啊,她整夜整夜的怕冷,睡着了就會往你身上擠,可睡在她身邊的你沈去疾,竟然對她的冷一無所知!

自己欠魏長安的,到底太多太多了。

她沈去疾不是傻子,她怎麽會看不出來魏長安看着她的時候眼神裏雀躍着的歡喜與愛慕?她怎麽會感受不到魏長安的那顆想與她親近的心?

可是自己看出來了又如何?感受到了又怎樣?她不能回應她,一絲一毫都不能回應,她什麽都給不了魏長安,或許還有可能會連累魏長安!

她不是母親沈練,她沒有無所畏懼的勇氣,芙蕖姑姑不怕陪着母親赴死,可她卻不願意連累魏長安!

若是被人知道她不是男人卻喜歡一個女人,她和魏長安都會被綁進竹籠裏沉無愁河的,她不怕,可她不能讓魏長安也跟着她把命搭進去。

那些愛得轟轟烈烈的人們,死別之前大都愛說一句“來世再愛”,沈去疾哂笑——人死之後會喝下黃泉下的忘川水,會進三善三惡輪回門,靈魂被洗練得幹幹淨淨,什麽都不記得,什麽都不牽挂,何談狗屁的來生再愛!

一切的愛恨情仇啊,只有活着的人才能擁有。

沈去疾心中的痛苦糾纏,一點也不必魏長安少。

她并不理解母親為何要讓她成為“沈家大少爺”,但她二十年來唯一一次感謝母親給了她男子的身份,是在她發現自己喜歡上了魏長安的時候。

在沈去疾的記憶裏,老祖宗九十大壽那天,是十六歲的她第一次見到魏長安。

那時的魏長安才十四歲,她穿着一套粉藍色的衣裙,腰間挂着一只小銀鈴,如瀑長發垂在身後,如夢似幻。

她從客席上起身,和她的父親說笑着朝這邊走來,她的笑聲伴着銀鈴的清脆聲,悅耳極了。

她負着手來到沈去疾的席桌前,在初春的陽光裏朝沈去疾盈盈一笑,眉眼彎彎如月牙:“不知小女可否有幸,能請得琴技聞名沿河十州的去疾哥哥為我伴奏一曲?”

沈去疾總是無波無瀾的墨眸裏第一次聚起了點點光亮,她點頭,旋即命沈盼擺上了她的七弦琴。

粉衣少女一舞驚鴻,賀沈家老祖宗壽比南山。

自己撫七弦琴為那一舞伴奏,最後又得了她明朗一笑,沈去疾覺得,寒凍了一冬的萬千冰雪皆融化了。

那時的魏長安,是沈去疾見過的最愛笑,也是笑的最好看的女孩兒,她的笑好像有種神奇的力量,能穿過沈去疾心中厚重的陰霾,直照到她心底最柔軟的地方,讓人戀戀不舍……

從那以後沈去疾便不再撫琴了,因為她暗暗發誓,自己那把名為“長相思”的七弦琴,從此只為長安撫。

作者有話要說: 上古神話中伏羲和女娲是兩口子,伏羲落下八卦網身歸混沌之後,女娲就隐世了,直到共工掀翻不周山把天搞塌,然後女娲才出來補天,補完之後也羽化了,落化成為後土,所以現在神話中說的“皇天後土”裏的後土,一般就是指女娲。(ps:和語文課裏的“後土”的意思不一樣哦)

中間那段“七弦琴,琴七弦”是作者君胡謅的。

如有不對之處,還請指教。

第:相讓(7)

一場愁夢酒醒時。

魏長安醒來後身邊早已不見了沈去疾的蹤影,她疲憊地翻身伸了個懶腰,昨日夜裏的一些話殘缺不全地在她腦子裏浮了出來。

她只記得沈去疾對她說了和離,至于再後面的話,不知是因為太過沉重了還是酒醉的太濃,魏長安反倒什麽都想不起來了。

人的腦子裏都有一種躲避的下意識,既然想不出來個所以然,魏長安幹脆喊了吉祥如意進來侍候,她也顧不上酒醒後的頭疼了,她應承了婆婆和沈去疾,要幫他們勸一勸小姑子餘年的。

結果她去的不巧,沈餘年院子裏的下人說,大小姐約了朋友,一早就出城踏雪賞梅去了。

魏長安還清楚地記得沈去疾明言告訴妹妹不可能讓她嫁到馮家時,沈餘年眼裏那濃重到讓人不忍直視的絕望與痛苦,那之後餘年把自己關在屋子裏悶了整整四天,再出來後她就變得跟沒事兒人一樣,每日該吃就吃該玩就玩,只是再也不搭理她的哥哥了。

這點看來,沈餘年身上的倔強倒和沈去疾的執拗一模一樣了。

不在家就不在家吧,魏長安笑着搖了搖頭,餘年這事沒有個一年半載的怎麽能緩的過來?急不得的。

最後,魏長安腳步一轉,帶着如意和心兒朝婆婆沈練的院子來了。

沒想到會在婆婆的院門口碰見剛從主院出來的小叔子沈介。

“見過大嫂。”沈介恭敬地給大嫂行拱手禮,情緒不高。

他周身攏着一層淡淡的頹然,肩膀也佝着,未修邊幅,竟和那些在賭場裏熬了幾天幾夜最後卻輸的精光的賭徒有些相像。

魏長安見到這個樣子的沈介,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麽,便挑了句不輕不重的問候作以回應。

一直陰沉着的天空驀然飄起了小雪,急匆匆地落下來的,像是雪花又像是小冰粒,砸到人的臉上手上還挺疼。

魏長安正要開口讓如意去給沒帶随從的沈介取傘,結果擡眼就看見芙蕖姑姑站在主屋的屋檐下遠遠地同她招手。

魏長安幹脆沒有多言,略略同沈介屈了屈膝就匆匆朝芙蕖姑姑去了。

“……長安,你來的正好,錦添一直念着你,正要我去新逸軒找你呢!”

