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

寒瑟的秋風中透着絲絲的涼意, 今日秋高氣爽,萬裏無雲, 繁華熱鬧的長安街市行人商旅往來絡繹不絕。

茶肆中, 陳裕坐在角落裏守着一碗濃黃的茶,耳旁是商販們刺耳的吆喝聲,陳裕的眼神卻呆愣愣地盯着茶肆對面的一家名為“暗香來”的脂粉鋪, 心早似那風卷的枯葉般飛往了天外。

“夫人慢走,您有空常來!”

也不知等了多久,只見那裝潢精致華貴的脂粉鋪中走出一行人, 五六個丫鬟簇擁着前頭一個錦衣華服的貴婦人,那貴婦人生得冰肌玉骨,雪膚花容, 格外嬌媚美麗, 系着件綠底銀絲繡的白毛狐貍披風,煙柳色百蝶錦緞馬面裙,一頭烏發珠翠,在人群中甚是惹眼, 一眼看過去陳裕的眼珠子都挪不動了, 騰得從凳子上站了起來。

鄰桌的客人見狀也瞟向了門外,面上閃過一抹驚豔, 笑着打趣道:“漂亮吧?窮秀才, 那衛國公夫人可不是你能肖想的, 哈喇子收收吧!”

陳裕守在這茶肆中等阿萦已經蹲守了整整一個月,三年前他被裴元嗣趕出京城,直到三個月前才敢從外地偷偷回到京城, 這三年裏他一事無成, 功名無法考取, 窮困潦倒,離開京城時爹娘塞給他的三十兩銀子也早就花得分文不剩。

體力活實在幹不了,他賣過字畫、當過教書先生,後來私塾關了,他只能去大街上給人寫家信掙些小錢。最窮的時候是躺在橋洞底下過的冬,而這一切都是拜那衛國公裴元嗣所賜,陳裕像只灰溜溜的過街老鼠,他回到京城自然不是為了向裴元嗣報仇,因為他也沒這個能耐。

陳父這幾年仕途不順,去年的京官九年考滿中被長官判了個不稱職,之後長官又随意尋了個理由将陳父一貶再貶,從六品的禮部主事直接貶成了九品的太常寺司樂,一個九品的芝麻官,管的還是陳父從未接觸過的禮樂!

陳裕父子抑郁不得志,家中窮得快要揭不開鍋,莫說陳裕不回來,他回來陳家多一雙筷子白吃幹飯,愈發養不起一家人,沒辦法陳裕只好去了一家木匠鋪給人打下手幹體力活兒,一個月撐死能賺半吊錢。

那木匠鋪就在這條長安街上,一個月前傍晚陳裕從木匠鋪下值回家,在路上偶然遇見一位背影極像阿萦的女子,然而等他急急追過去的時候,那輛寬敞華貴的大馬車早就連個影子都看不到了!

陳裕遂四下打聽,這才得知他離開這三年阿萦竟頗得衛國公寵愛,一路扶搖直上,生下世子與衛國公長女,兒女雙全,從良妾、貴妾到前些時日被一舉扶正為名正言順的衛國公夫人

陳裕心裏既羨慕又夾雜說不清道不明的妒忌,他在此蹲守一個月無非是為了求見阿萦一面,求阿萦大人不記小人過看在兩人曾經有過婚約的份上給他口飯吃。

照阿萦如今的身份,便是她吃大魚大肉從嘴邊給他留一口小小的湯他這輩子都能溫飽。

想着,陳裕抓起桌上的布兜便急切地追了出去。

那馬車裏外圍着七八個高大結實的武婢與小厮,陳裕不敢大聲呼叫,只敢追在那馬車後面累得氣喘籲籲。

直到馬車行出了人流如注的長安街,繞到一處人煙稀少的胡同巷子裏,陳裕才敢出聲喊道:“阿萦,阿萦,阿萦!”

阿萦隐約聽見車後有人喚她閨名,似乎還是個男人。

她疑惑地撩開帏簾,紫蘇也探出頭去,“這聲音有幾分耳熟。”

阿萦也覺得像是熟人,一時卻又想不起是誰,她示意車夫将馬車停下,就見後面上氣不接下氣地追過來一個形容邋遢,衣衫破爛的男人。

侍衛們一見都拔刀出來将陳裕攔住,陳裕差點吓尿了,忙跪地求饒道:“大爺饒命,小人不是壞人,小人是車內衛國公夫人的故人,求諸位大爺姐姐們別殺小人!”

紫蘇下了馬車,揚聲問道:“既是故人,為何不報上名來,否則我們夫人怎知你是誰?”

