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沿着蜿蜒的山道往下方走,約莫走上一個時辰,每半個月一回的山村集市就辦在那處谷村的小場壩上。
男子罩着深色兜帽,落在胸前的散發顏色偏淡,修長精瘦的身形乍然一見,會覺得身板似單薄了些,卻是有幾把力氣的。
就見他總用一張竹編背椅背着自家小娘子上山下山的,而上山“回巢”的路上還得拎着、扛着不少食材,說明這位外地來的、模樣太俊俏的年輕漢子還是挺中用,不是僅那張臉生得好看。
至于年輕漢子家的小娘子……欸,還真沒見過笑起來那麽甜'說起話來那麽逗趣豪爽的姑娘,可惜身子骨弱了些,聽說遠從東海過來,特意來西澤大地尋藥治病的,也聽說藥已尋獲,該治的都治得差不多了啊……
“是啊,是治得挺好的,就是還得再調養調養。”絲雪霖呵呵笑道。“再養些日子,大娘肯定認不出我,我就是個容易發福的,以前胖到我家師……男人都抱不動我,都是我抱他呢。”
“哎呀瞧你說的,你抱他……他那麽高個兒橫窩在你臂彎裏,能夠嗎?”米團子大娘邊哈哈大笑邊捏着小米團子,将團子丢進低溫大油鍋裏慢慢炸。
米團子大娘也是苗人,但不是巫苗。西澤大地光是苗人便分得出九族十一鄉,而這山村集市裏來來往往的人除苗人外,其他部族的人可也不少。
絲雪霖喜歡大娘的炸小米團子,是小時候記憶中的味道,那時爹娘尚在,她也曾跟着阿爹、阿娘趕集去,就喜歡吃這種集市上常見的小食。
三個月前,她頭一次被師父背來趕集。
師父見她眼睛賊溜溜,鼻子嗅個沒停,遂買了串炸小米團子喂她,那時可吃得她兩眼汪汪,淚水又流個不停。
之後每半個月一次的集市,他都背她過來了。
由于她實在是人見人愛、花見花開,尤其拿來對付長輩們,簡直無往不利啊,這不才交談過一回,米團子大娘就将她惦記上了,每回她被師父背到小場壩上,大娘總早早在身旁幫她留了位子,能讓她多曬曬陽光,還能吃上剛起鍋、炸得外酥內嫩的小米團子。
也因此,她不僅跟米團子大娘熟識了,連前後左右幾個攤子的大爹大叔、婆婆大嬸什麽的,也全都混熟。
大夥兒跟她挺有話聊,因為她天生很能聊,且又出身西澤大地,能聊的事便多了去,而令絲雪霖驚訝的是,她沒想到師父在這偏僻山村裏,竟也适應得挺好。
師父能用最劃算的價格買到最上等的雞鴨魚肉,時不時還能得到好幾把免費送上的新鮮蔬菜,連果物都能挑到最好的,且還不花銀錢。
“阿霖啊,是說你家男人也真了得,咱那日讓他整了兩手,痛到不行的肩胛骨可都松緩開了,他那手醫術不開張整個醫館什麽的也實在可惜啊,你說是不?”大娘撈起炸好的小米團子,給了她一小盤。
絲雪霖用細長竹簽子叉着吃,小米團子熱燙燙又軟乎乎,吃得她眉飛色舞,邊聽着長輩們誇贊她家師父——
“是啊是啊,俺這兩只膝蓋以為要廢了,也多虧你家男人出手整了整,之後又開了藥單子。咱按那藥單子煎藥服用,才十多天,走山路都覺松快許多。”
“我這手腕也是他給治的,還教我自個兒按壓穴位呢。”
“要給他診金,他也不收,你家男人真是個寡言能幹的,阿霖攤上這麽好的漢子,可真教人羨慕啊。”
“要不是看在阿霖的分兒上,老身早對那俊俏後生出手了,那是手到擒來啊,且看看他能不能逃出老身的五指山?”
絲雪霖禁不住哈哈大笑,笑得當真沒心沒肺。
“婆婆若然出手,阿霖沒您那股剽悍勁兒,只能甘拜下風了,您可要好好對待我家師……男人,萬不能讓他受委屈啊。”
“呵呵呵,不委屈不委屈,你家男人歸我,我好好疼他,咱家那個才滿十六歲的壯小子歸你,他會好好疼你的,你說這樣好不好?”
