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話說當年事

感受到父母贊許的目光,甄倚雲心下隐隐得意,面上仍是好姐姐模樣,兩邊勸和:“二妹妹,小弟他也是一時失言,你勿要放在心上才好。”

然而,甄停雲卻未應聲。

甄倚雲一臉訝然,凝目看她:“二妹妹,難道你不肯原諒小弟嗎?”

甄停雲搖搖頭:“大姐姐誤會了,到底是一家人,我還不至于心胸狹隘至此。我不說話并不是不肯原諒小弟,只是想聽聽爹娘的意思罷了。都說長兄如父,長姐如母,可如今父母尚在,我們做子女的還是應當先聽父母教誨才是,再說其他。”

說到底,甄父和裴氏都在,再不濟還有甄老娘這個做祖母的,甄倚雲這個長姐這時候跳出來說話未免太愛表現了吧?

說着,甄停雲又微微側頭去看甄父,烏髻如雲,雪腮微露,頰邊有一個小梨渦,靈秀可愛:“爹,我說的對不對?”

甄父原就準備教訓兒子幾句,見幼女此時含笑看過來,不由也是失笑,打趣道:“怎麽,婷姐兒是想說‘子不教,父之過’?”

甄停雲抿着唇笑了笑,一副“您都知道了,我就不說”的模樣。

瞧着小女兒古靈精怪的模樣,甄父不以為忤反覺欣慰,想着到底是父女天性,終究還是有些心有靈犀的。他心下寬慰,面上卻是半點不露,反是肅容去看幼子,哼了一聲,厲聲斥道:“我往日是怎麽教你的?!還不與你二姐姐道歉?!”

甄衡哲被長姐說了一通,如今又聽父親厲聲教訓,早就是悔了,忙低頭去與甄停雲致歉:“是我不好,說錯話了。”

甄停雲倒也沒揪着不放,笑了笑,伸手去拉甄衡哲的手握在掌中,真就如一對親密的姐弟,口上自嘲道:“我知小弟說這些也是擔心我。其實吧,我也總擔心自己考不中呢……”說着,她仰頭去看甄父,眼睛亮亮的,嘴上玩笑道,“我在家時就常聽祖母說起爹,聽說村裏那些不服管的倔驢見了爹都是服服帖帖的,可威風了。今日一見,祖母果然沒騙我!”

甄.倔驢.衡哲:“……”

甄父雖板着一張冷臉,此時也不免被女兒逗樂了,佯怒道:“淘氣!”

好在,這話題也是甄老娘喜歡的,一時兒倒是忘了先前的事,滿口誇贊起兒子的舊事,樁樁件件,如在昨日。

衆人間原本僵硬的氛圍也輕松了許多,甄倚雲卻不覺咬了咬唇,看着甄停雲的目光深了深。

只甄父憶及舊事,待甄老娘越發孝順,親自扶着甄老娘去院裏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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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從甄老娘院裏出來,已是夜色沉沉。

甄父明日還要上朝,也就沒多說,只叫仆婦先将甄衡哲送回他自己院裏休息,再讓甄倚雲這做長姐的帶甄停雲回院休息,自己則是挽着裴氏回了正院。

說來,甄父多年不見母親幼女,心裏一向都是十分惦念,今日得以團圓,心裏實是高興,難免喝多了些,早早洗漱後便去床上歪着了。

倒是裴氏,她心裏存着事,也沒叫丫頭身邊服侍着,自換了一身家常衣裙,對着鏡子,将釵環一點點的摘下來。

桃木梳一點點的自如雲似緞的青絲上梳過,鴉黑色的絲發披散而下,光可鑒人。就連鏡中的臉容也如舊日一般的秀美明麗,好似時光待她格外寬容,十多年過去,白駒過隙,她依舊妙曼美貌若少女。

只是,再如何的美麗年輕,她都已經是三個孩子的母親的,兩個女兒也是亭亭玉立,如同初春枝頭将開的花骨朵,眼見着那花苞就要綻開……

不知怎的,裴氏今日心中倒是多了許多感慨。

甄父在榻上等了一會兒也沒等着人,不免喚了一聲:“沅君,時候不早了,還是早些歇息吧。”

裴氏不似丈夫這樣心寬,暗嘆了口氣,并未起身也未轉頭,只是凝目看着鏡子,低聲道:“……哪裏睡得着!”

甄父用手枕着頭,轉口問道:“怎麽就睡不着了?”

裴氏淡淡道:“我只想到當初那些事,想到咱們的停姐兒,便覺心裏燒得厲害,實是睡不着。”

說起這個,甄父臉上也沒了笑,有些不自在的道:“好端端的,怎麽說起這個?”

