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1)
沈明淑披衣坐在鏡臺前, 對着菱花鏡一下一下地梳着長發。
卸去脂粉後鏡中的女子臉龐蒼白,唇色無華, 憔悴且消瘦, 沈明淑苦笑一聲,曾幾何時,她也是肌膚瑩潤的二八少女, 想娶她的人踏破了慶國公府的門檻。
可她偏偏就看上了裴元嗣,那個從十五歲時在人群中見他的第一眼就再也挪不開的男人,所以哪怕是等他三年, 哪怕是用盡手段将他從旁人的手中奪過來也在所不惜。
她知道他是一個心懷天下的男人,永遠不可能将目光停駐在她一個女子的身上,但她從來都不後悔嫁給他, 更不後悔把庶妹送上丈夫的床榻。
等她有了孩子, 國公府有了世子,阿萦算什麽,趙氏又算什麽?她和丈夫兩人之間從此之後将再也沒有隔閡,一切都會回到從前。
她只需要咬牙忍過這一段去。
咬咬牙, 馬上就能過去。
沈明淑閉上眼, 腦海中情不自禁浮現出男人和少女在床上翻.雲.覆.雨的場景,她突然心酸得想落淚, 用力掰斷手中的篦子, 狠狠将眼中的淚意壓了下去。
“兩日之後我要去靈州巡邊, ”裴元嗣沒喝那茶,看着她道:“你長姐要我這次帶上你。”
阿萦臉上的血色褪去了一些。
裴元嗣在試探她?
适才氣氛那樣好,他分明已有幾分情動, 卻還是能這麽快地從意亂情迷中恢複理智, 阿萦都有些佩服裴元嗣了, 尋常男人看見美人投懷送抱,哪裏還顧得上這些?
不過正是這樣意志堅定的男人,反而勾起了阿萦的好勝心和報複欲。
她一定要得到裴元嗣的真心,要讓裴元嗣為她失去理智,神魂颠倒,成為她手中複仇的利刃。
所以這個問題,她究竟是應該表現得高興、羞澀,感激長姐與裴元嗣對她的恩賜,還是該表現憂慮一些,以顯示她對長姐的疼惜與關心?
裴元嗣銳利的鳳目緊緊地盯着阿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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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見阿萦在聽他說完這句話之後先是愣了一下,而後眉梢悄悄地挂上欣喜與雀躍,圓圓的杏眼一亮,璀璨如星子。
旋即卻又似乎是想到什麽似的輕蹙起眉頭,轉喜為悲,略帶愁苦地低下了頭去。
“怎麽,不高興?”裴元嗣指尖敲在桌上,語氣漫不經心。
“大爺,您今夜,去陪陪長姐吧。”
阿萦揪着胸口的系帶,像是掙紮了許久,開口低聲道:“妾身沒有不高興,大爺不嫌棄妾粗鄙,肯帶上妾出去見世面,妾歡喜都來不及。”
“可是妾身看長姐這幾日心情一直不好,大爺您不知道,外面那些人都說長姐……長姐,妾身聽了都很生氣!長姐心裏有多苦,只能打掉牙齒往肚子裏咽,您還有兩日就要走了,長姐卻要把您推到妾身房裏,妾身真是心疼她!”
“外面人說什麽?”裴元嗣皺眉,這事他還真不知道。
沈明淑好面子,絕不可能把信成郡主譏諷她的那些話說給裴元嗣聽,裴元嗣更不是個足夠關心妻子的男人,尤其是沈明淑吃偏方落下病根之後,一個月基本上大半個月都是在歸仁院或外院歇着。
阿萦猶豫着不知該不該說,裴元嗣沉下臉來,“倘若你膽敢有所隐瞞,打死了事!”
阿萦吓得慌忙跪下,“妾不敢隐瞞!是、是外面說人說長姐善妒,妾也就是聽下人多說了幾嘴,其他的一概不知,絕沒有想隐瞞大爺,大爺不要罰妾身,求求您!”