“芙蕖姑姑,幸好您沒去新逸軒,我方才是從餘年那裏過來的……”

身後隐隐傳來芙蕖姑姑和大嫂魏長安的對話,沈介攥了攥拳頭,憤然離開的背影倒有了那麽幾分孤傲絕然的味道。

魏長安随芙蕖一起進來時,家主沈練正盤腿坐在暖塌和圓桌之間鋪着的毛毯上同小錦添玩耍。

見魏長安進來,沈練擡了一下頭,面色較前幾日好了許多:“怎麽這麽快就過來了,路上遇見的?”

魏長安屈膝給婆婆行禮,芙蕖扶了她的胳膊一下攔住了她:“在你娘這裏不興這些繁文缛節,快坐吧,天冷,先喝口熱茶暖暖。”芙蕖說着就給魏長安倒了一杯熱茶。

“多謝姑姑。”魏長安雙手接過茶杯,向芙蕖微微欠了欠身。

小錦添從地上爬起來,手裏拿着個小馬模樣的布偶,倒騰着一雙小短腿就撲到了魏長安跟前,她踮着腳朝桌子上指着,說話比前幾日清楚了一些:“嫂嫂七(吃)糕糕,給嫂嫂七(吃)……”

芙蕖把桌子上幾盤新做的糕點往魏長安這邊推了推,淺笑出聲:“小錦添這小人精啊,可是知道誰最待見她——長安,你也嘗嘗,我今兒一早剛做的。”

魏長安抱起錦添,捏了一塊紫色的點心嘗着,沈練從地上起來轉身坐到了一旁的暖塌上捧起茶杯喝茶,卻又在茶水即将入口時擡眼看向了魏長安:“去疾呢?今兒是臘月二十,他人呢?”

魏長安趕緊放下手裏的點心:“他一早就出去了。”

沈練:“出去?今兒是二十,各個鋪子裏都休息呢,他不在家陪着你他又上哪兒瘋跑去了?”

“哎呦,你是病糊塗了吧!”芙蕖嗔笑着提着茶壺過去給沈練添熱茶:“你也說了今兒是臘月二十,往年臘月二十的時候你說你帶着去疾忙成什麽樣?你忘了我可沒忘——你們忙得一天裏只得空吃了一頓飯!”

沈練恍然,對啊,今兒是二十,已經過了臘月中旬了——啧,日子過得真快啊!

今年的臘月到底是不同于往年——沈家家主稱病退居幕後,把生意上的事情都扔給了長子沈去疾打理。

沈練還是有些不适應,她擔心啊,擔心去疾那優柔寡斷太過保守的性格,會讓他應付不了生意上的各種突發情況,她更擔心的是——去疾這個太過重視所謂親情的孩子,到底會不會狠不下心來處理一些事情?——若到那個時候他狠不下心來,那這個大惡人還得由她沈練來當。

……

管家沈福在忙得分身乏術的情況下親自過來面見家主——他呈上了一封來自京城楚家的信,上面寫明了要沈家家主沈練親啓。

沈練看信的時候,魏長安發現,平時總是笑容可掬的芙蕖姑姑,臉色有些不太好,那種神情像是擔憂,像是焦灼,又像是知道了自己即将失去什麽重要東西的釋然?

看完之後,沈練回手就把信連同信封一起丢進了一旁的火紅的炭盆裏,信紙瞬間冒出一縷黑煙,倏而就燃了起來,火焰猛地一竄,有煙味在屋子裏慢慢散開。

“楚家老太爺準備分家了,要我準許讓去疾去一趟京城。”沈練略顯涼薄的嘴角極快地勾出一抹嘲諷:“看樣子他是想把去疾手上的東西也一并劃成他們楚家的,好給他的兒子和孫子們一起分了!”

“……你別,別生氣!”芙蕖不着痕跡地松了一口氣,看着沈練的眼神愈加地柔和起來:“去疾長大了,都已經是成了家的人了,你要相信他,他會解決好的。”

沈練好看的彎月眉一揚,沉潤的聲音突然拔高了一個調:“你敢指望他?!”

此刻,不敢被沈練指望的人正在河州城最大的飯莊摘星樓裏,一場接着另一場地應酬着。

擔着河州城“酒把子沈西壬的長孫”這個累人的名頭,無論到了哪個飯桌上,年紀最小的沈去疾無疑都是衆人灌酒的對象。

最後一場應酬是同那些在商會裏擔着職務的老頭子們,這幫嘴裏能跑馬車的人最是會勸人吃酒,上好的菜品沒能吃幾口,幾圈酒吃下來沈去疾就迷迷糊糊地端不穩酒杯了。

沈盼就守在門外,他掐準了時間點兒進來,将醉倒在桌子上的自家大少爺扶了回去。

沈盼把沈去疾送回沈家時,天上的日頭也才過西天,魏長安也剛在沈家主院吃過晚飯。

聽說沈去疾在酒桌上被人灌趴下了,沈練當即就用一種哭笑不得的神情對芙蕖說:“你看看,我說的對不對?”

