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街心公園

在楊曦同的記憶裏,街心公園是一個特別熱鬧,特別繁華,特別多好玩東西的地方。

可當車子在那棵記憶裏的大槐樹腳下停好,極目全是低矮的樓房,被日光曬得褪色的秋千架、滑梯……

就連那個座小小的噴水池,看起來也已經幹涸許久,落滿了雜物。

江俨然把車子停好,抱着她下了車。

“這裏……”楊曦同比劃了下,“這裏完全變樣了啊。”

江俨然顯然不是第一次回來了,見怪不怪地推着她,沿着有些凹凸的街面慢慢往前行去。

曾經堆滿零食的小賣鋪仍舊還開着門,店面和商品卻都仿佛落後了世界半個世紀那麽久;隔壁的面館改成了饅頭店,老板似乎還是同一個老頭;再往裏,就是曾經讓他們心心念念、牽腸挂肚的麥芽糖店了……門口的擺設全都變了,轉糖的盤子也換過了,坐在櫃臺後的胖阿姨也變成了有些臃腫的老太太。

他們當然是認不出楊曦同和江俨然的,他們是這裏的根,而那批随着臨時安置點而來,又随新房落成而離開的人,不過是随着水流經過的魚群。

經過古街尾部的枯井時,江俨然努了努嘴:“記不記得這裏,你們揍過李飛機的地方。”

楊曦同失笑,還真記得——那時候,水井裏還有水,養着條肥碩的錦鯉。

挨了打的李飛機就抱着水井痛哭流涕,嗚嗚哇哇直叫喚,吓得錦鯉都沉到了井底,半天沒有浮上來。

過了枯井,就是通往安置樓的小巷子了。

時光似乎在這裏凝固了,連石板上的青苔都沒什麽變化。

楊曦同不由自主側頭去看江俨然,他也正好低下頭:“都想起來了?”

楊曦同抿嘴,指了指前面的一處拐角:“我在那摔過,你幫我貼了好幾塊創口貼,血還止不住,吓得直哭。”

“我沒有哭,”江俨然篤定地否認,“你也不是摔在這裏。”

他加快腳步,将她和輪椅一起過腳下的青石板,一直到百米開外才停下來:“這才是你摔跤的地方。”

楊曦同茫然地看着巷邊倒塌的老牆,上面密密麻麻爬滿了藤蔓,一些細碎的紫色小花開在上面。

是這裏?

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她那時候實在太小了,也實在過得太肆無忌憚。

她不由自主低頭,看像被褲子遮掩住的膝蓋。粼粼的陽光碎片從老牆那洩露進來,落在她白皙的脖子、柔順的長發上。

江俨然情不自禁地伸手,有些粗魯地輕揉了下她腦袋。

那些陽光,也就暈染一般浸潤到了他的手上。

“去吃飯吧。”

他嘀咕了一聲,順勢收回手掌,重新握住輪椅扶手。

楊曦同“嗯”了一聲,後腦勺熱乎乎的,被太陽曬到的臉和手臂,也都有點發燙。

巷子的盡頭就是一家早餐店,店堂裏重新裝修過了,老板是不是換過,楊曦同卻沒有印象。

但是看江俨然熟練地搬凳子拿筷子,估計也是兒時來過的。

老板熱情地給他們端了兩大碗豆漿,乳白色的豆漿裏泡了撕碎的油條,綠色的蔥花星星點點,看着着實叫人食指大動。

楊曦同想起江俨然不吃蔥,正要開口調侃。

他已經一手勺子一手筷子,認認真真地開始撈蔥花。

楊曦同:“……”

老板:“!!!”

一頓早飯足足吃了半個多小時,一大半時間都在看他跟那些蔥花作戰。

楊曦同真挺佩服他的耐心的——固執到這種程度,感覺已經不單單只是挑食的原因了。

江俨然卻似渾然不覺,心情極好地推着她慢騰騰往安置樓走:“看到那棵桑樹了?”

桑樹啊——

對于小孩子來說,桑樹是種十分特別的樹。

沒養過蠶寶寶的童年,怎麽能叫童年呢?