話說到最後聲音都顫了起來,身子哆嗦,眼中淚光直打轉,再沒了适才與他對視時的羞澀感激。
裴元嗣冷冷地看着阿萦。
其實阿萦說的這些話,他雖不知,卻早有預料。
可他仍不能确定她究竟是裝的還是天性如此。
他的謹慎不容許身邊留有一個別有用心的女子,這樣的女子會帶壞世子,攪得家宅雞犬不寧,他不願自找麻煩,所以有時會對妻子與母親做的那些事情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更不想如父親般一輩子寵妾滅妻,把衛國公府的名聲都毀在風流好色之上。
他審視着阿萦的眼睛,阿萦的眼睛幹淨剔透,沒有絲毫雜念,一眼就能望到底。
一個人的眼睛是騙不了人的,她的眼睛告訴他,她沒有說謊,除非她的掩飾手段做到了天衣無縫。
但她今年只有十五歲,這樣的小姑娘心機不可能會欺瞞得過他。
如若她別有用心,此時便不該将他推到妻子的房中去。
裴元嗣擡起阿萦的下巴,居高臨下地看着她。
阿萦跪在他的膝下,身子嬌嬌的小小的,眼圈泛紅,纖長的睫毛上挂着幾滴晶瑩的淚珠,濕漉漉的杏眼宛如麋鹿一般又畏又懼地仰望着他,仿佛他就是她頭頂的天。
她的順從與畏懼成功地取悅了男人。
裴元嗣既答應了沈明淑,今夜便不可能再回到她的身邊。
更何況如今箭在弦上……
裴元嗣倏然将阿萦打橫抱起。
……
阿萦面上漸生不勝之态,肌膚都泛起了一層豔若桃李的紅.潮,事.後宛如脫力一般綿軟地倒入被褥中。
裴元嗣卻十分神清氣爽,緩緩吐出胸口悶的那口濁氣,下床穿好衣服準備去沐浴。
阿萦緩了片刻也忍着酸疼起身穿衣服,這時裴元嗣又忽地撩開帳子看過來,阿萦唬了一跳,立即雙手抱住泛青的雙肩,驚慌失措地把自己都藏進了被子裏,只露出噙着淚光的一雙杏眼怯生生地看着男人,仿佛是害怕他又要來做些什麽。
裴元嗣:“……”
裴元嗣繃住臉,裝作沒看見一般取過自己的亵褲去了淨房。
……
翌日一早,裴元嗣準時在第三聲雞鳴響起的時候醒了,眼睛有些發紅。
他身旁依偎着一具嬌嬌軟軟的身子,裴元嗣低下頭,阿萦正對着他,兩人離得很近,她的臉蛋兒小小的,睫毛長長的,肌膚細膩得一個毛孔都看不見,睡相也和她的人一樣乖巧。
她大約是睡迷糊了,才敢湊到他身邊來,否則平時都不敢擡頭看他一眼。
裴元嗣昨夜心裏的糾結煙消雲散。
阿萦是他的妾,伺候他本就是天經地義,他甚至留戀地捧住掌下細膩軟滑的肌膚。
力道有些大,阿萦醒了,嘤咛一聲睫毛開始打顫。
裴元嗣默默地移開自己的手。
阿萦被身旁窸窸窣窣的聲音吵醒,她睡得一向淺,一下子就清醒了過來,扭頭看見男人寬闊的後背與雄健有力的上半身。
她悄聲披衣起身,裴元嗣走到衣槅後,轉身才發現她也跟了過來。
兩人互相看着對方,裴元嗣面上沒什麽表情,阿萦卻好像已經忘記了昨夜的事情,臉上帶着幾分疲倦靠近他,揉着眼睛很自然地問他,“大爺,您要走了,您平時都這麽早起嗎?”
“您稍等。”
不等裴元嗣回答,又急匆匆跑去了衣櫃旁,踩着小凳子從衣櫃上面拿下一個包袱過來,臉上帶着幾分雀躍與讨好道:“大爺,您上次借給妾的衣服,妾給您洗幹淨了,您要不要穿這件呀?”
