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車站只有一根豎直的鐵管,頂端挂着藍色三角牌。

狹窄水泥路兩邊長滿雜草和小雛菊,月季花。

沒有人照顧,野花長勢卻很好,濕熱空氣中彌漫着花草的芬芳。在站牌後面,就是積滿灰塵的一塊大理石橫牆,上面印着【林下山電影制作廠】的楷書字。

橫牆兩邊都塌得差不多了,後面的制片工廠也已經完全被推倒,只餘下一片混凝土塊堆積的廢墟。

員工宿舍只被拆除了一半,另外一半卻還沒有被推倒。

陽臺上的挂繩還挂着衣服,這棟破爛的宿舍樓看起來似乎還有人居住的樣子。

這讓陳乙有些詫異。

他前兩年雖然也有在寒暑假回來過兩三次,但每次都是跟着父母回來,匆匆來匆匆走,也沒有特意來制片廠看過。在陳乙的印象裏,制片廠似乎早就徹底變成了廢墟,沒有人居住。

但他也不敢确定。

因為自從李棠稚死去後,陳乙再也沒有仔細看過制片廠。他潛意識在逃避着仔細去看這些地方,似乎只有這樣才能逃避李棠稚已經死了的事實。

說來也很奇怪,雖然在感情上陳乙并不想承認李棠稚的死,但他的理智卻非常清楚李棠稚已經死亡的事實。

感情和理智在關于李棠稚的事情上被分割成極度鮮明的正反面,卻能相安無事這麽多年,本身就帶着幾分不可思議的色彩。

陳乙跨過廢墟,往宿舍樓走去。

走近之後更容易發現那半棟搖搖欲墜的宿舍樓內,處處都有其他人生活過的痕跡:走廊挂着顏色鮮豔的衣服,陽臺上的盆栽土壤濕潤,花葉嬌豔。

在褪色的木門門邊,甚至還有一個簡易鞋架,上面擺着拖鞋,膠桶靴,迷彩鞋,和幾雙灰撲撲的毛拖鞋。

陳乙用力敲了敲門——那扇門很快便打開一條細縫,在裏面門鎖的位置還卡着一條鐵鏈。

一張高顴骨的,中年男人的臉,在門縫後面盯着陳乙。

對方個子不如陳乙高,在擡起脖子仰視時,便不自覺落了下風。他的左眼戴着黑色眼罩,右邊顴骨上則盤旋着一道十分猙獰可怕的傷口。

唯一露在外面的右眼雙眼皮很深很明顯,眼白上橫布着血絲。

陳乙抿了抿唇,低聲:“您好,您是制片廠的員工嗎?”

“員工?”中年男人開口,聲音嘶啞,“制片廠早就倒閉了,哪裏來的員工?你又是誰?”

陳乙:“我是林下縣的人……”

不等他把話說完,中年男人用力将門關上,陳乙甚至還聽見了裏面門鎖反鎖的清脆聲音!

“你看,吃閉門羹了吧?”

軟綿綿的少女嗓音裏帶着幸災樂禍的味道——陳乙扭過頭,看見穿着藍白間色校服的李棠稚正站在自己身邊,嘴角翹起,手上還拿着那支沒吃完的大菠蘿冰棒。

陳乙遲疑片刻,反問:“我又在做夢了嗎?”

“做夢?好吧。”李棠稚聳了聳肩,道:“你要這麽說,也不是不行。”

“所以呢,你為什麽要來制片廠?”李棠稚轉過頭,烏潤眼眸眨也不眨的看着陳乙。

被李棠稚這樣盯着,陳乙也不禁疑惑起來——對啊,自己為什麽會來……會來制片廠呢?

制片廠距離林下中學很近,所以每年林下中學新生的外出活動就是去制片廠進行參觀,還要寫八百字觀後感。

陳乙小升初的時候個子還沒有開始飛速發育,但和同齡人站在一起仍舊顯得要高出半截。所以每次排隊,老師總是把陳乙安排在最後面。

李棠稚就不一樣了;李棠稚個子小小的,又白,像個漂亮的人偶娃娃。

老師讓李棠稚當領隊,給她戴了一頂荷花邊的小黃帽,一面紅色三角旗;她揮着旗子,眼睛亮晶晶,神神氣氣的指揮大家往門裏走。

輪到陳乙過門時,李棠稚從臺階上跳下來,跟到他身後。

她的影子就落在陳乙的影子裏,陳乙往旁邊站了站,于是兩人的影子變成并排。

李棠稚用紅旗戳陳乙後背,陳乙回過頭看她,滿臉疑惑:“幹什麽?”

李棠稚:“你好好排隊,不要搞特殊,你這樣站隊伍都歪了!”

