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往事

陳景盛将鞋底在石階上蹭蹭,晨雨潮濕,鞋下沾粘泥土,甚至鞋面上也飛濺幾點泥斑。低頭去瞅身邊人的鞋子,素鞋無垢,連那鞋沿也未沾染丁點污泥。慕遠夷腳步輕盈如此,果然不是個人,然而青天白日,總也不會是個鬼吧。

不是人也不是鬼的慕遠夷擡起膝蓋,輕輕踩上不高的石階,邁入陳宅的書屋,他見陳景盛還在下頭蹭泥,将頭輕搖了搖,果然是個田夫。

遙想當年,陳郁就不會這樣,他是位富貴人家的子弟,精致講究,斷然不會将兩條笨腳踩入泥濘中。

“陳家書屋,就是這裏?”

慕遠夷掃視四周,殘破蕭索,空空蕩蕩,頓覺無趣,突然他眼前一亮,他見到一棵煌煌赫赫的銀杏樹,就立在院中。

金黃漫天,染上他的瞳眸。

“就是這裏。”陳景盛跟上來,和慕遠夷并肩,兩人一起看向院中的銀杏樹。

多神奇,它竟然沒怎麽受到風暴的摧殘,依舊枝葉茂盛。

慕遠夷身材修長,陳景盛手腳粗實,兩人并排,原來高挑的慕遠夷,竟然還矮了陳景盛半個頭。

“小員外,這是棵什麽樹?”慕遠夷微微眯起眼睛,陽光下的銀杏葉子,燦爛耀眼。他來南溪時,就發現當地人喜歡種植它,幾乎家家戶戶都有一棵,但都沒有陳家這棵這麽高大、壯麗。

“有人喚鴨腳樹,也有人喚白果樹,此地人以公孫樹稱呼。”陳景盛知道各地叫法不同,自打他猜測慕遠夷不是普通人類後,他也不驚訝這人連銀杏樹都不認識。

陳景盛邁步上前,将手貼放在粗實的樹幹上,他說道:“哪怕是幼年種下,也得到孫輩才能見到它長成結果,所以叫公孫樹。”

慕遠夷似乎被它迷住了,呢喃:“竟是這般壽長……似吾族。”他的尾音細微,幾不可聞。

陳景盛眉角挑動,他可是聽到了。

“如慕公子所願來到書屋,還請公子講述我叔祖當年的事。”陳景盛拂去石凳上的落葉,往上一坐,睨着身旁人。

慕遠夷随即落座,他随意就坐在陳景盛身側,挨得挺近,他拈起石桌上的一片落葉,随手又擲去,嘴角微微笑意:“我怕小員外受到驚吓,還是不聽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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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景盛斂色說:“想必你也不知曉,特來吊我胃口。”

他的手指拳住,指節粗實有力,同樣臂擱石桌的慕遠夷,卻有一雙白皙修長的手。

慕遠夷低頭看向染上塵灰的指尖,輕嗤,想他是來求人的,怎麽如此無禮。

陳景盛悠然道:“你說的鲛邑,我知它在瓊州以南,鄰近占城國,那裏暗礁遍布,海船遠避。”他說時特意拿眼去瞥慕遠夷,樂意看他臉色起變化。

鲛邑是傳說中鲛人生活的地方,大海上有不少離奇的傳聞,在老水手口中流傳,尤其當他們喝上幾杯酒後,更是能談得繪聲繪色,仿佛親自去過。

慕遠夷确實有些驚愕,但他只是低笑:“你還知道哪些?不妨說來聽聽。”陳景盛毫無顧忌地打量慕遠夷,他目光在對方臉上巡視,從眉眼至鼻唇,他笑了,有淡淡狎意:“我聽聞南海有鲛人,無論雄雌,樣貌秀美,青春不老。偶爾也會上岸來,藏匿尾鳍,佯裝人類,似乎還喜愛甜食。”

最後一句,他眉尾戲谑般地挑起。

“胡語。”慕遠夷斥道。

“那請說說,你們鲛人的事,也順便道一道我叔祖當年的事吧。”陳景盛啞笑,他笑時倒不至于勾魂奪魄,卻讓慕遠夷不覺瞪了他一眼。

陳郁是何許人也,他曾是一艘巨船的綱首,他以陳景盛作為繼承者,這人必然也不是尋常之輩。慕遠夷此時倒是釋然,也難怪這人伏窗竊聽,陳郁卻不加制止。

“我說給你聽,信不信随你,切記不得再告訴別人。”慕遠夷這般開始了他的講述,此時陽光披灑,樹下的兩人身上、臉上光斑晃動。

時光在不知不覺中逝去,長長的故事聽完,陳景盛用手支住下巴,陷入長久沉思。他沒有惶恐失色,整個傾聽的過程很鎮靜,他是一位很好的傾聽者,他心胸廣闊,海納百川。

秋風陣陣刮過,枯葉飄落,慕遠夷看着落葉,這時,他聽陳景盛道:“我有一事不明。”慕遠夷示意請說,陳景盛問:“外人要如何才能進入鲛邑?”