陳裕雖從見到阿萦到現在未曾聽阿萦說一個字,便已被阿萦渾身的氣派給震懾住了,他哆哆嗦嗦地擡起頭,再對上阿萦那雙杏眼的一剎那,下意識嘴角賠出一個讨好的笑來。

“阿萦,你,你不記得我了?我,我是陳,咳,陳裕……”話說到最後聲音越來越小,頭也越來越低。

還真不是阿萦故意不想認陳裕,實在陳裕這幾年變化太大了,原本一頭茂盛的黑發愁得掉了兩撮在頭上綁着,白皙俊秀的臉也被日頭曬得又黑又粗糙,身上套着件洗得掉色的青色直裰,卻繃得緊緊的,顯得十分捉襟見肘。

窮是真窮,發福也是真發福了,饑一頓飽一頓很難令人身材不走樣,不過短短三年當年那個侃侃而談玉樹臨風的白面書生就為生計奔波被磋磨成了邋遢漢子。

陳裕見阿萦皺眉不語,擔心阿萦故意不想認出自己,忙從懷裏掏出個布兜子道:“阿萦,這裏面是你當年最喜歡用的瑞腦香,你忘了有一年夏天你做了這香囊送給我,香囊裏面裝的就是瑞腦,你還說這香開竅醒神,把它挂在腰上晨間夜間讀書效果再好不過!”

又痛哭流涕道:“阿萦啊,三年前那信的确是我寫給你的,可我當時只是想幫你,我一進那屋就不知道怎麽的就迷糊了,你當時不是也……”

“住口!休要胡說八道!我們夫人何時給你做過香囊,我看你這窮酸的登徒子是想敗壞我們夫人的清譽,來人,快将這又蠢又壞的閑漢給我叉出去!”

紫蘇眼看陳裕就要說錯話洩漏當年之事,急忙故作氣憤打斷道。

侍衛過來提着陳裕就将他往外拖,陳裕吓壞了,還以為阿萦是介意三年前他對她意圖不軌之事,忙苦苦哀求阿萦再給他一次機會,日後他一定會洗心革面,重新做人雲雲。

“等等。”

阿萦一聲令下,侍衛們都停了下來,陳裕驚喜地朝着車窗的方向看去。

阿萦卻早已放下了帏簾。陳裕于她而言就是塊狗皮膏藥,是她前半生的污點,此人心胸狹隘,目光短淺,是個徹頭徹尾的小人,換作是以前,阿萦必定會毫不猶豫地動手除去陳裕,免得這厮再爬來污她的眼睛。

不過今時不同往日了,阿萦如今有兒有女,她不想再殺人造業障。二則當年的事情早有定論,陳裕一個卑鄙無恥的僞君子說什麽樣的話來攀咬污蔑她都有可能,裴元嗣對她言聽計從,不可能會聽信他的話,便讓紫蘇給陳裕遞了只錢袋子。

紫蘇将錢袋子扔到陳裕面前,語帶警告道:“我們夫人雖不認識你,可她心善,憐貧惜弱。”

“但我們國公爺可就不同了,他可是素來雷厲風行,眼裏揉不得沙子!”

陳裕記起裴元嗣來,身子哆嗦了一下,忙磕頭道:“小人明白,小人明白,小人從今往後再不敢來打擾夫人,夫人大恩大德小人此生沒齒難忘……”

等陳裕再擡起頭來的時候,阿萦一行的馬車早已經駛遠。

陳裕将錢袋子掂量了幾下塞進懷裏,嘀咕着啐罵阿萦道:“當初這信我看分明就是你寫來勾引我的,不過是衛國公被你美色迷惑聽信讒言,指不定這沈氏是死在誰的手裏!”

說罷冷笑一聲走了。

陳裕離開之後,薛寧婉和劉媽媽才從一側的小巷子中走出來,劉媽媽主動解惑道:“如果奴婢沒猜錯的話,這人應當便是她曾經的未婚夫陳裕,聽說三年前沈明淑在慶國公府用迷香陷害她與陳裕,想引來大爺捉奸,不成想卻被大爺識破奸計,被禁足于院中。”

薛寧婉皮笑肉不笑道:“原來是這位故人,果然還是故人最了解故人,媽媽聽見了他說的沒,連那沈明淑都是死在她的手中,好一個衛國公夫人,從一個沈家卑微的庶女扶搖直上成了衛國公夫人,這樣的女人你能說她手裏沒有過人命?”