裴元嗣看了她一眼,心想還知道把衣服藏起來,也不算太笨。
裴元嗣和旁的貴族子弟不一樣,他很節儉,借給別人的衣服不會說不要就不要,縫縫補補三年,他點點頭,示意阿萦放下。
阿萦就很期待地看着他。
一直等到裴元嗣自己動手脫了亵褲,阿萦捂住嘴巴差點失聲叫出來,紅着臉慌張地跑了。
裴元嗣穿上原先丫鬟擺在衣槅上的那件長袍,無奈地搖了搖頭。
裴元嗣沒穿阿萦洗幹淨的那件袍子,只是出門的時候讓決明注意收起來。
阿萦躲在帳子裏,聽着裴元嗣離去了才輕輕吐出一口氣。
裴元嗣明日就要離京,這一去就是三個月到半年不等,國公府中需要備至許多東西,忙得沈明淑焦頭爛額。
管事的陳慶媳婦準備了幾套衣服,适才她檢查竟然發現有件衣服上有個磨破的洞,氣得把陳慶媳婦臭罵了一頓,裴元嗣進來的時候沈明淑還在訓斥那小媳婦,直将人罵得臉紅脖子粗。
“好了,先下去罷。”
裴元嗣拿起桌上陳慶媳婦呈上來的記物簿,“不是說了不必準備這麽多東西嗎,此去朔方路途遙遠,東西帶的太多會耽誤行程。”
“那怎麽能行!靈州那地方多偏啊,大爺上次回來人都瘦了一圈,這次我準備了兩個做京菜的廚子,大爺去了想吃什麽就吃什麽……”
“夫人,我是去公幹,不是去享樂的。”裴元嗣臉色有些沉,提醒道。
沈明淑讪讪地住了嘴。
“好了,沒準備地就別準備了,我看東西都夠用。”
家主都發話了,沈明淑只能作罷,她心裏還有些委屈,她這是為了誰,還不是為了他吃得好穿得好?到頭來又被他訓一頓,真是吃力不讨好。
少頃丫鬟們将早膳端上來,因為明日就要動身,今日成嘉帝就放了裴元嗣一天的假,讓他在家裏享享天倫之樂。
阿萦來得遲了一些,裴元嗣已經動筷了,沈明淑冷冷對她道:“不是讓你早些過來麽,你難道要大爺等你來吃飯?我看你這架子是愈發大了!”
阿萦含着淚道歉:“長姐,我,我不是有意的……出來的時候跌了一跤,腿磕破了……”
“那你是怪我不該這麽急着把你喊過來?這麽說還是我這個做姐姐的不是了?”
“不,不是,我不是那個意思……”阿萦急着解釋,她這幅唯唯諾諾的模樣看着沈明淑就來氣,與此同時她還不忘觀察一邊丈夫的臉色。
但凡裴元嗣臉上露出一分心疼的表情,她今日必定不會要阿萦好過。
然而裴元嗣的眼神卻比她還要冰冷,仿佛昨夜與他同床共枕的女子不是阿萦,反而露出幾分不耐煩,牙箸“啪”的一聲拍在了桌上道:“夠了,一大早的哭哭啼啼成何體統,下去!”
他話音一落,阿萦身子就猛地瑟縮一下,情不自禁地向後後退了一下步,眼淚掉的更急更兇,這會兒卻連一絲聲響都不敢發出來了。
紫蘇見狀趕緊把阿萦扶下去,沈明淑心中微松了口氣,兩人之間的氛圍,以及阿萦下意識的動作做不了假,這下她可以放心了,反過來勸裴元嗣道:“大爺別生氣,阿萦就是這個性子,愛哭了些,小女孩兒麽。”
裴元嗣神情難測地看了妻子一眼,不動聲色避開她遞過來的牙箸道:“我公務上還有些要事,你先吃罷,不必管我。”
說罷起身離開。
……
紫蘇給阿萦的膝蓋塗上藥,阿萦疼得輕嘶一聲,想把小腿縮回去,紫蘇輕按着道:“姨娘莫動,不上藥會留下疤痕。”
阿萦是真的從臺矶上摔了下來,因為是丁嬷嬷故意推的她,要不然她一心在沈明淑面前扮演好妹妹的角色,怎麽可能因為一夜承寵便如此怠慢?