芙蕖沒有搭理沈練,而是讓魏長安趕緊回了新逸軒,随後她又親自煮了解酒湯,并派人送了過去。

新逸軒——

沈去疾被沈盼扶回來後就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挺屍了,直到魏長安匆忙趕回來,某個醉得分不清東南西北的人這才哼哼哈哈地嘟哝着要喝水。

候在一旁的沈盼識趣地倒來溫水遞給魏長安,看着自家大少爺就着大少奶奶的手喝水,沈盼覺得欣慰極了,他家大少爺打小不喜歡有人貼身侍候,甚至也不喜歡別人碰他,如今大少爺願意讓大少奶奶侍候,這當真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情……

沒人知道沈盼想到了什麽,總之他偷笑着悄悄退出屋子時,順帶把送來解酒湯的心兒也一并拉走了。

見沈盼出去了,沈去疾閉閉眼推開嘴邊的水杯,再次頭昏腦脹地跌回到床上,結果她跌得猛了,後腦勺被枕頭震了一下,腦子裏頓時翻江倒海一般的又暈又惡心,一聲沉悶且難受的呻/吟聲就從這人的喉嚨裏傳了出來。

魏長安聽不得姓沈的難受,她果斷地端起心兒送來的解酒湯,二話不說就灌了沈去疾幾口。

被人強行喂了幾口難喝的解酒湯後,沈去疾難受地推開了魏長安拿着湯匙的手,雙目緊閉,眉心緊蹙:“不,不喝這個,太難受了……”

“你還知道難受啊?”魏長安擰來熱布巾搭到沈去疾的額頭上,終于不忍心看他這樣痛苦,轉身坐到床頭給他按揉起頭上的穴位來,語氣微嗔到:“難受還喝成這樣?家裏就是釀酒的你都沒喝厭煩啊,你不知道酒不能多吃嗎?”

沈去疾的嘴角不着痕跡地扯起一抹苦笑——不喝酒?不喝到可以裝醉的程度,長安啊,你要我從哪裏得來勇氣回來找你?

這些心思沈去疾自然不會讓魏長安知道,頭上揉按的力度正好,她動動身子尋了個舒服的姿勢躺着,腦袋裏東拉西扯般的疼痛稍有減緩後,她縱容自己擡手握住了魏長安的手。

魏長安的手有些涼,沈去疾将之握在手裏暖了暖,閉着眼解釋到:“今日是年節閉市前最後一場應酬了,我要是不吃醉一回,商會裏那些腦滿腸肥的老家夥們是不會輕易放我回來的……我不是故意要吃醉的,你、你別生氣啊桃花……”

說着,沈去疾不輕不重地捏了捏魏長安的手心。

沈去疾躲避不開魏長安,魏長安又何嘗拒絕得了沈去疾——沈去疾不經意間對她露出的那麽一丁點的溫情,就能讓魏長安為之……為之癡狂——猶如一只已經明白了自己命運的飛蛾,明知道會丢掉性命,卻還是撲向了那跳躍不息的火簇。

不知為何,沈去疾不經意的一句“桃花”竟讓魏長安的鼻子一酸,眼眶裏也跟着漲漲的,說話聲音都帶上了哭腔。

昨夜說的和離之事一股腦地湧進了魏長安的心裏,委屈極了,她推了沈去疾一下,将這人從身邊推開:“姓沈的,你同我解釋什麽呀,你難受死都與我無關,我才不生氣呢……”

沈去疾翻身爬起來,脊背挺直地跪坐到魏長安面前,擡手輕輕捏了一下她的鼻子,幽深墨眸中一直極力壓抑着的東西不經意間就流露了出來,聲音輕柔之至:“……不生氣,嗯?你看,都哭鼻子了,還說不生氣?”

魏長安偏頭躲開沈去疾的手——她還是有一絲清醒的——姓沈的喝醉了就愛撩撥人,他是無心的,她也不能當真!

“難受你就趕緊睡吧,我先出去了。”魏長安起身要走,結果被沈去疾眼疾手快地一把拉住了手腕。

魏長安:“又撒酒瘋,快放開我……沈去疾!放開!”

沈去疾猛然愣了一下,嘴角的笑意漸漸消失,她終于緩緩松開了那個柔若無骨的手腕,眼裏的痛楚,濃重到醉意也遮掩不住——是了,昨夜她剛說過,要她不要再碰她了,是了,是了,不要再碰她……

“抱、抱歉……是我冒犯了……”沈去疾低下頭,如同被人抽走支架的皮影人一般,原本挺直的脊背一下子就佝了下去。

默了默,沈去疾重心不穩地從床上爬下來,跄踉了一下後,她倉促地抓起旁邊的衣袍,胡亂地套在了身上,鮮有的狼狽不堪:“我去書房歇了,不打擾你……”

那些冷不丁的靠近和故意制造出來的接觸,已經夠她沈去疾後半生的回憶了,不能再強求什麽了,不能了……

沈去疾腳步淩亂地離開了房間,魏長安站在原地,耳邊一遍遍回響着那日餘年說給她的那些話——

“你不知道嗎?沈錦年那個缺心眼偷偷愛慕你許多年了,唔……好像是從十六歲開始的吧。”

“他還藏着掖着不敢讓人知道,要不是我無意間看見他為他自己的琴譜《長安思》寫的序,我也還和外人一樣,以為他是将京城長安城比做美人,傾心思慕着呢……”

作者有話要說: 這倆人,你醉了我醉,沒一個清醒的。或許是不能清醒着相對,不然彼此太過折磨,

甜甜糖?呃,作者君淨琢磨怎麽虐沈去疾了……

沈去疾(半垂着眼皮):作者君,我明明沒得罪過你

魏長安(大眼睛眨啊眨):可你得罪我了

沈去疾扶額,人生啊,最不能得罪的是老婆。

第:不等(1)

沈去疾吃酒一直都是有定量的,如今細想起來,最近半年裏僅有的三次吃多酒皆是同魏長安有關。

其實她酒量不淺,之所以扮出一副醉酒的模樣,不過是想借機接近魏長安罷了——沈去疾暗罵自己,為了多和她接觸,自己竟連這種上不得臺面的龌龊事都做了出來。

聖人書都白讀了!