薛玉柔和薛寧婉是一母同胞的親姐妹,由于兩人生母去世得早,父親薛榮很快另娶繼母,繼母苛待姐妹倆,薛玉柔生前便格外護着薛寧婉,姐妹兩人相依為命,感情十分深厚。

劉媽媽堅信薛玉柔就是死在萬貴和沈明淑手裏,當時的阿萦遠在靈州,根本沒有能力參與其中。

但薛寧婉偏偏不信,她多次跟蹤阿萦,在劉媽媽面前給阿萦穿小鞋上眼藥,時日一長,劉媽媽不禁也開始動搖。

劉媽媽猶豫道:“此人窮困潦倒,面相虛僞狹隘,說不準他剛剛說的話都是猜測的氣話。”

“那媽媽又該怎麽解釋她在萬福寺中供奉我姐姐的長生牌位?倘若她沈萦心裏沒鬼,我姐姐的死又于她何幹?她何必每年都在寺中為我姐姐的牌位添香油錢!”

劉媽媽語塞,知道阿萦給薛玉柔在寺裏供奉牌位,還是上次兩人偷偷跟蹤出門的阿萦無意間發現的。

薛寧婉又說道:“媽媽好生想一想,沈明淑既要陷害于她,必是要提前設計精心謀劃,為何最後又會被表哥識破她的奸計?”

沈明淑的确不是什麽好東西,但顯然,這個看似最為柔弱無助的阿萦才是這場事件中最大的獲益者。

既得到了裴元嗣的憐惜,又挑撥得裴元嗣與沈明淑兩人離心離德。

直到最後用她姐姐和顧三娘的死徹底扳倒沈明淑,踩着她姐姐的屍骨上位。前世的阿萦今日早該命喪黃泉,死在沈明淑手中,前世的劉媽媽也早就該被慶國公沈文铖滅口,為何這一世阿萦不僅活得好好兒的,還風風光光地當上了衛國公夫人?

為何這一世劉媽媽沒有去順天府報案,偏偏在路上遇見一個漢子,在那漢子祖上舊事的驚醒下去了衛國公府,平安順利地替她的姐姐伸了冤?

倘若說這一切都是巧合,沈萦心裏沒鬼,又為何要在萬福寺中供奉她姐姐的牌位?

除非,沈萦與她一樣重生過一回,這一切的疑問才有了解釋。

薛寧婉神色冰冷,有刀鋒般的寒光從眼底一閃而過。

當夜,薛寧婉就做起了“噩夢”。

半夜她從床上叫喊着醒過來,劉媽媽急急忙忙進來,抱住冒了一身冷汗的薛寧婉不住安撫。

薛寧婉哭得泣不成聲:“媽媽,姐姐剛剛給我托夢了,她說她就是沈萦和沈明淑将她一道害死的!”

劉媽媽大驚失色,慌忙捂住薛寧婉的嘴道:“姑娘,咱們現下無憑無據,這話可要慎言,莫要讓太夫人聽見才是!”

薛寧婉淚眼濛濛地點了點頭。

她連續裝着做了幾夜的噩夢,臉色憔悴消瘦,連趙氏都看了出來,又聽說她這幾天晚上半夜總是喊着大外甥女的名字從夢中驚醒,擔心薛寧婉憂思成疾,便請了大夫過來給薛寧婉開藥醫治。

薛寧婉乖乖配合吃藥,她當然不會說薛玉柔給她托夢她是被阿萦和沈明淑一起害死,只和趙氏哭訴姐姐是冤死,她在九泉之下徘徊不得轉世,求妹妹給她伸冤她才好入輪回道。

老人家都迷信,趙氏面上安慰了薛寧婉別怕,背地裏卻犯起嘀咕:那罪魁禍首沈明淑和萬貴明明早就死了,為何玉柔總說她不能轉世,這是個什麽道理,難道是先前給玉柔燒錢燒少了?

心裏不安,趙氏便去了一趟她常去的萬福寺花大價錢設下水陸道場給薛玉柔連做了三天三夜的法事,以超度亡靈,幫薛玉柔轉世投胎。

哪知薛玉柔似乎是不滿意趙氏對她的交代,就在法事做完的當夜,原先她住在撷芳院的西廂房便鬧起了鬼。

有值夜的小丫鬟說她半夜裏解手路過西廂房時看見西廂房裏竟影影綽綽亮着燈,小丫鬟以為是自己看錯了,湊到窗上想仔細看看是不是起火了。

自從薛玉柔死後趙氏不想觸景傷情便命人将西廂房給封上了,西廂房不該有人氣兒才對,忽有一陣陰風從小丫鬟後背吹過,小丫鬟戰戰兢兢提着燈走過去,戳破淡白色的窗紗,而後看見了令她畢生難忘的一幕——

一個白衣女子坐在桌前,長發披肩,發出一聲似有若無的長長嘆息,而後她背後像是張眼睛似的驀地向後朝小丫鬟看過去,小丫鬟當即吓得失聲尖叫,哇哇叫着丢了燈籠撒腿就跑!