惹得沈明淑大發脾氣,對她沒好果子吃。
還有剛剛裴元嗣的反應,這男人果真是下了床就不認人,又拉着那麽一張老長的臉來訓斥她。
不過也幸好他那麽一番訓斥,否則沈明淑必定是要吃醋修理她了。
阿萦一時也不知是該慶幸還是憂慮,紫蘇給她塗完藥,見她緊蹙着娥眉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不免有些心軟,低聲道:“姨娘去賠禮道個歉,夫人是不會同你計較的。”
阿萦勉強笑笑。
沒過多久沈明淑由一衆奴仆簇擁着來了暖閣,她看到桌上擺着的傷藥,眯眼仔細看了看,而後一眼略過去,什麽都沒多問。
她身後還跟着一名背着藥箱的老大夫,老大夫進來後給阿萦把了脈,問她這段時日癸水、行房,阿萦忍着羞意一一答了,末了老大夫對着沈明淑搖搖頭。
這就是沒懷上。
沈明淑不免失望。
阿萦的身體很健康,但問題就在于裴元嗣去阿萦房裏的次數太少了,懷不上也很正常,欲速則不達,沈明淑嘆了口氣,揮揮手要老大夫下去了。
“剛才的事情,是長姐一時情急,你別放在心上。”
沈明淑拉過阿萦的手,語重心長道:“阿萦,你別怪長姐太嚴厲,你本就不得大爺喜愛,再在他面前遲到失了禮數,大爺不生氣才怪,長姐這也是為你好。”
“你出身不好,小時候又沒讀過什麽書,你娘林氏還曾是教坊司的歌伎,我也是看着你可憐,才把你帶在身邊,否則憑你的出身,除了親姊妹,旁人誰願意冒着得罪曹大人的風險去幫你?”
“你以後好好聽長姐的話,別惹大爺生氣,只要你生下國公府的世子,姐姐就擡你做貴妾,給你和玦哥兒一人三百兩銀子和兩間鋪子,你說怎麽樣?”
“真的嗎?”阿萦頓時高興得杏眼一亮,又吞吞吐吐道:“可是這錢給的太多了,長姐,我,我不好意思收……”
“傻丫頭,孩子還沒懷上呢,就想着以後的事兒了。”
沈明淑輕笑一聲,虛指了指阿萦的小腹道:“先懷上一個才是正經事,我已經和大爺說了,他明日要動身前往朔方的靈州一帶去巡邊,此去大約得四五個月,回來的時候你争取就帶着一個小的回來,長姐身上什麽病就都好了。”
阿萦立時轉喜為悲,愁眉苦臉道:“什麽,四五個月?這也太久了!長姐,我沒去過那麽遠的地方,我能不能不去呀。”
沈明淑臉一板,“事情已經定下了,哪輪得到你說不去就不去,你忘了你入府時怎麽答應長姐的了?”
阿萦小聲道:“可大爺又不喜歡我,我,我不知道怎麽跟他相處,萬一這一趟大爺更讨厭我了怎麽辦?”
沈明淑自然不可能放心要阿萦一個人跟着丈夫出去,孤男寡女共處一室,萬一兩人真擦出什麽情愫來她可怎麽辦?
“有丁嬷嬷與紫蘇跟着你,不會出錯的。”
沈明淑掃了下首一眼,丁嬷嬷與紫蘇會意,齊聲對着沈明淑道:“夫人放心,奴婢一定會照看好姨娘,保管不會讓姨娘行差踏錯!”
沈明淑含笑贊許之色,“有你們跟着阿萦,我原是省心的。”
阿萦只得也跟着笑,衣袖下,纖纖十指卻緊緊地攥在一處。
這兩個人從一開始就是沈明淑派來監視她一舉一動的眼線,一路上她要對裴元嗣做什麽,多了這兩個人盯着肯定是多有不便。
不過也沒辦法,沈明淑又不可能放心要她一個人跟着裴元嗣去那麽遠的地方,只能兵來将擋,水來土掩,到時候再想應對之策了。
……
過後沈明淑帶着阿萦去了撷芳院。
趙氏以為沈明淑找她來是有關明日裴元嗣要動身的事情,就讓人把她請進來了。
誰知沈明淑身後竟還跟着阿萦!