沈去疾從來自制,也從來都不做有損君子形象的事——她這麽一想,腦子裏竟然蹦出了“紅顏禍水”這個詞來。

以前教她念書的先生曾經說過,“紅顏禍水”這四個字是男人們最無能的借口——他們把政治玩兒壞了,收拾不了爛攤子了,便輕而易舉地把那千古的罪名扔給一個女人擔着,可笑,可恥,可悲,可嘆。

哼,桃花才不是紅顏禍水呢,沈去疾長長地嘆一口氣,帶着所有的煩悶與苦澀,浮躁地在大書房裏轉來轉去的。

這已經是她有床不能睡的第五日了,自己臘月十九那天晚上真是被鬼附身了才會對魏長安說出“和離”這兩個字來!

可是再轉念一想,人本貪婪,就算知道了日後的結局,她沈去疾還是會忍不住地想要接近魏長安——接近她,靠近她,聽她說話,看她淺笑,與她,分享一切——笨拙而又熱烈,一無所有卻又想傾盡所有。

管家沈福敲響了書房門:“大少爺,大少夫人娘家來人了。”

沈去疾:“是誰?”

管家:“魏家二爺。”魏靖浩。

魏長安原本帶着沈錦添在沈餘年的房裏玩,沈餘年的院子離沈家前廳比較遠,故而,當她接到消息從餘年那裏趕來前廳時,她的二哥正在同沈去疾飲茶閑聊。

“桃花,過來。”魏靖浩從椅子裏站起來,遙遙地朝剛進門的人招手:“怎麽瘦成這樣了?下巴都尖成錐子了!”

魏長安來到二哥跟前,彎起月牙般的眼睛,親近地喊了一聲二哥,而後撇着嘴說:“怎麽這麽久才來看我?我還以為你們不要我了呢……”

“傻桃花,”魏靖浩被妹妹拉着坐下來,笑容清淺,話語柔和:“托了你相公的福,咱家通了往西北去的茶路,這半年來有些忙罷了,怎麽會不要你呢?再說,就算我們不要你了,你這不是還有相公疼着呢麽……”

魏長安彎彎的眼睛裏漫起了無法言喻的情緒,她斂斂眉目,把手邊的熱茶往二哥跟前推了推:“光顧着說話了,二哥,外面天寒地凍的,你喝點熱茶暖和暖和……對了,你是從家裏來的嗎?爹娘最近身體如何?”

魏靖浩捧起茶杯抿了一口,深棕色的眼珠子轉了一下,才開口道:“我剛從葉城回來,還沒來得及見爹娘,路過你家便進來看看你……對了,二哥給你帶了些東西。”

魏靖浩說着,用下巴點點放在門下的一堆禮品:“浮生公子新出的話本,奉山鎮葉家小姐親手紡的繡線,還有幾盒慶豐樓的點心……”

魏靖浩大概提了提那堆禮品,魏長安高興極了,至少看起來是這樣。

在一旁安靜地坐着的沈去疾,默默地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她眼前這個愛說愛笑的人,才是真正的魏長安,那個在自己面前從來都收斂壓抑着的、小心翼翼着的人,不是她……

魏靖浩表面看起來是個糙漢子,其實他是他們兄弟五個人裏心思最細的,他家妹妹和妹夫之間的不對勁,他妹妹進門之後他就看出來了,但他卻也說不了什麽。

魏靖浩沒在沈家坐多久,不過也就是兩盞茶的功夫,他便匆匆離開了。

送走魏家二爺,沈去疾剛想說送魏長安回去,管家就提着衣裾急吼吼地找了過來——臨近年關,需要沈去疾親自過目和打理的事情太多太多了。

……

臘月廿七,熬了一整個通宵的沈去疾終于将一份漂亮的賬本送到了母親沈練的手裏。

沈老太爺的房裏:

沈練端坐在暖爐後面,捧着賬本粗略地翻看了幾眼,不知道是因為看到了什麽,她輕輕地蹙了一下眉,而後才無波無瀾地開口說:“一萬兩的缺空,我替你尋回來六千兩,剩下的四千兩呢,不要了?”

“馮家的半城表哥來信了,”沈去疾側坐在一邊的小桌旁,半垂着眼皮,将眸子裏的紅血絲悉數遮住,答非所問地說:“他說傾城今年過年還會來五佛寺為她大哥誦經,也順便會祭拜一下我父親。”

馮家原本兩子一女,馮半城還有一個哥哥,五年前跑生意路過河州地界時染了時疫,在五佛寺去了,故而這五年來馮傾城每年都會替父母來五佛寺誦經焚香,也算是還五佛寺僧衆對馮家人的施救之恩。

沈練嘴上沒說別的,心裏卻有了自己的考量,默了默,她問兒子到:“沈有圖欠的那五百兩,還了嗎?”