翌日,撷芳院西廂房鬧鬼的事情就傳遍了衛國公府。

趙氏半夜沒關好窗偶染風寒抱恙,阿萦和陸氏一齊來到撷芳院,兩人先探望過了趙氏,趙氏眉頭緊鎖地躺在床上一語不發,而薛寧婉神色憔悴,一見兩人進來便哽咽道:“一定是姐姐的魂魄!我,我前些天還夢見了姐姐和我托夢,說她死得冤枉讓姨母為她伸冤,如果是巧合,這世上的事情怎會這般巧!”

小丫鬟也跪在地上哭道:“奴婢以身家性命擔保,奴婢絕對沒看錯!”

阿萦和陸氏遂來到西廂房,命兩名小厮将西廂房的門鎖認真檢查一番,小厮看過後道:“夫人,三夫人,這門鎖并無被撬開損壞的痕跡。”

門鎖沒有被撬開損壞,要麽說明打開這扇門進去的“女鬼”是熟人,她手裏握有西廂房門的鑰匙,并且她很有可能并不是一個人作案,打開門鎖進去之後她的同夥再将門鎖上,僞造出“女鬼”穿門而入的假象。

要麽則是“女鬼”不是通過門進去的,或是窗,或是其他的方式可以不損壞門窗。

阿萦和陸氏領着一群人進去四下查看,并未發現屋內有翻動的跡象與丢失的物品,而小丫鬟指認的那女鬼所坐的桌椅上也依舊蒙着一層灰塵,仿佛昨夜根本無人坐在此處。

一無所獲,阿萦和陸氏只能持與趙氏一樣的觀點,那就是小丫鬟半夜解手頭腦昏沉以致看走眼了,西廂房并無女鬼,女鬼是小丫鬟臆想出來的。

畢竟滿府裏看見女鬼的只有小丫鬟一人,就連薛寧婉也只是做夢夢見薛玉柔罷了,沒有人能夠證明小丫鬟所言屬實。

阿萦安撫了薛寧婉和受驚的小丫鬟,并賞賜了一些安神鎮定的湯藥,體恤地讓小丫鬟回家暫歇幾天緩緩神。

回到錦香院天色已經接近傍晚,紫蘇和桂枝兩人都覺得身後涼飕飕的,等桂枝下去準備晚膳之後,紫蘇悄悄地問阿萦道:“夫人,您信鬼神嗎,莫非真是這柔姑娘的魂魄回來了?”

可能是吧,畢竟阿萦自己都不知道四年前她是怎樣活過來的,有時候她也會想,前世的那些種種究竟是她所親身經歷過,還是僅僅只是一場夢,也許今日的她不過是一縷死而複生的魂魄?

既然她都能活,薛玉柔變成魂魄又有何稀奇?

至于薛玉柔究竟是怎麽死的,只有阿萦與周文祿心知肚明。

沈明淑和萬貴已死,薛玉柔卻仍然喊冤,除非她想索命的那個人是她沈萦。

念及此,阿萦決定明日找借口就讓周文祿來一趟衛國公府,聽聽最近他有沒有遇見什麽異樣。

她邊想邊往內室走,紫蘇先她一步進去,替她從衣櫥拿來新衣服,念叨着那西廂房不幹淨,得先換一身幹淨的衣服去去晦氣。

阿萦由她去了,紫蘇将衣服拿過來挂到衣槅上整理,突然猝不及防地發出一聲短促的尖叫。

“啊!!”

“怎麽了?”阿萦快步走過去。

紫蘇渾身直打哆嗦,面無血色地從那件粉紅色褙子的袖口抽出一條染血的白绫帕子。

阿萦将帕子奪來展開,只見帕子上繡功工整精致地繡着一簇三朵的梨花,花底以鮮嫩綠葉相稱,再用黑線繡上一枚小字,正是薛玉柔的閨名中的“柔”字。

而白绫帕子的中央,卻用已經幹涸的血漬淩亂地寫了一個觸目驚心的大字——

“冤”!

阿萦下意識将帕子放在鼻間細細嗅了嗅,出乎意料地聞到一股極淡的、熟悉的香氣。

阿萦的杏眼慢慢地眯了起來。

紫蘇則驚恐地看向了阿萦,結結巴巴道:“夫、夫人,這個柔姑娘的魂兒,難不成還真,真回來了?可是她,她與您素日無冤往日無仇的,莫名其妙來找您做什麽!”

顯然,紫蘇也是被這柔姑娘神出鬼沒的“魂兒”給震吓住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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