趙氏神情當時就難看極了,直接問:“你過來是什麽事。”
沈明淑笑着道了個萬福,說道:“母親,我帶阿萦來給您請安,順便給您看一下,這是媳婦給大爺這次出門準備的東西,都在這記物簿上記着,您看還缺些什麽。”
秋娘接過來,給趙氏呈上去。
趙氏翻開看了。
沈明淑雖然人刻薄虛僞,但事情卻總是辦得妥帖又漂亮,叫人挑不出半點錯處。
一個媳婦做事情比婆母還要精明能幹,婆母怎麽會喜歡,這不是比着打趙氏的臉嗎?
趙氏扔了記事簿,冷冷淡淡道:“沒什麽缺的了,再帶上幾套衣服和幾幅養心安神的湯藥,你沒什麽事就回去吧,我身子不太舒服。”
沈明淑驚訝道:“哎呀母親,您是哪裏不舒服呢,請郭太醫來看過了嗎?”
趙氏似笑非笑道:“我身子哪裏不舒服,老大媳婦你不知道?”
“你若是明年能讓我抱上大孫子,我不必醫便藥到病除,唉,可惜呀,有的人性情就是虛僞,表面上看着端莊淑娴,實則是一副蛇蠍心腸,嫉美妒豔,沒有容人之量,也難免在背後被人戳脊梁骨,你說羞也不羞?”
沈明淑臊得臉一陣紅一陣白,這下可以确定就是趙氏在背後散播她善妒的謠言,咬牙道:“你,你……”
你了半天卻也說不出什麽來,她若敢口舌趙氏,趙氏正好以此為借口威脅裴元嗣休妻。
于是她忍下這口氣去,笑着回敬道:“母親放心,這次巡邊兒媳要大爺帶上了阿萦,大爺也同意了,想必是滿意阿萦的,您不用着急,過不了多久您定能抱上大孫子!”
趙氏憤怒地瞪向一旁低眉順眼的阿萦,莫非兒子真被這女人給迷惑住了?!
要是阿萦真生下國公府的小世子,她又是沈明淑的庶妹,到時候國公府不得由着這毒婦作威作福?!
趙氏氣壞了,沈明淑則因為扳回一局心情很好,領着阿萦從屋裏走出來的時候正看見站在門口的薛玉柔。
薛玉柔神情哀傷地看着阿萦,四目相對之時,阿萦從她的眼中看到了難忍的淚意與失落。
仰慕了這麽多年的男人,從來不會正眼看她一眼,縱使她生得多美,多溫柔小意,他願意放在心上的那個女子卻不是她。
薛玉柔屈身施了一禮,垂頭默默地離開。
阿萦一直看着她走遠。
啓程之前沈明淑答應讓阿萦和沈玦在府裏見了一面。
阿萦已與沈明淑說了沈玦不願去府學的情況,沈明淑只當沈玦是心高氣傲,不去拉倒,她還在心裏嘲笑沈玦假清高。
阿萦把給沈玦做的三雙襪子和一套中衣、兩雙鞋子包好交給他,沈玦抿唇看着她,攥緊了手中的包裹,“姐姐,不能不去嗎?”
阿萦摸了摸弟弟的頭,“我很快就會回來的,別擔心我。”
沈玦垂下眼,望着手中的衣物一語不發。
阿萦心裏微微嘆了口氣。
她這次一走,少則三個月,多則半年,這半年當中會發生許多的事情,也是除去沈明淑絕佳的機會。阿萦借口有事囑咐周文祿,将他叫了進來,不過這事兒她并不想讓沈玦也知道,便順帶将福兒也留了下來。
關上房門,阿萦把福兒打發到外間去,她則領着周文祿要進內間,周文祿不肯,為難地看着阿萦,二十好幾的漢子臉竟然還紅了。
阿萦失笑,輕聲嗔道:“就兩句話的事兒,周大哥快些進來,不然待會兒丁嬷嬷吃酒回來又該罵我了。”
扭頭走了進去。
周文祿望着阿萦纖細的背影,眼神微黯,擡腳走了進去。
囑咐完周文祿話,阿萦還悄悄塞給了他十五兩銀子,這可幾乎是她的全部家私了,交給周文祿以後可得緊着點花銷,周文祿鄭重地應下,答應幫阿萦把事情辦妥。
沈玦一行走後,阿萦繼續安靜地在房裏做針線,替她收拾包裹的是菘藍和房裏另外兩個低等的丫鬟,丁嬷嬷出去吃酒了,紫蘇也不在。
菘藍見房裏沒人,趕緊進來對阿萦打小報告道:“我剛才看見紫蘇偷偷出去去了汀蘭館,她肯定是被夫人叫去了說悄悄話了,姨娘,紫蘇與丁嬷嬷那都是夫人派來監視您的,這次巡邊您不帶着我,肯定又要被這兩個人欺負了!”