絲雪霖再次笑到流淚。
十六歲的壯小子是婆婆的孫子,生得确實高大壯碩,常幫婆婆挑着琳琅滿目的雜貨擔子過來趕集,等集市結束,還會來接婆婆回去。
她跟那壯小子說過幾回話,其實都是她在那兒插科打诨想法子逗對方,壯小子一見她就臉紅,啥話都蹦不出。
“好啊,婆婆家的壯小子肯歸我管的話,我一準管得他服服貼……”話音未竟,她驀地感受到兩道淩厲“殺氣”,撇頭去看,跟那雙漂亮鳳目撞個正着。
鳳目的主人不知何時來到她身後,頭上仍罩兜帽,帽檐壓得低低的,那雙劍眉亦壓得低低的,使得目光沉沉,威壓甚盛。
“喲,你男人過來接你啦。”、“來來來,這幾把葉菜和蘿蔔全帶回去吃。”、“還有這袋子山薯餅,全拎走全拎走,咱家裏多的是呢。”
好像只有她清楚感受到男人的心緒變化嗎?怎麽婆婆大娘和大爹大叔們仍沖着他樂呵呵笑,半點不受影響似?
如今養了三個月,她能自個兒小小活動了。
見男人背起那張竹藤背椅,轉身背對她,她咕哝了聲,乖乖爬上去坐好,還自己拉來帶子系妥,以防半途打瞌睡滑下來。
回程走在山道上,男人身上的負擔除她之外,更有一堆新鮮食材和烤餅、炸肉餅之類的熟食,她還觑見他腰間系着兩大片魚幹,像個真正在當地過活的漢子。
她從未見過這般模樣的師父——像個平民百姓的師父。
與她一塊兒僻居于此,很像……單單純純僅是她的男人,不是什麽天南王朝的烈親王,沒有皇上的耳目需要留意,也不管什麽海防或抗敵。
思緒是一點一滴慢慢厘清出來的,記憶亦是。都是醒來之後,收拾起每塊碎片再慢慢拼湊完成。
她記起師父的遠行、記起自己獨自回到東海、記起胸央被倭刀貫穿、記起動彈不得的她随着小翼翻落海底、記起閉眸之前看到的那頭巨鯨……她想起許多事,也隐約記得自己一直待在那處小河灣畔,直到師父來了……
師父說她“睡”了兩個多月,而她之所以能醒,是借助陸劍鳴的師父他山道人設陣施法,才能引她回家。
……回家嗎?
從來,只要有師父在的地方,對她而言就是家,如今的她仍這麽想着,卻是變得膽小了。
記起種種,自然也記起跟師父之間的沖突。
她不敢去問。
因為很怕那些令她難受到快要死掉的話,會再一次從師父口中吐出。
師父眼下跟她在一塊兒,許是因這條命曾被她玩完,他待她到底是存着情義,即便想對她眼不見為淨,也不會見死不救。
他拿自己救她、滋養她,她知道他很能忍,藏得很深,每每想将事情挑明,想問他究竟怎麽想,話到嘴邊,鼓勇的心立時怯了。
她這完全是過一天、是一天的心态,能跟師父這麽走下去,什麽都好……哪天師父把她留下,她肯定還是會很難過,但會有很多回憶足可品味。
回程的步伐變快,男人突然以離火靈氣施展輕身功夫,原需一個多時辰的上坡路程不出一刻鐘便到了。
回到深谷老泉的洞窟中,絲雪霖被“卸貨”下來,直接“丢”到厚毯上。
說“丢”或者過了些,但跟以往仔細安置的方式實在差太多,他抱她過去擱着便沒再理會,徑自去處理拎回來的其他物貨。
絲雪霖知道他似乎很不高興,努力想着為什麽,但腦子轉了會兒便覺累極,便放棄思考,抱着枕子軟軟倒下,像一下子已睡沉。
等她被擺弄到不得不掀睫,神識召回,她才覺身上略沉,男人不知何時去而複返,抽掉她懷裏的抱枕,松卸她的衣帶和褲帶。
正值西澤大地的盛夏時分,蟬鳴陣陣,深谷之內和風清徐。
她上衣被扯開,裏褲被脫去,清風一拂不覺涼,因男人伏在她身上點火。
“師父……”她的氣息瞬間熱燙。
其實她也沒有太驚訝,畢竟這三個月來,他時不時就湊上來跟她好在一塊兒,只是他心緒明明不佳,為什麽……
她細細哀叫了聲,因他揉着她的腿心便一舉挺進,入得甚深。
她沒有不要,她清楚自己本性其實也挺肉欲的,尤其對上她家師父,那是恨不得親近再親近,如此這般親密的事,師父願意一而再、再而三對她做出,她喜歡到不行,不可能不要。
但他的鳳瞳在冒火,直勾勾鎖住她。
她張口欲問,聲音全都破碎了,腿心被搗出一片濕熱濘膩,高熱暈眩間聽到他低嗄質問,語氣甚狠——
“你想将本王讓給誰?嗯?還想把誰管得服服貼貼?說啊!”