沈去疾:“還不曾,那日我見到他夫人楊氏了,楊氏主動與我說起這五百兩的事,說沈有圖已将錢備下了,要我自己去他家賬房上取。”

“放屁!簡直放他娘的狗屁!”沈練将賬本遞給了看不懂賬本卻還偏偏愛湊熱鬧的父親沈西壬,剛舒緩開沒多久的眉頭終于又擰了起來:“他欠咱們錢反倒擺大爺譜——還要你這個債主上門去取錢?看樣子他們這陣子過的太舒坦了……”

母親行商半輩子,和一幫大老爺們兒打了幾十年交道,脾氣上來時罵幾句髒話算什麽,不動手就是謝天謝地了,沈去疾挑起眉咧了咧嘴角,心裏默默地為堂嬸楊氏念了句平安。

提起沈有圖,沈練便又多嘴問了一句:“聽說沈有圖他娘腿疾又犯了,個把月了還沒好,怎麽回事?”

這個問題一出口,就連坐在暖塌上低頭翻看賬本的沈西壬也擡頭看向了自己的寶貝親孫子:“是呀,上次聽後街老趙頭說,東街把濟世堂的堂主都請到家裏了,眼看都要過年了,病還沒看好嗎?”

“還沒有看好,”沈去疾的目光斜斜地落在一旁的一個丫鬟身邊,聲音有些沙啞:“我前幾日同沈家耀一起吃酒,他給我說的,他祖母現在還是整日整夜地腿疼,沈家耀還說,他祖母整日哭爹喊娘的聲音,在他的院子裏都聽的清楚,整日不絕于耳。”

沈西壬睜大了一雙大眼睛,一副幸災樂禍:“呦,那看樣子今年過年那賊婆娘是吃不了肉了,哈哈!”

沈練睨了父親一眼,回過頭來對沈去疾說:“下午你到庫房取兩只好參,再添一些別的什麽東西,湊夠五件,小年兒之前去一趟東街給你蔡大娘送去,就說是去探望的,別的不要多說,她要是問你探望誰,你不要接話。”

沈去疾她蔡大娘,其實就是沈東壬的大兒媳婦、沈有利的夫人,老祖宗最後的這幾年裏,沈蔡氏沒少在病榻前伺候。

沈去疾拱手應下母親的話——原來這些情分都在母親心裏記着呢,也是,人與人之間,誰也不會平白承誰的人情,最後都得還。

“探望就探望吧,送老參做什麽?”沈西壬板起臉,端着架子對孫子說:“庫房裏的酒随意拎去兩瓶就夠意思了,不要給東街送好東西,那一窩狼心狗肺的東西不會念咱們的好的。”

沈去疾不敢應聲,只好扭頭看向母親沈練。

沈練把剝了半碟子的瓜子仁放到了父親沈西壬手邊,對父親說:“我祖母的葬禮結束後,咱家就算是和東街完全斷了這層親緣關系了,只是,他們可以把事情做絕,但咱們家卻不能無情無義,爹,東街沈家比不上西街沈家,咱家的一舉一動都有無數人盯着呢,稍不留神就會栽坑的。”

熬了通宵的沈去疾太困了,聽了母親的話後,她哼哼哈哈着說:“你倆也別争了,羅氏指不定還能不能看到明兒一早的日頭呢……”

沈去疾從來都不知道自己還有一語成谶的本事——沈羅氏自缢的消息傳來時,沈家一大家子人都正在沈老太爺的屋裏吃晚飯。

“這回,真、真死了?”沈餘年有些不敢相信地又問了管家沈福一遍:“不是又上演全武行呢吧?”

沈羅氏這人啊,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戲碼每年都要輪番上演個十來回,而且每次都是要死了要死了,結果每次還都是活的好好的,次數多了別人都不敢輕易相信了。

管家沈福拱手:“回大小姐,确認無疑,東街連長明燈都挂上了。”

沈餘年坐在芙蕖的左手邊,她向左邊偏頭,隔過大嫂和沈去疾,直接看向二弟沈去病:“這就一了百了啦?那老東西是哪根筋開竅了嗎?”

沈去病微微低着頭,眼睛看着大姐沈餘年,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看起來嘲諷又得意:“估計是太痛苦了……”偷雞不成蝕把米,狠狠損了三萬兩啊,摳屁股唆指頭的羅氏當然會想不開了,呵呵。

一旁的沈介也笑了,羅氏想成為他家大娘那樣的人,但羅氏沒有大娘沈練的氣度與眼界,可她卻又比大娘的心還要野,活該她自缢!

沈西壬挑挑眉,仰頭吃下一盅酒。

這時,一直安靜吃飯的沈練緩緩地放下了手裏的筷箸,筷箸碰到筷枕,發出了一聲清脆的“咔噠”聲,飯桌前的人聞聲都安靜了下來,就連小機靈鬼沈錦添都坐着一動不動了。

沈練擦擦嘴,放到飯桌下的手安撫性地拍了拍身邊的芙蕖的手,她給了沈福一個眼神,又讓奶媽抱走小錦添,然後揮退了一屋子的下人,這才不急不緩地開了口。

她說:“去病,介兒,你倆到底讓人家漂了多少銀子?自己又扔進去多少銀子?”