菘藍也想出去見世面,何況她是阿萦的貼身丫鬟,兩人從小幾乎是一起長大,憑什麽阿萦出去不帶上她?
阿萦做着手裏的繡活,嘆氣道:“我也想帶你出去,可是長姐都已經安排好了,我怎麽能去駁長姐的話呢?”
菘藍大為失望,尖酸道:“你就是泥人一樣的脾性,怪不得從小到大都被人欺負,我告訴你,你這次要是不帶上我,我以後就不管你了!”
扔了手中的線團就氣沖沖地跑了出去。
“這是怎麽了?”
正巧紫蘇走進來,幫阿萦撿起了地上的線團遞過去。
阿萦接過來道:“沒什麽事,就是這次出門沒帶上她,她不高興了,待會兒她回來我再跟她解釋解釋吧。”
她臉上不僅沒有絲毫的難堪,反而是一副習以為常的模樣,紫蘇忍不住勸道:“她是丫鬟,您是主子,您得硬氣一些才能降得住她,光我看見她沖您發脾氣就不知道多少次了。”
阿萦放下手中的針線,驚訝道:“姐姐你誤會了,她沒有發脾氣呀,我和她兩個人從小一起長大,她沒有壞心思的,而且這次是我自己不争氣,沒有帶上她一起出去,她就是不高興也很正常。”
紫蘇就不知再勸什麽好了,阿萦這個脾氣委實是太軟了,連一個丫鬟都能騎到她頭上去作威作福,那菘藍非要跟着阿萦出去是為了什麽,她可是不住一次地看到這死丫頭對着大爺暗送秋波,就是大爺根本沒把她放在眼裏就是了!
又聯想到适才她告訴夫人今早是丁嬷嬷推了阿萦時夫人臉上那波瀾不驚的表情,紫蘇心中對可憐的阿萦不禁又多了幾分憐惜。
人善被人欺,好人不長命,這世道便是向來如此。
可惜,她自己也不過是個丫鬟身子,什麽都改變不了。
紫蘇雖然勸不了阿萦,但是她也找機會訓斥了菘藍,菘藍自己偷懶,旁的丫鬟要麽是在準備午膳,要麽是在院子裏澆花除草,就她一個人躲在耳房裏偷懶挺屍圖清閑,紫蘇很是嚴厲地責罵了她一頓。
菘藍敢欺負阿萦,但紫蘇是沈明淑的人,她哪裏敢回半個字,垂着頭嘤嘤哭着大氣都不敢喘一聲。
阿萦縫手中的荷包時,也聽到了耳房的吵鬧聲,不一會兒就見窗外菘藍垂頭喪氣地從耳房走了出去,手中拿着掃帚去了角落裏掃地。
阿萦嘴角慢慢上揚。
人啊,有的時候還真不能太好心。
沈玦是步行來的,從衛國公府回來,他和福兒、周文祿沿着正陽門大街向東走,走到半道,沈玦忽然淡淡地問周文祿:“姐姐适才都囑咐你什麽了?”
周文祿面不改色,彎腰說道:“姑娘囑咐小人照顧好五少爺,平日裏多督促五少爺晨練,吃藥,養身子。”
“就這些?”