她突然明白過來,師父氣的是哪檔子事。
她跟婆婆那是開玩笑的話,彼此都知道,他卻當真了嗎?
也許并非當真,而是聽着不舒服,他曾有過那些不好的事,“将他讓給誰”這樣的話聽進耳裏,像似他僅是個玩意兒,可以随意轉讓。
她想解釋,可他不給她機會。
狂風暴雨掃過一陣,她只能迷迷糊糊地搖頭,輕泣胡喃。
她又“被迫”采食他,金紅火流形成一個大繭将他們倆裹在其中,他的唇壓在她耳畔,吐出的氣息比火還燙——
“那些人,本王弄死他們比踩死一只螞蟻還簡單,你想将我讓出,拿我跟誰交換,确定不後悔?”
意思是,他要不痛快,輕易能拿那一整個山村集市的山民們出氣,人命在他眼裏已算不上個東西,她敢跟他賭嗎?
自他歷劫歸來,與其說性情大變,還不如說本性中陰狠與張狂的部分整個顯露。尋常時候還能裝裝斯文樣兒,稍一觸到他的逆麟,暴虐姿态立現。
身子猶在與他交歡的餘韻裏,一聽他威脅人的話,她心頭酸軟,怒氣亦生,在他強悍的禁锢下費力扭動。
“你……你……”她推打。“我記起了……翼隊的大夥兒、黛月和緋音,還、還有老匠人師傅們和……和漁夫大叔們……你連他們也要弄死……”用力再推,氣到臉蛋紅透,不住喘氣。“還有黑子,你還要獵殺它,我全都想起了……”
南明烈揚起薄唇,偏邪氣的俊龐稍稍一擡,仿佛欣賞着她不自量力的掙紮。
“記起了,那很好啊。本王就是想把他們全殺了,想得心都發癢,你要令我不痛快,我就動你身邊所有的人,一個都逃不掉。”
別人打他主意,她沒心沒肺笑得暢懷,即便是玩笑話他都聽不得。
他不想讓誰碰他,在他眼中,唯有她是幹淨的,她莫非不懂?
絲雪霖真覺這具身軀着實太弱,體力完全不行,對着他沒幾下推打,氣力幾乎耗盡,只能伏在毯子上喘氣,微張小口的模樣跟離了水的魚兒似,有夠狼狽。
“你、你走開……”她反手給了他一記,無奈拳頭太軟,被他輕易抓住。
“要本王走去哪裏?”他将她的長發一圈圈卷在掌間,令她無法随意轉頭。
“滾蛋!你……可惡……可惡……”
這丫頭只要發脾氣與他對杠,就絕口不喊他“師父”。
雖養她教她,她未曾正式拜他為師,“師父”二字從她口中吐出,就是一種親昵的稱謂,她不肯喊,讓他火氣更盛。
“本王若走,倒楣的是整個山村村民,你要賭嗎?”
……她不敢。
如今的師父喜怒無常,對她尤其如此,他可以待她很好很好,照顧她、滋養她,甚至像個下人那樣服侍她,但他也是有大脾氣的,她若賭,一定輸,因為光是“竟敢跟他賭”這件事,就足夠讓他火大,結果必慘不忍睹。
她氣到掉淚,抿唇不說話。
倔強的小嘴遭襲擊,齒關守不住,口中盡是他清冽的氣息,讓她身子發軟。
他扣住她的手,壓着她的臀,從背後進到她體內。
“師父……師父……”終究還是可憐兮兮喊出了,在他身下化成一團軟泥。
她服軟般不住吟哦,南明烈心也跟着軟了,情與欲交織,火能再次奔流。
他包裹她,也被她所包裹。
他一遍遍滋養她的血氣,她則一次次絞緊他的命脈,深入到彼此血肉,究竟誰采食誰,像也說不清、辨不明……
結果隔天天未亮,絲雪霖猶在睡夢中,人已被搬上馬車安置。
待她清醒過來往外張望,馬車已離那座老泉深谷有大半天路程,再往車內環看,男人把家當都收拾上車,糧食和清水亦備上不少。
他竟半聲都沒知會,将她帶上車就走!
要走可以,好歹也留些時候讓她跟那些山民長輩們話別一番啊!
……等等!
莫非走得這樣令她措手不及,就為了昨兒個她在村裏集市上與婆婆笑談的那些話?