陳乙垂了眼,糾結:“可是我站回去的話,就踩到你影子了。”

李棠稚低頭看他們挨着的影子,噗嗤一聲笑出來。

她握着紅旗,出隊,往前跑,黃色荷葉邊的帽子被太陽光照得十分明亮。

李棠稚一邊跑,一邊揮着旗子,又回過頭來看陳乙——這時候李棠稚已經跑到制作廠裏面去了,燈光鋪在她臉上,她向陳乙露出燦爛的笑臉。

她去前面指揮隊伍了,陳乙一個人,重新又安靜了下來。他從小就不太會和別人交流,也不擅長交朋友,李棠稚是陳乙為數不多的朋友之一。

他們參觀了照相室,剪接室,編劇室。

最後參觀到放映室的時候,工作人員說剛好在調試數據,可以放一部電影給他們看。

十幾個中學生坐在前排柔軟的沙發上,興奮的仰着頭看大屏幕。工作人員把燈關了,整個屋子都被籠在昏暗中,只有大屏幕發出微微的藍光,光線照着空氣中飛舞的灰塵。

陳乙已經不記得那個下午,工作人員給他們放了什麽電影。

他只記得那天下午李棠稚坐在他隔壁。

其他人在看電影,李棠稚從校服口袋裏掏出一包怪味豆,問陳乙吃不吃。

理論上來說陳乙是不喜歡吃零食的。但因為是李棠稚問他吃不吃,所以陳乙最後還是吃了。

他們挨在一起,在黑暗中偷偷摸摸吃那包怪味豆。

李棠稚邊吃東西邊看電影,陳乙邊吃東西邊數李棠稚帽子邊有幾個褶。

面前緊閉的門突然又打開一條縫,陳乙迅速從回憶中抽離,再度擡眼看向門縫後面的男人。

這次男人看向他的目光變了,裏面多了一絲打量的成分。

他将陳乙上上下下都看了一遍,遲疑的問:“你是……陳乙?”

“——我是。”

男人面上詫異之色不改:“你怎麽回來了?”

陳乙:“……我認識您嗎?”

“你現在不記得我了?不記得也很正常,畢竟我現在和以前長得不太一樣。”男人幹咳一聲,道:“我是林下縣的守林人楊大力,你以前經常帶着一個小姑娘來找我玩的,你忘記了嗎?”

陳乙搖頭:“不好意思,我不記得了。”

“哦,沒事。”

楊大力解開門鎖後面的鏈條,目光謹慎的在陳乙身後掃了掃。确認沒有其他人跟着陳乙後,他才放心的把門打開:“進來吧,你難得回來一趟,只可惜我這裏也沒有什麽零食能招待你的……”

陳乙站在門口,沒動,道:“楊叔,我就問幾個問題,不進去了。”

楊大力愣了愣,反應過來,有些局促的點了點頭:“哦——哦哦,你問吧。”

陳乙:“這棟宿舍已經是危樓了,楊叔你為什麽還住在這裏?”

楊大力:“嗐,前幾天有野豬把我修在林子裏的小木屋撞倒了,我只好先把東西搬到這邊來暫時對付一下。”

陳乙:“那這裏除了楊叔之外,還有其他人住嗎?”

楊大力連忙擺手:“沒有了沒有了,這棟宿舍樓本來就已經被拆了一半,除了我之外還有誰會進來住啊。”

“我知道了——楊叔再見。”

楊大力試圖挽留他:“不留下來喝口水再走嗎?”

陳乙搖頭:“不了,我還有別的事情要忙,楊叔再見。”

走出舊宿舍,陳乙深一腳淺一腳的踩着廢墟磚石,往山林的方向走去。

舊制片廠的建築被推倒後,關于這片地的歸屬,政府一直沒有出臺新的規劃。于是這片廢墟也就一直留着,混凝土和折斷的鋼筋,縫隙間攀爬出許多藤蔓植物,垂下小朵小朵的白花。

“陳乙——陳乙陳乙!”

輕快綿軟的聲音近在咫尺,陳乙很難不受幹擾,只好擡起頭去看對方——李棠稚踩在一塊斜切開的巨大混凝土塊上,左手拿着一朵白色小花,比劃在自己發間。

陳乙剛看過去,她便側着臉對陳乙露出得意的笑容:“好看嗎?”

陳乙沉默片刻,點頭。

李棠稚跳下來,拿着那朵花,連蹦帶跳走到陳乙面前:“你接下來要去哪裏呢?”

陳乙看向遠方的山林,道:“我要去……那片沼澤地,看看。”

李棠稚眨了眨眼,笑容裏流露出幾分狡黠。

她踮着腳尖,輕快的轉到陳乙面前,仰起頭看他——她向陳乙伸出手,少女柔嫩的手捧着陳乙的臉,白皙的皮膚與他深麥色的肌膚形成了鮮明的顏色對比。

“陳乙,陳乙。”

她喃喃念着陳乙的名字,南方人軟綿綿的語調使得這段喃語聽起來像是一首短短的歌。

“原來你想我了啊,陳乙。”

“不過,現在還不到時候——不要進入山林,不要靠近沼澤,回去吧。”

“制片廠到了嗷!還有沒有要下車的?沒有的話我就把車開走了嗷!”

司機扯着嗓門大喊,陳乙被那聲音吵醒,眼皮一跳,猛然睜開。

他還在巴士上,坐的位置靠窗,沒有拉窗簾,潑亮的太陽光被窗戶折射過一層後曬到陳乙臉上。

他不禁深吸了一口氣,擡手想要遮住眼前的太陽光。當陳乙擡起手的瞬間,一朵白色小花從他手掌心滾落,掉在他腿上。

旁邊章林江詫異:“你哪來的水仙花啊?”

作者有話說:

水仙花的花語:想你

章林江:你哪來的花啊?

陳乙【正色】:說起來你可能不信,這是我死了三年的初戀送的。

章林江: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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