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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祁在網吧修電腦打工。
昨天全城暴雨,淹了大半個城市,又冷又下雨的天氣,選擇到有暖氣的網吧打血腥游戲的初高中生格外多。
杭祁白天便覺得喉嚨幹癢,可是為了賺那些生活費,還是背上工具包,冒着大雨一家一家網吧跑。
他便宜,技術精湛,電腦出了毛病,無論是病毒還是硬件,沒有他不能解決的。
但是他未成年。況且,他白得有些病态的臉上總是挂着青紫,身形雖高挑但瘦削,沉默寡言,看起來不像是個有靠山的。
這些網吧老板雞賊地知道,可以不必給他太多錢。
于是杭祁的薪水是,每次維修費五塊到二十,少得可憐。
他可以不幹,那麽就沒有飯吃。
他一個人住在老舊小區,本市快要拆遷的那一帶,周圍偏僻,幾處擠出來的陽臺被曬滿衣服的亂七八糟的欄杆壓得岌岌可危,看起來像是危房,除了一些被抛棄的老人和流浪漢,沒什麽人會住在這裏。
周圍沒有藥店,昨晚半夜發起高燒,杭祁撐着額頭在床上坐起來,渾身燒得快虛脫,但沒力氣去三公裏以外的二十四小時便利店買藥。
于是含含糊糊燒暈過去,沒想到今早卻挺過來,退燒了。
杭祁自小身體跟鐵打的一般,在孤兒院的時候被關起來七十二個小時,渾身哆嗦不停,最後也沒有什麽事,所以他沒有太在意,直接來學校了。
但是沒想到,早上還有所好轉,這會兒又開始迷迷糊糊發起燒來。
杭祁一張臉毫無血色,不知是不是燒糊塗了,頭腦沉得灌了水,閃過一些以前的事。
或者說是以前的噩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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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從記事起,杭祁便知道自己惹人厭惡,沒人會喜歡自己,不僅是他臉上這塊醜陋得近乎不堪、讓人看了便想吐的從眉骨到耳側的天生疤痕。更是因為,自己和母親住在狹小不見光的閣樓,而母親不去工作,父親一個月才來一次,來了之後,便将他鎖在廁所,與漂亮的母親在房間裏做一些事情,再又急匆匆離去。
鄰居用那種眼神看他,像是看垃圾制造出來的垃圾,卻又總要掩飾性地惋惜一句:“可惜這孩子了。”
說什麽可惜,其實分明在內心陰暗處嘲笑他是陰溝裏的老鼠,不會有未來,即便有,也是最底層、最卑賤的那種人,從他和他母親的遭遇汲取幾分高高在上的快感罷了。
——“是挺可憐的,但說實話,他臉上那塊疤,讓我看了真有點吃不下飯。”
——“我都不敢讓我家孩子同他玩,怕被吓出陰影來。”
——“對對,哈哈哈。”
尖銳、刺耳的鄰裏笑聲總是在杭祁抱着書包下樓時,戛然而止,他們享受性地看着小小杭祁原本就蒼白的臉色剎那變得毫無血色,不止如此,他們教唆小學裏沒有任何小孩和他玩。小孩子們比起大人更加殘忍惡意,更不知道收斂。
他們會天真地拽着杭祁耳朵,問:“聽說你是殘疾,‘殘疾’是什麽意思?”
殘疾的意思就是,被抑郁症發起瘋來的母親用開水燙在背上,被一耳光掼在側臉上,耳朵嗡嗡響,時間長了,不知道是哪一次,開始一只耳朵弱聽,漸漸的,驚恐地發現那只耳朵再也聽不見任何哪怕是譏嘲諷刺的聲音了啊。
小杭祁不敢哭,站在牆角,後背貼着牆,被推搡,看起來像是快要倒下去。
他不敢從牆角挪開,一次又一次聽不清上課回答問題,被發現是半個聾子也就罷了,他更怕被發現背上那些猙獰難看令人害怕的傷疤。
還是小孩子的杭祁避不開母親的發瘋,只能哭着爬到床底下去,哭着求她:“疼,媽媽,我疼,別打了。”沒用,哭得快斷氣了,也沒用。
母親偶爾也有正常的時候,愧疚地摸着杭祁身上的青紫紅腫,抱着他哭:“媽媽也不是故意的,你原諒媽媽好不好。”
她正常的時候,杭祁的天就晴了,她還對杭祁說,到時候給他買助聽器,他就能像正常小孩一樣了。
那時杭祁心中雀躍,以為媽媽至少還是愛自己的。
但她發瘋的時候越來越多,越來越變本加厲。
杭祁在暗無天日的閣樓,逐漸從一個毫無還手之力跪在地上滿臉淚水苦苦哀求的幼童,扭曲成長為身形瘦削身上總是帶着鬥毆傷痕的冷漠少年。
他終于不再抱有期待。
直到他将母親送去精神病醫院,因不足十四歲被孤兒院接收那一天。
他也沒有等到母親承諾的助聽器。
……
但是沒關系,他可以自己買,他搬了家,獨自居住,轉了學,打工賺錢,交學費,一個人吃飯睡覺,但過去他格格不入,如今他仍然無法擺脫這種格格不入。
他的助聽器被藏得很好,沒有人罵他殘疾。