一旦養起了蠶寶寶,桑葉就成了特別稀罕的東西。

安置房裏的孩子們當然也不例外,那顆桑樹上的葉子,簡直成了他們眼中的寶貝。

十幾年過去,當年那棵低矮的小樹如今已經拔高了很多,滿樹都是翠綠的葉子。

一陣風吹來,綠浪翻騰,嘩嘩聲不絕于耳。

楊曦同的目光從卻穿過桑葉,一直投向了離樹不遠的那幾棟住宅樓。

當年的眼中的高樓,在如今看來,也并沒有那麽巍峨。

灰色的外牆陳舊了不少,中間那棟樓更是把側門的車庫翻新改建,道邊也新種了不少灌木上去。

江俨然把輪椅推到桑樹底下,兩人一起仰頭看向高樓——這裏是楊曦同他們當年的大本營,站在這裏,仰起頭,就能看到江俨然的房間。

樹還在,樓房也還在。

那扇總是緊閉的窗戶,此時卻半開着。窗臺上還擺着盆開了白花的仙人掌,長長的花莖垂落下來,像是一管綠色的喇叭。

“那個時候,我其實特別羨慕你們。”江俨然笑道,“我哪兒也去不了,你們卻成天在這裏鬧個不停,什麽都能玩,什麽都能能捧腹大笑。”

楊曦同瞥了他一眼,嘟囔:“我那時候可不羨慕你,就覺得你是個怪胎。”

江俨然忍不住又想揉她腦袋,手才擡起來,楊曦同就警惕地偏過頭,瞪大眼睛看着他。

江俨然無奈,便又将手放了下來。

楊曦同“哼”了一聲,重新坐直,“也不知這樓裏現在住着什麽人,能不能上去參觀一下。”

江俨然望了望她裹得嚴嚴實實的右腿和右邊胳膊:“真要去看看咱們‘初吻’的地方?”

楊曦同愣了下,随即擡手就要打人。

江俨然輕輕松松抓住她手掌,“你要再摔倒,我可不知道會再摔斷什麽。”

楊曦同掙紮了兩下,掙不脫。

昔年弱得能被一陣風就吹倒的江貝貝,如今也長成了高高大大的男子漢了。

但他們當年的急救游戲,确确實實是在江家客廳玩的。

江其儒親自做的示範,江俨然家裏至今還保留着充滿童趣的“游戲剪影”……

這些事,江俨然當然不會告訴她。

楊曦同臉越來越紅,心情也開始變差。

莫名其妙被帶出來,無端端被嘲諷!

老虎不發威,你還真當我是y啊!

“你放不放開啊!”

江俨然“啧”了一聲,松開手的同時卻扣住了她肩膀,另一只在她膝彎那一抄,将人抱了起來。

“幹什麽呀!”楊曦同憤然,掙紮着就要往下蹦。

真以為我行動不便就任由你占便宜啊!

江俨然力氣再大,也怕真把她還沒長好的骨頭給再摔了,趕緊又把人放回了輪椅裏。

兩人大眼瞪小眼看了半天,最後還是江俨然妥協。

“不去就算了,我載你回醫院吧。”

楊曦同悶頭不語,她壓根不是這個意思——哪有人二話不說就直接上來抱的,我跟你很熟嗎?

車輪紮紮,腳下的水泥路很快又變成了青石板小道。

朝陽被甩到了身後,他的影子則投射到了她身前。

一高一矮,重疊着鋪在地上,随着他們的前行而緩慢移動。

奔跑過的小巷,玩鬧過的水井,吃過早飯的店鋪……一點點,安靜地逐步遠離着。

車子仍舊停在原處。

楊曦同直覺他是在生氣,但又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麽。

“我們……”她咽了下口水,慢慢道,“我們下次去吧,樓那麽高,你累,我也不方便……”

江俨然“啪”的拉開車門,回過頭來看她。

臉上全是寒霜,漆黑的眼睛看不到底,薄薄的嘴唇更是一點說話的意思都沒有。

楊曦同把下面的話吞了回去,緊緊的閉上了嘴巴。

江俨然一言不發地俯身将她抱進車廂,收起輪椅——這一次,她倒是沒有拒絕。

車廂還是那個車廂,氣氛卻完全不同了。

車子幾乎是咆哮着沖出去的,每一次拐角速度都快得不行。

楊曦同扭頭看着窗外,眼睜睜看着一輛輛車子被他超過,滿肚子怒氣噴湧而出:“你就不能小心點,萬一車胎爆——”

“砰!”

車子整個震動了一下。

楊曦同惶然地呆在後座,不會……真的這麽巧吧?

江俨然在後視鏡裏瞪了她一眼,跳下車檢查。

半晌,陰着臉回到車窗邊:“謝你吉言,真的就爆了。”

楊曦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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