沈玦懷疑地看着他。
周文祿是沈玦的小厮,以往阿萦沒有出閣,要找周文祿辦事都會開着門避嫌,這兩次不知是不是沈玦的錯覺,他敏感地發現姐姐再找周文祿辦事都是藏着掖着,關起門來說是,不再讓他聽着半句去,似乎有意避開他。
周文祿暗忖沈玦心思細膩,忙笑道:“其實姑娘是怕當面說五少爺嫌煩,少爺不要怪小人多嘴,姑娘比少爺自己還要看重您的身子,少爺要想讓姑娘放心,就勤吃着孫大夫開的藥,這樣姑娘哪怕遠在千裏之外也能放心了。”
沈玦默然。
孫大夫的藥太貴,他不願吃,時常是阿萦做針線活補貼他,為此姐弟兩人還鬧了不少別扭。
不用問,一定是阿萦又瞞着他偷偷給周文祿塞銀子了。
沈玦便不再問了。
回到族學的住處,沈玦打開阿萦托人送來的包袱,裏面全是姐姐親手做給他衣物,這一去就是小半年,去的還是那等都是粗魯兵漢的軍營,沈玦怎麽可能真的放心的下,他擔心了一晚上翻來覆去睡不着,第二天天不亮就早早地來到了衛國公府門口守着。
衛國公府門前。
趙氏、沈明淑、頌哥兒,以及二房的裴元休夫婦手中牽着長子昶哥兒一大家子人都出來為裴元嗣送行。
兖國大長公主身體不便,就讓貼身的嬷嬷出來代替自己送裴元嗣了。
阿萦知道自己不是衆人焦點,低着頭安靜地退到一邊去。
裴元嗣挨個人都囑咐了一番,要趙氏好好保重身子,別再三五不時地與舅舅平江伯來往,給娘家送錢。
告誡沈明淑要好好打理後宅,平時別累着自己,按時吃藥。
對着親弟弟頌哥兒,他還沒開口頌哥兒就立馬主動保證道:“昨日大哥說的小弟都記住了,您回來之前我一定把《論語》都背過,背不過我就一個月都不許出門!”
那模樣,恨不得立刻就能把裴元嗣給送走。
裴元嗣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
接下來是裴元休。
裴元休兩年前入的翰林院,如今是翰林院五品的侍讀學士,這個堂弟從來不用裴元嗣操心,為人謙遜懂禮數,裴元嗣沒什麽好囑咐的,就拍了拍堂弟的肩膀,交代他離開後好好照看家裏。
裴元休笑着應下,把昶哥兒往前推了推,讓他和大伯告別。
昶哥兒剛過完周歲生日,興許是沒見過大伯父發火的場景,對裴元嗣還挺親熱,揮舞着小手奶聲奶氣地和大伯作別。
裴元嗣就笑着摸了摸昶哥兒的小腦袋。
因等會兒還要去城門口與随行的百名衛軍回合,裴元嗣不欲多耽,和昶哥兒說了會兒話就把小家夥放了下來,上馬啓程。
阿萦左腿微跛,與紫蘇、丁嬷嬷同上了一輛馬車上,看着裴元嗣與一家人作別,她也撩開帏簾定定地望着胡同口處的少年。
少年眼圈兒泛着紅,雙拳緊握與她對視。
阿萦一陣鼻酸,淚水滑落。
沈玦眼睛始終追随着阿萦,煙塵彌漫,車聲辚辚,幾隊人馬很快就消失在了長街的盡頭。
“少爺既然舍不得姑娘,為什麽不說呢?”福兒好奇地問。
沈玦眼睛裏水光微閃,緊抿唇道:“說什麽?男子漢大丈夫,怎可能做小女兒之态?”
福兒輕哼了一聲,“少爺你都快哭出來了,男兒有淚不輕彈,你還好意思說自己男子漢大丈夫。”
沈玦怒道:“周福兒,我何時哭了,你睜大眼睛看清楚!”
福兒吓得後退兩步,趕忙認錯,“好好好,少爺別生氣,是我眼瞎看錯了還不成!”
沈玦沒理她,擡腳就往前走,福兒的小短腿都快跟不上了。
“我的少爺,您倒是慢些了,怎麽心眼兒這麽小啊!”