此話一出,在場的除了沈練和芙蕖,其他人皆是一臉疑惑,很快,一直沉默着的沈去疾身上也散發出了無與倫比的冰冷氣息,她一言不發的模樣讓人害怕極了。

沈去病拉着沈介站起來,撲通給大娘和大哥跪了下來。

見到這個場景,坐在沈去疾右手邊的魏長安腦子一懵,左手下意識地抽動了一下,幸好被身邊的人給按住了。

“大娘,大哥……我錯了!”沈去病腦門觸地地叩了一個頭,大包大攬地說:“我漂了那人三萬兩,但我扔出去的一萬兩被馮半城坑走了四千兩,大娘,大哥,你們放心,我一定會把那四千兩給……”

“砰” —— 一聲悶響截斷了沈去病的話,是沈去疾一手拍在了飯桌上,鋪着華麗桌布的紅木飯桌發出沉悶的聲響,竟吓得沈介身子一抖。

沈去疾氣急了,那些原本應該怒氣十足的話語,在開口時反倒平靜了下來。

她說:“為一時的快意,讓人家辛苦掙下的三萬兩打了水漂,最後還讓人搭上了性命,你兩個說,日後,你二人是要毫無愧疚舒坦地活着,還是良心難安惴惴地活着?無論哪種活法,這不堪,一旦草率地背上,那便是一生的狼狽,你們想清楚了?”

“大哥!我錯了……”沈介突然就伏到地上哭了起來,哭聲從他的身體和地面之間的空間裏傳出來,聽得人心口發悶。

臘月二十那天一大早,大娘就把他找去了主院,大娘的道行太高深,三兩句就把他知道的都套了個大概,最後,大娘也給他說了一番話,和大哥的話不謀而合,只是那時沈羅氏還沒有自缢。

如今沈介終于知道什麽是害怕了。

“你哭什麽!”跪在地上的沈去病聲色俱厲地一掌将沈介推倒在地,轉而仰起頭,傲然地看着大娘和大哥:“且不說那人是不是因此事而死的,就算是,那也是她的報應!”

沈去病的話好像是把什麽秘密撕開了一個口子,在場的人,除了對沈家以前的事一無所知的魏長安外,其他人皆是神色一黯。

沈去病垂在身側的拳頭攥得緊,他極力壓抑着憤怒,嗓子都嘶啞了:“十二年前,要不是那人設計陷害,大哥的親生父親怎麽會出意外身亡?!八年前,要不是那人來咱們家大吵大鬧,芙蕖姑姑又怎麽會流産?!今年夏天,要不是因為那人妄圖謀取咱們家的東西而綁了大嫂,大哥和大嫂之間怎麽會走到這一步?!”

說完,沈去病低低地笑了:“人這一生太短了,短到輪回都來不及報應,作惡也好,行善也罷,反正也是‘修橋鋪路眼瞎,殺人放火兒多’,因果輪回來了我也不怕,用她一命抵我沈家兩條命,她不虧……”

“住口!”沈練終于拍案而起,撐在桌沿上的手止不住地顫抖着,張張嘴卻竟然不知該說什麽。

芙蕖強忍着不讓自己紅了眼眶,沈餘年早已被二弟的話說懵了,魏長安也不知道這一切是怎麽回事,只好坐着一動不動——她不明白,自己和沈去疾走到這一步和二叔去病說的這些,兩者之間是什麽關系?

屋子裏驟然安靜了一下,沈老太爺突然捏着酒盅,低低地問到:“小去病呀,你說的這些事吧,說來都是我們沈家的家事,和你有什麽關系啊?”

沈去病猛地擡起頭,灼灼目光坦蕩地看向沈老太爺,他動了動嘴角,卻硬是一個字都沒能說出來。

作者有話要說: 剛開始的時候有介紹過,沈家耀是沈有圖唯一的兒子。

沈有利、沈有圖是沈東壬的兩個兒子。

第:不等(2)

男孩是在九歲那年的冬天被接來沈家的,他踏進沈家的那天,漫天大雪,積雪及膝。

這個穿着短了一截的冬襖的男孩,在管家沈福的帶領下,戰戰兢兢地邁進了溫暖如春的沈家前廳。

屋子裏坐着許多大人,男孩極快地擡了一下眼,又極快地埋下了頭,根本沒看清楚屋裏的任何一個人——他太害怕了。

“小孩,擡起頭來我看看。”屋子正前方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低低沉沉的,不會讓人覺得害怕,卻也不會讓人覺得不害怕。

男孩牢記着娘親交代的“聽話”兩字,飛快地朝屋子正前方的聲源處擡了一下頭,他依稀看見了一個翁翁,然後他就低下頭,繼續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的腳——他的鞋底沾有雪,現在化成了一團泥水,弄髒了腳下特別幹淨的地面。

“他爹不是殺豬的嗎?他怎麽這麽膽小啊?連頭都不敢擡!”男孩聽見那個翁翁這樣說。

“天兒太冷,許是凍壞了吧!”男孩聽見一個女人柔聲說:“沈盼他娘,快給孩子倒碗熱羊奶喝吧。”

那是男孩此生頭一次喝羊奶,羊奶熱熱的,有點怪味,但特別甜,比他喝過的所有東西都好喝——但是他太餓了,喝的急了,羊奶從嘴角溢出來流到了下巴上,男孩用手心在下巴上攏了攏,又依依不舍地舔了舔沾滿羊奶的手心。

其實他不喜歡這樣做,但以前喝稀飯的時候他都得這樣把稀飯舔幹淨,不然他會被爹爹打的,娘親也說不讓他浪費東西。

屋子裏的翁翁說:“行了,見也見過了,讓下人帶下去洗涮洗涮,弄幹淨了再過來吧。”

男孩正要被旁邊的管家叔叔帶走,他身後厚重的棉布門簾卻突然被掀開,有兩個長的特別好看的、穿着好看衣裳的小孩從外面跑了進來,并且,其中那個穿着大紅色漂亮棉襖的女孩,是嚷嚷着“弟弟在哪兒”這句話跑進來的。