甄父心裏其實也不是不明白裴氏的話,可他到底是男人,外事精明,家事上頭卻總有些“難得糊塗”的意思。眼見着如今一家團聚,合家歡樂,他自也沒往後頭想,先高興了再說。

裴氏卻是個心細的,難免想得長遠些。她看着菱花銅鏡上的紋路,像是在嘆氣:“少年夫妻老來伴——父母也好,子女也好,總是不能陪我們一輩子的。你我既是夫妻,是要白頭偕老的人,有些話我也不想瞞你。”

甄父一頓,低聲道:“沅君……”

裴氏沒有理他,羽睫微垂,像是陷入某種難言的思緒中。

仿佛是回憶起了那段難熬的日子,她下意識的抿了抿紅唇,語聲極低極輕:“你是知道的,當初我也是實在沒法子了。那年父親起複,母親嫂嫂她們也都跟着回了京,偏巧新君登基,又要開恩科,沒幾個月你也要入京趕考,只我一人留在家裏頭,身邊連個可說話的人都沒有………停姐兒又是個女孩兒,才出生,婆婆那裏便生了好大的氣。等我第二日起來,竟是只有粥米可用……我那會兒也是被氣狠了,好容易熬過了月子,就抱女兒上京去尋你,心裏對你也有遷怒,只想着:若你不喜,索性和離歸家便罷了!”

到底是多年夫妻,感情深厚。甄父此時聽着這話,想起妻子當初抱着長女入京時那模樣,心中又酸又軟:尋常婦人産後多是有些豐腴白胖的,偏裴氏那會兒月子也沒坐好,之後領着兩個丫頭,抱着長女一路匆匆上京,等到京城時整個人已是蒼白瘦削,眼下黛青,仿佛就只剩了一把骨頭,一口氣。

想起當初,甄父心裏很是難受,不由長嘆了一口氣:“是我對你不住,當年我就不該留你一人在家。”

裴氏抿了抿唇,接着話往下道:“當時,我是想着兩個女兒一并帶上的——無論是倚姐兒還是停姐兒,都是也是我身上掉下的肉,我心裏也是一樣的疼。更何況停姐兒才出生,那麽小小的一團兒,離了我就哭個不停,哭的我心都軟了……只是,只是她太小了!倚雲當時也是哭得厲害,抱着我說‘妹妹好小,路上會不會生病病啊’,我心下一軟,不忍叫停姐兒随我一路颠簸,這才留了她下來。”

其實,當年入京後,她便十分憂心被自己留下的幼女,起過要接幼女入京的念頭,順嘴與長女念了一句。

當時,倚雲便窩在她懷裏,歪着頭,睜大眼睛,瞳仁烏黑,模樣可憐可愛。

她說:“娘,妹妹來了,祖母是不是也要來?”

童言稚語,天真無邪。

可就是這麽一句話,如針紮一般刺入她的心頭,令她想起了生下幼女後那段不堪回首的日子。

那時候,她一個人躺在灰暗的屋子裏,輾轉掙紮了大半天,力氣都要沒了,孩子卻沒下來。那時候,她既擔憂又恐懼,眼淚都要哭幹了:丈夫與娘家的人都遠在千裏之外,身邊只有兩歲大的長女和兩個不頂事的丫頭,婆婆又是那樣尖酸刻薄的性子,她便是死在榻上只怕都是沒人知道的。

好容易,九死一生的才把孩子生了下來,接生婆婆看了眼,說:是個女兒。

婆婆臉上的笑立時便沒了,直接甩臉走人,留她一個躺在還未收拾過的榻上,渾身汗濕,身下還有被血水打濕的褥子,狼狽不堪。

就像冬日街頭上凍得要掉毛的老狗一般。

婆婆心裏有氣,轉頭就打發了竈上的婆子,一日三餐只給她粥米喝,餓的她夜裏差點睡不着,暗地裏哭了幾回,就連奶孩子的奶水都不夠,只得叫幼女跟着她挨餓。孩子也小,嘴裏總要含着東西才肯睡,否則便抽抽噎噎個不停,聲音小得像是幼貓。

她差點就要以為自己要死在那裏。

…………

所以,裴氏不覺便舍了接女兒過來的念頭,再沒有提過。

如今想起這些,裴氏不覺閉了閉眼,然後才慢慢睜開,低聲道:“沒成想,這一留就是十三年!”

一轉眼,女兒已是十三歲了。

對這個女兒,裴氏心裏确實是有些芥蒂和不喜,只是她到底是做母親的,還是有那麽一點母親對女兒的愧疚憐惜,想着盡量善待她。

甄父想起這些也是十分唏噓,安慰裴氏:“這也不是你的錯。如今母親和停姐兒也都回來了,母親如今已是和善許多,停姐兒又是那樣機靈的性子,愛說愛笑,似你年少時一般,我也很是喜歡………咱們一家團聚,現下就別再想那些舊事了。”

裴氏不由苦笑:“哪裏能夠不想?你也說了,她是個機靈的又是那樣的能言會道,連倚姐兒怕也比不上。只是,停姐兒到底是在那地界兒,在母親身邊長到十三歲,我真是一想起來就愁的很……”

“而且,她都已經十三了!”

“小樹歪了還能修剪枝幹,設法端正,可成木卻是已是成型了的。她這個年紀,再有幾年,就要及笄要論婚嫁。門當戶對的人家我是不敢想的——結親是大事,人家娶媳婦是過日子,總不好結親結出仇來。若是尋個門第低些的,有她姐姐作對比,就怕這孩子心裏怨我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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