他昨日都發過大脾氣了,她最後都沒想跟他計較,他還……還得寸進尺?!
“師父——”攀到前頭馬車車門,她瞪着他神态閑淡的側顏,氣不打一處來,想也未想沖口便問:“師父帶着我就跑,不讓我去道別,難不成真以為阿霖會拿師父去換婆婆家的十六歲壯小子?”
她口無遮攔全是被他激出來的,沒想到……一息、兩息、三息過去,她家師父神态末變,白晰膚色卻慢慢、慢慢滲出紅澤。
……不會吧?
“師……師父……臉紅了?”她看傻眼。
南明烈看也沒看她一眼,突然輕甩馬鞭,口中發出催促短音。
兩匹大馬得令,嘶鳴了聲,随即快蹄跑起。
攀在前頭車門的絲雪霖毫無防範,馬車陡快,她倒滾了進去,滾進厚毯、胖枕和軟被子築成的小窩裏。
眼角餘光往後迅速瞥了眼,觑見她四腳朝天跌進軟窩裏哀哀叫着,南明烈不禁壞心地翹高嘴角,面上淡紅猶在。
十六歲的壯小子……光想就不痛快,他都三十二了,是那壯小子兩倍大的歲數。
他見過那小子,黝黑高壯,笑起來滿口白牙,頰面還刻着深深的酒渦。
那小子是喜歡她的,去到她面前就腼眺臉紅又口拙,眼睛卻燦亮如星。
既然不能動那些山民分毫,把她拎走總能夠吧?
再有,他們尚能在深谷洞窟中住到夏季,但接下來就進入秋冬時節了,是該找個溫暖地方避寒,離開正是時候。
他想帶她回去熟悉的地方。
有些事是該辦一辦,省得夜長夢多,不相幹的都來觊觎。
馬車往東邊緩緩歸。
每過一日,體力像也漸漸養回一些。
絲雪霖本以為師父要帶她回京畿帝都,結果料錯,她住進這處離天南朝帝都快馬輕蹄僅需半天路程的水鄉小城,她才明白過來,這個清幽可喜的兩進小宅是師父之前打算遠行時為她所準備的。
他不允她同行,又不想她獨留京城成為昭翊帝鎖定的目标,所以想了這樣一個法子,但她那時不願意,又氣又傷心。
一時間,他當初不欲她相随時所說的話,全都浮現。
她依舊很笨,什麽都沒搞懂,再加上膽子變小了,就更加搞不清楚。
窩進小宅之後,除了食衣住行皆方便外,能令她歡喜的應是跟朋友的聚首。
在宅中服侍的仆婦和婢子好多都是熟面孔,連竈房廚子和管事大叔跟她都相熟。黛月和緋音在她安置好的第二天抵達,缥青則是老早就在水鄉小城內相候,他們馬車一進小城,暗衛大人的翩翩身影就出現了。
仆婢與管事們見到她随親王主子返回,自然是相見歡喜。
而女暗衛和暗衛大人見到她雖離活蹦亂跳還差了些距離,但确實是活生生一個大活人,能吃能睡、能笑能語,除驚喜外,還一臉如釋重負、感念上天有好生之德的模樣。
這幾日,她從兩名女暗衛口中聽到不少事,關于當日她出事、五日後被尋獲,以及之後師父決定西行,留給暗衛們的那封書信內容。
“小姐那時狀況很不好,主子不讓任何人靠近,就他一個一直守着小姐,後來那個姓陸的不長眼,跑去主子面前鬧,直說小姐已然身死,要主子認清事實,主子便撂狠話了,說要是救不回小姐,大夥兒走着瞧。”
“緋音你說得也太輕巧,才不是走着瞧,主子是要把這賊老天給翻騰過去。小姐,還好您沒事,要不……都不知要出什麽事。”
絲雪霖聽着,內心百感交集,迷惘更重。
今日她想試試臂力,午後小憩過後,女暗衛們搬出箭靶陪她練射。
她發現射箭的準頭未失,力道卻太慘了些,不過才發了五箭,臂膀已開始顫抖抖,之後再射出的五箭全偏得厲害,最後一根甚至連箭靶的邊兒都沒沾上,還沒飛到位就蔫了。
黛月在一旁奮力鼓舞,說她跟大敵分姑娘相較起來已算非常厲害,緋音則偷偷摸摸将箭靶挪近再挪近,以為她沒觑見。
她不由得苦笑,邊舒展筋肉肌理,邊緩下來調息。
黛月和緋音跟着她一塊兒氣沉丹田,擺出種種伸展的姿态,想轉移她的沮喪感,于是東拉西扯閑聊,忽又聊回她出事那段時候的事。
“小姐,那時主子明明已西行,之後卻趕至東海,我後來問了缥青大人,他說一小隊人馬确實已上路,可主子在半道上似有感應,單騎快蹄就往東海沖了。”
“小姐身陷險境,主子立時有感應,這算是心有靈犀一點通呢。”
絲雪霖有些怔忡。“後來……他可有為難你們倆?”