屋子裏有個大人低低笑了一聲,她說話的聲音很好聽,但是卻讓男孩聽着害怕,她說:“餘年,你長的兩個大眼睛就只管往前看啊,弟弟在你後面呢。”

叫做餘年的這個小仙子一般的女孩回過頭——她看見了她要找的弟弟——他瘦瘦小小的,穿着餘年沒見過的小棉襖和燈籠一樣胖乎乎的棉褲,弟弟低着頭站在那裏,看起來很怕生。

小餘年朝男孩走了兩步,男孩身上的腥臭味讓她下意識地遮住了口鼻。

“芙蕖姑姑,姨母,弟弟好臭呀。”十歲的小餘年有口無心地說。

男孩把頭低得更甚,他從來都知道自己身上帶着洗都洗不掉的屠宰的腥臭,可是當這件事從這個好看的小姐姐嘴裏說出來後,男孩心裏難受極了,直到後來很久,男孩才知道,那種難受叫做自卑。

這時,和小姐姐一起進來的另一個小孩,輕輕來到了男孩身邊,他伸手拉住了男孩的手,聲音也是輕輕的:“你就是弟弟呀,我是錦……我是去疾哥哥。”

男孩忍不住地偷眼打量眼前這個比自己高出一些的男孩——去疾哥哥長的特別好看,去疾哥哥的手也暖暖的,特別幹淨。

十歲的沈去疾握着男孩剛擦過羊奶的黏糊糊的手,歪着頭,彎起眼睛,柔柔地笑着。

男孩怕把去疾哥哥的手弄髒了,于是用力掙了掙被去疾哥哥拉着的手,但是沒有掙開。

男孩最終動了動被大風得吹裂了皮的嘴唇,忸怩着說:“……我叫李大頭。”

這時,屋子裏的那個翁翁說:“既然進了我沈家的門,那就斷不能再喚李大頭了……大小子剛改成了‘去疾’,這小子跟着我們姓沈,那就喚個‘去病’吧,沈練,你看行嗎?”

一直沉默着的沈家家主終于緩緩擡起了眼皮,說:“但憑爹做主。”

沈西壬撚着胡子點頭吩咐到:“行,那就這樣吧,去疾我乖孫,你和你福叔一起帶去病弟弟去洗洗澡,換身幹淨暖和的衣服,然後再過來和翁翁一起吃飯。”

聞言,李大頭……不對,去病緩緩擡起頭,怯怯地看向去疾哥哥。

只見去疾哥哥彎着大大的眼睛,規規矩矩地朝翁翁拱手應是,然後去疾哥哥就拉着他出了屋子,去疾哥哥說:“弟弟,我帶你去沐浴,咱們家有個大池子,冬天在裏面泡着可舒服了!”

去病還沒來得及回答,身後就傳來了餘年姐姐的聲音,她說:“沈錦年你等等我!我要和你們一起坐熱湯!”

去病聽見了身後好多婦人叫喊“大小姐您不能去”的聲音,去疾哥哥拉着他就跑,頭也不回地喊到:“男人坐熱湯你不能一起,一起你就是女流氓,沈餘年你是個女流氓哈哈哈哈……”

去病不忍心地回了回頭,但見餘年姐姐邊追着他們跑,邊大聲哭喊着:“我不是女流氓,沈錦年,你把弟弟還給我啊嗚嗚嗚……”

……

這便是沈去病在沈家最初的記憶了,可當老太爺問他沈家的事和他有什麽關系時,他卻真的什麽都答不上來。

沈去病直勾勾地盯着沈老太爺盯了許久,直到沈老太爺心虛地別開臉,沈去病方全身一松,跪坐到了自己的腳後跟上。

他垂着眼眸,低聲到:“沈家的衣食養育之恩去病自然要報,去病不如大哥聰慧,只好出此下策以全一己之心思,殺人償命欠債還錢,我自問心無愧,如若他日咎責,去病斷不會連累沈家絲毫……”

“放屁!”氣急了的沈去疾依舊沒辦法像母親那樣張口就罵,憋了許久也就只罵出了“放屁”兩個字來。

母親問了兩句話後就一直沉默不語,明擺着是把這一切要扔給自己,沈去疾不敢多想結果,只是氣得眼睛都紅了。

她瞪着弟弟,聲音低啞:“沈去病!你說的這叫人話嗎!”

沈去病緊着提上一口氣,似乎是想反駁什麽,最後卻是抿下嘴角低下頭去,一聲未吭。

暗戳戳不出聲的沈餘年和魏長安都着實一訝——呦嘿,原來沈去疾這個端方溫潤的君子是會罵人的呀!

會罵人的沈去疾緊緊蹙着眉頭,看一眼還伏在地上低聲抽噎的三弟,她無力又自責地捏了捏鼻梁——低喝了二弟一聲後自己的頭就有些懵,大概是心裏那股子無名火竄的,真是讓人……不省心。

“你莫生氣,”沈家的大少夫人終于在這個時候開了口,她輕輕地拍了拍沈去疾放在桌沿的攥成拳頭的手,不痛不癢地勸了一句:“有話好說。”

此刻,聰明如魏長安,她一下子就想明白了那時沈去疾為什麽會帶她去看戲,去逛廟會——他只是在借着這個由頭,暗中去查沈去病的事情!