慶國公府位于城東崇北坊的保慶胡同,而沈家族學則在保慶胡同再往西兩條街的細井胡同上,這條胡同靠近京城城東的市肆,早晨市肆上沒幾個人,沈玦穿過市肆的時候忽然停了下來,福兒差點撞上他。
“怎麽了?”福兒問。
沈玦食指抵在唇邊,示意福兒噤聲。
只見一個十二三歲的貴族少年穿着一身鹦哥綠的長袍蹲在市肆的攤位前與他身旁家奴打扮的小厮有說有笑。
那少年身上錦衣綢緞,腰間鑲金戴玉,一看就不是尋常人家的子弟,福兒小聲問:“那是誰家有錢的公子哥兒呀,看着有幾分眼熟,好像以前在家裏見過,是沈家的親戚嗎?”
沈玦抿着唇,眼眸微眯。
“不認識。”
不過這位的大哥,他可是見過數面了。
朔方是大周的西北要塞,多年以前此處多個西域小國聚集,契國便是其中之一,後來契國打入中原,前朝覆滅,此處成了契國領地。
再三百年,契國被滅,殘餘勢力聚集退居漠北,朔方再度成為抵禦契國的軍事重鎮,此處契人與周人混雜而居,局勢頗為複雜。
兩年前原本投降了大周的契人将領阿思闊叛亂就是由裴元嗣帶兵鎮壓,成嘉帝仍舊不放心朔方,故而這幾年時常敕令裴元嗣前往朔方巡邊,以震懾其他契人降将。
裴元嗣車隊一行加上衛隊不到兩百人,因是執行公務,是以一路不曾耽擱,從京城走陸路向北走了約莫七八天,這期間白日裏有兩三個時辰裴元嗣是在外騎馬,其餘時間大多都是在馬車裏渡過。
而阿萦的馬車和裴元嗣的馬車則是分開的,阿萦每日都要和紫蘇、丁嬷嬷等人睡在一輛馬車中。
丁嬷嬷受不了颠簸,幾天之後就偷偷去了後面的雜物車上一個人占據了一輛大馬車,把活兒都推給紫蘇。
丁嬷嬷資歷老,紫蘇生氣也無濟于事,其實她也是家生子,她娘李氏從前是慶國公夫人的陪嫁,只是小的時候親爹早早病故,李氏常年身子不好,才漸漸被慶國公夫人所冷落。
沈明淑十五歲及笄的時候慶國公夫人就給了挑了紫蘇做她的陪嫁丫鬟,紫蘇生得小家碧玉,性情沉穩,并且全家都被拿捏在慶國公夫人和沈明淑手中,這個陪嫁丫鬟可不是普通的陪嫁丫鬟,是必要的時候要被夫人獻給夫君做通房。
沈明淑曾經是有過這個想法——如果那一日她在沈家沒有遇見阿萦,今日跟在裴元嗣身邊的女子很可能就會變成了桃枝與紫蘇二女的其中一位。
沒了丁嬷嬷阿萦還樂得清閑,紫蘇文靜話少,一般兩人會在馬車中做針線,車隊裏誰的衣服破了阿萦都會幫忙縫補。
就是接觸不到裴元嗣。
裴元嗣的馬車在最前面,她有時撩起簾子偷偷望過去,只能望見男人一個挺拔寬闊的後背,心中忍不住暗暗郁悶。
這麽多天過去了,這男人難道都不想的嗎?
他可真是能忍。
這般在官道上走了七八天,終于,這一日下午車隊停在一處寬敞的官家驿站前。
阿萦揉着酸疼的腰由紫蘇扶着跳下馬車,丁嬷嬷不知何時也從後面跳了出來,伸手對着阿萦的腰就是一捅。
“今晚去大爺房裏伺候,記住了沒?”
傍晚的風輕輕吹着。
阿萦沐浴完畢,坐在鏡臺旁擦着頭發。
紫蘇幫她換了新衣,绾了發髻,鬓邊墜着一支點翠鑲紅金步搖,妩媚的紅色襯得鏡中的少女臉頰紅潤,膚白如雪,十分嬌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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