但是仍然沒有人不嫌棄他,真心對他好。
這個念頭本身就很可笑,杭祁認為永遠不可能有人會對身處泥潭的自己伸出手。
所有人見到他臉上的疤痕,都會撇過頭去,掩飾眼底的嫌惡,若是等再知道他殘破的聽覺、背上的疤痕,那厭惡必定會翻倍,變成譏嘲和憐憫。
然而真是可笑啊,明明不抱有任何期待,可又總是。
總是抑制不住泛起一點點卑微的渴望。
……
杭祁被噩夢驚得一頭冷汗,從桌上擡起頭時,才發現兩節課已經過去了,他嘴唇燒得幹燥起皮,蒼白無血色,坐直身體比趴着更加難受。但他不打算繼續趴着,害怕繼續陷入那種夢魇。
窗外的大雨,老師機械講課的音調、冷漠的同學,顯然比那夢讓人安心得多。
他單手支着沉重的腦袋,另一只修長蒼白的手翻開書,拿起筆,眼眸困頓,随意寫畫。
杭祁記性很好、過目不忘、成績也很好,說起來可笑,這或許算是老天對他的一點補償。
杭祁足足睡了兩節課,坐在前面的譚冥冥足足扭回頭,觀察了他兩節課。
越觀察,譚冥冥越發确定幾點。
杭祁倒數第二排靠窗,這不是标準校園主角座位麽。
每天上課都在睡覺,偶爾睜開眼也一副睡不醒的茫然樣子,還次次年級第一,這他媽,過分了吧。
不是主角也是個戲份不少的重要角色。
譚冥冥忍不住猜測起杭祁的遭遇來,一般來說,重要角色都有個特殊成長經歷,要麽富二代,要麽小可憐,而杭祁這少年一副病容,衣着樸素,看起來就像是後者。至于細節如何,單親家庭還是孤兒,譚冥冥卻是無從得知。
杭祁向來獨來獨往,不與人溝通,班上沒有了解杭祁的。
課間她試着向班上的學習委員打聽了一下,卻遭到學習委員詫異的眼神:“你打聽那個醜八怪幹什麽?”
——醜八怪???
譚冥冥差點一口鹽汽水噴出來,醜嗎?不醜吧,她尋思着,要沒有臉上的疤,杭祁這顏值得全校第一了。
你這話這和“平平無奇古天樂”有何區別?
不過譚冥冥通過小心翼翼地打聽,倒也不算無功而返,還是打聽到了一些事情。
比如說,上次圍堵杭祁的那群小混混,原來竟還不是他們單方面揍杭祁,而是上周招惹杭祁時,被杭祁一對四揍趴下,這些人尊嚴受損,不服氣,才從外校叫了更高年級的混混幫手,才有自己上次見到的那一幕。
這小子,可以啊。
以及班上幾乎沒人和杭祁說過話,他來學校兩年,耳根頭發總是略長,蓋住耳朵,或是戴着耳機,或是天氣稍冷就戴上帽子,一雙眼睛靜默又冷淡,不想理人的模樣,他這樣格格不入,班上又怎麽會有人熱臉去貼冷屁股?
再加上,因為他成績好,臉上傷疤,班上後排幾個男生看不慣他,多次與他做對。其他人不敢得罪那幾個男生,時間一久,杭祁就是那團被孤立的空氣了。
譚冥冥微妙地和杭祁有種同病相憐的感覺。
她覺得,少年獨自一人,穿過下雨的天際,把倒在地上的自行車扶起來,沉默地看一眼被拔掉的氣篩,蹲下去,過分蒼白的手指掏出早就習慣性備好的氣篩換上,然後在灰蒙蒙的傍晚,穿過川流不息街道,人聲喧鬧,和戴着耳機什麽也聽不到的他無關,風吹起他蒼白病态臉上的額發,迎着路上一些路人驚詫、好奇、憐憫朝他臉上傷疤看來的目光——
那滋味,肯定比她買了十幾年煎餅果子,總是被忽視,更加寂寞孤獨。
譚冥冥被自己腦補的畫面心酸得小心髒又顫了一把,中午午休趁着同學們去食堂的功夫,她就屁颠屁颠去了醫務室,買了三盒感冒藥。
一個路人甲要想貫徹加戲原則,當然是無時不刻找準角度和重要角色扯上聯系。
重要角色知不知道她的存在無所謂,主要是,要明裏暗裏出現在重要角色周圍。
中午十二點,教室空無一人,走廊上趴着兩個吃泡面減肥的女生。
譚冥冥收了手中滴滴答答落水的傘,放在門後的框裏,朝四周看了眼,确定不會有人突然進教室,才做賊心虛,快步朝杭祁的座位走去。
中午杭祁沒有淋雨,他的中飯随便在樓下買了個面包打發了。他身體困頓,決定回到座位上繼續睡一會兒,可不知道是不是他錯覺,他的座位被碰過了。
痕跡很明顯,桌上有濕噠噠的水,桌上一摞書也歪了。
杭祁皺眉,冷淡的眸子裏明顯帶着不悅,回到自己座位上。
他當然不覺得是有人偷了自己東西——他除了書,并沒什麽好偷的,比起那些背名牌書包,終日炫耀的男生們,他的東西少得貧瘠可憐。
他只覺得又是後排那幾個在找死。
可是當他打開課桌。
他看到裏面多出來的東西以後,他瞳孔猛縮,漆黑睫毛猛然一抖。
聽着窗外噼裏啪啦的大雨,他猛然擡頭,在教室裏掃視了一圈,眼裏是不敢置信和懷疑,還有一絲絲別的,叫人窺探不出的色彩。
桌子裏有三盒藥。
一盒風熱感冒,一盒風寒感冒,一盒消炎藥。
竟然不是惡作劇,而是真的……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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