記憶回籠,總時不時竄出他那些威脅人的話,用一種帶笑的狠戾門吻徐聲道出,仿佛深入她的神識裏,令人股栗不已。
只是怕到最後……她不是不害怕了,而是怒火也跟着噗噗噗地燒騰起來。
氣他動不動就撂狠話,拿周遭的人作要脅。
聽她一問,黛月和緋音臉紅紅,眸眶也有些泛紅。
“當日沒能保護好小姐,還令小姐受那麽重的傷,險些身死,身為暗衛已徹底失職,主子留了我倆的命已是格外開恩,哪有什麽為難不為難的?”
“主子讓我們兩人戴罪立功,之後在海上尋得小姐後,主子一門心思都在小姐身上,也就沒再對我們追究什麽……小姐勿要挂懷,是咱們沒盡到職責。”
絲雪霖還是苦笑,搖了搖頭。“當日海寇來襲,戰得亂七八糟的,本是我一意孤行闖進箭雨中,你們還得分神護我,哪能全怪到你們頭上……”
女暗衛們沒有因她受罰,那就好。
還有翼隊的大夥兒,她聽她們倆說了,當日中箭落水的幾人全都救起,一番救治下也都拾回小命,而春天時候,三喜和茂子亦都順順當當娶得美嬌娘……衆人安然無恙,很好。
至于她……
她也挺好的,保住小命,茶來伸手、飯來張口,時時被人“滋養”着。
而那個拿自身“滋養”她的男人呢?他是否也覺得過得挺好?還是……
“咦?小姐——”忽見她旋身欲走,黛月不禁問:“不是要接着練箭嗎?小姐急着上哪兒去?”
緋音倒是已跟緊在她身後,見她一動,立刻貼上,務求徹底保護好小姐。
絲雪霖道:“我找師父去。”
就痛痛快快把疑問都釋出吧!
自清醒過來,腦子中浮現的問題,全一鼓作氣問個清楚明白!省得她東猜西猜,猜得那樣痛苦。
即便又一次被師父厭棄,又得親耳聽他說那些厭惡她的話,她也認了。
豈料,緋音聞言吶吶道——
“可是主子一早就策馬離去,不在宅子裏,小姐不知情嗎?”
師父離開了……
他走掉,沒有知會她。
主子已離開京畿帝都遠行,往西邊去,走得很遠很遠了……
上次他離去,她是透過女暗衛才無意間得知,這一次……亦然嗎?
絲雪霖原急着踏出的腳步陡收,怔怔然定在原地。
“小姐……小姐?”
“啊?”她驀然回過神。
“小姐怎麽了?”
見黛月和緋音迷惑且擔憂的表情,她連忙正了正神色,用力搖頭。
“沒事,我……我很好,對,我很好,沒事的。”
“小姐是否想起什麽緊要事必須跟主子說?要不,我快馬去追,能追上的。”
黛月隐約覺得有異,起身欲走,嘴上交代。“緋音你留下,我去追主子。”
“不用!”絲雪霖一驚,忙出聲制止。
見兩名女暗衛皆眨着大眸望來,她勉強牽唇,終于露笑——
“我知情啊。他遲早是要走的,他有他的事得辦,不可能一直留在此地。”
她一直都知道,只是不敢去問。
如今這樣也好,他待她已是仁至義盡,她也沒有……沒有太難過的。
“我……我繼續練箭,對,要把射箭練好才成,體力這麽差,怎麽闖江湖呢?緋音,把箭靶挪回原來那個位置吧,我可以的。”
她走回射箭的地方,聳聳雙肩,重新架箭拉弓。
瞄準,射出——
這一次力道十足,卻偏得厲害,竟直接插進箭靶後頭的石牆內。
施力太過,肩胛一陣輕疼,她卻流下兩行淚來。
“……小姐啊?!”、“小姐怎哭了!”
她看向兩名女暗衛,忽而咧嘴笑開,雙眸彎彎,淚依然溢出——
“哈哈,哈哈,有箭靶不射,卻把箭射進牆裏,還不該我哭嗎?嗚嗚嗚……”
以為想明白了,沒有太難過的,原來是高看自個兒了。
真的……還是……很難過很難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