沈餘年原本還心想,自家大嫂平時挺機靈,原來卻是個連勸人都是個不會勸的,只是沒想到,大嫂勸了一句後,沈錦年那個榆木疙瘩果然不再怒氣沖沖了,只是周身依舊攏着一層冰冷。

沈去疾松開緊握着的拳頭,原本隐隐地在她手背上蹦噠的小青筋也随之不見,她看着兩個弟弟,沉聲到:“你兩個給我跪好喽……将此事原原本本地再說一遍。”

事情說起來其實很簡單——

魏長安嫁到沈家後,外面就一直都有傳言,說是魏榮把魏家六分之一的鹽生意作為嫁妝贈給了女婿沈去疾,作為回禮,沈家在西北給魏家讓了一條茶路。

這些傳言原本就是虛虛實實的,直到魏家開始往西北走茶,大家就真的相信了這件事。

沈羅氏觊觎沈練家的生意多年了,又深知沈練家“四分五裂”的實情,她便讓長孫沈從主動接近頂着“沈”姓生活在沈練家的異姓人——沈去病和沈介。

沈從先打的沈介的主意,然後又讓他家在沈練家的眼線試探了沈去病,哦,沈家賬房上的那個平銳,便是被沈羅氏收買的喽羅。

生活環境的因素所致,沈去病打小就特別會察言觀色——大哥大嫂的關系在老祖宗下葬之後就變的疏離了,沈去病知道,肯定是因為當時大哥權宜之下說的那句“女人如衣”。

而且,自老祖宗去世後,經沈叔勝鬧那麽兩回,家裏簡直變成了一盤散沙,再不複往日的溫馨和樂。

更可氣的是,沈叔勝竟然和馮半城聯手,想将大姐餘年嫁給馮半城當續弦,最後此計不成,馮半城竟然聯合了東街沈家,妄圖逼迫大哥答應。

于是沈去病将計就計地同意了沈從,接受了沈羅氏的陰謀。

加上那陣子大娘剛好把茶莊和綢緞莊交給了他和沈介,沈去病便利用外面的流傳的有鼻子有眼的“沈家走鹽”的傳言,輕易地就把貪婪的沈羅氏釣上了鈎。

最後,沈羅氏自己主動拿出三萬兩給了沈去病,結果沈去病還沒出手,沈羅氏那三萬兩就被半路殺出來的沈從給截胡了。

沈去病知道沈從的心思,便立刻見好就收,只是原先他準備扔進去的六千兩,到跟前了發現被弟弟沈介加成了一萬兩。

沈去病也知道,若不是有這整整一萬兩在這裏放着,沈羅氏不會輕易地就相信了京城來的馮半城,也更不會讓沈從主動跳出來接下那三萬兩的爛攤子。

實際上,這三萬兩是沈羅氏背着她相公,從兩個兒子那裏和她家生意上搜刮來的私房錢,就這麽打了水漂,她卻也不敢吭聲,活生生的啞巴吃黃連。

只是誰也沒想到,三萬兩打了水漂後過了這麽久,沈羅氏自缢了。

沈去病剛把“馮半城是如何從他手裏坑走了四千兩”這事說清楚,管家沈福就敲門進來了。

沈福回禀說,東街那邊的情況打聽清楚了,沈羅氏入冬以來就犯了腿疾,沒日沒夜的折磨下,沈羅氏終于不堪痛苦,選擇了自缢,她在留的遺書裏把自缢的原因說的明白,并且還把身後事都交代的清清楚楚,遺書上最後還說,要東街沈家和西街沈家,從此勢不兩立。

沈去病長長地舒了口氣,看起來疲憊極了。沈介打着哭嗝,臉上綻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

沈餘年心說,這就完了?

只有沈去疾一聲不吭地捋清了這件事情——沈去病和沈介聯手,想通過馮半城,和茶莊上漏下來六千兩,作為誘餌誘惑沈有利,準備坑他家一把,結果羅氏看出來了那倆人的把戲,将計就計反水了馮半城,準備得走六千兩,誰知道沈介自作主張從茶莊漏走一萬兩扔了進去,太過謹慎的馮半城見賬目不對,一時沒敢動,結果羅氏偷雞不成蝕把米,白被自己親孫子沈從套走了三萬兩,這才有了現在這麽一出。

沈西壬揮退沈福,剛要張口說什麽,就被一直沉默的女兒沈練打斷了。

沈練坐在沈西壬身邊,沉穩平靜得一如往常:“細想起來,沈氏兩家都是被人家給算計了,既然沈羅氏的三萬兩最後落到了沈從手裏,那日後如何就與咱們無關了,去病,介兒,你二人的事卻是不能輕易過去了……從明日起便去佛堂裏抄《地藏經》吧,除去年初一那天,直到東街過了尾七為止,起來吧,別跪着了。”

《地藏經》,佛家用以超度之經文。

至于那個神秘賬本和沈叔勝的事,沈練和沈去疾都只字未提。

沈去病和沈介重重地給大娘和大哥揖了個叩首禮,這才在沈餘年和魏長安的攙扶下站了起來。

這頓晚飯,終歸是沒有人吃好。

沈去疾是頭重腳輕地回到新逸軒的,昨夜熬了通宵,今日白天又忙活了一天,晚上又出了這麽一檔子事,她真的累極了。

“沒吃飽吧?要不要再讓小廚房弄些吃的來?”魏長安同沈去疾一前一後地走上了院子裏的小木橋。

沈去疾走在魏長安後側方,她聞言搖了搖頭,意識到對方看不見她搖頭後,她卻開口吩咐身後的沈盼到:“命小廚房弄些好消化的夜宵來,一份就好。”

話語間,兩人便走到了屋門前。

“再加一份,我也沒吃好。”魏長安在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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