慕遠夷真沒想到他問得會是這麽件事,一時懵住。眼前這位“田夫”不只接受他講述的事情,而且壓根沒被吓着。

瞅一瞅陳景盛,慕遠夷說:“你去不了。”

還真是毫無保留,直接一口回絕。

陳景盛沒有因此沮喪,他不過是好奇罷了。慕遠夷講述的事,他也絕非不驚訝,他很震驚。

叔祖的存屍行為令人難以理解,他将一位友人的屍體送往鲛邑,而沒讓死者入土為安,做出這樣的事,違背常情與道義。

而今還有一件麻煩事,就是這個被送往鲛邑的死人,因為一場海上風暴,竟是複活了。

哪怕博識洽聞如陳景盛,他仍不大相信死人能複活,慕遠夷的一些說法,無疑存疑。

“慕公子,你所說的海玉魄,究竟是什麽東西?”陳景盛這次正兒八經地道出他的疑惑。

慕遠夷緩緩述道:“海玉魄出自龍嶼,是海龍的額中物,龍死後才能獲得一枚。此物世間稀罕,歷來為番國君王所有。海外君主亡故,會用海玉魄作為口含,據說它能收聚魂魄,保屍身不敗,令人死而複生。”

陳景盛摸了摸下巴,六十年前,叔祖也才十八歲,他手中怎麽會有這樣稀罕的東西?

“你說的那位趙由晟,他如今複活,他去了哪裏?”陳景盛問。

他會怨恨叔祖嗎?還是會回來報叔祖的恩情?然而一切終無意義,叔祖時日不多。

話語落下,風卷枯葉,沙沙作響。

慕遠夷接住一片飄在跟前的銀杏葉,猶如捕抓住一只金色蝴蝶,他幽幽道:“他終會前來。”

拍落一片挂在頭發上的枯葉,陳景盛想可真是駭人,一個死去六十年的人,突然複活。他還是年輕時的模樣,仿佛這六十年根本不存在,而他的所愛,早已香消玉殒,他所有在世的親友或仇人,或已死去,或即将病逝。

他心中做何感想?他會恨那個兄長參與殺害他族人,自個還擅自喂食他海玉魄,将他屍體送進鲛邑存放的叔祖嗎?

換做自己是他,陳景盛想,遭遇這樣多舛的命運,曠古未聞的離奇事,怕是要因此崩潰發狂,攢聚滿腹的恨意,恨天怨地怪故人。

院外,一陣腳步聲響起,陳景盛朝門口一望,認得是家中一位腳力輕便的仆人,猜到叔祖那邊該是有什麽事,他對慕遠夷說:“走吧。”

兩人邁出書屋,仆人正好來到門口,陳景盛問他有什麽事?果然是叔祖醒來,正在找他和慕遠夷。

通報後,仆人往回走,大步走在前頭,陳景盛帶着慕遠夷在後。他們繞着書屋外的一汪水池行走,三人的身影倒影在水中,這時,慕遠夷聽到不遠處傳來孩子的笑語聲,他止步回望,見是兩個十來歲的男孩,他們一前一後追逐,進入書屋。他們衣着粗陋,應該是傭戶或者奴仆的孩子。

恍惚之間,慕遠夷仿佛見到了年少時的趙由晟與陳郁,他們華服玉飾,言談甚歡,也是這般的年紀。

陳景盛回頭,不解地望向後頭止步不前的慕遠夷,忽然聽他道:“他們少年時,在這裏住過一段時日,你叔祖,還有趙由晟。”

陳景盛的嘴巴張大,臉上浮現些許驚訝,但也僅此而已,他攜帶上慕遠夷,繼續前往陳郁居住的後院。

土道仍是泥濘,漸漸陳景盛落在了慕遠夷和仆人的身後,他饒有興趣地端詳慕遠夷行走的儀态,真是輕盈而優雅。窄細的臀腰,筆直的長腿,一頭如堆鴉的烏發,露在衣領外的脖頸白如玉。

陳景盛忽然有點明白叔祖當年怪異的行事,心想不知道趙由晟是怎樣的一個人?

會像慕遠夷這般清雅美麗嗎?他必然不是個凡夫俗子,以致叔祖因他的死而無法釋懷,漂泊海外數十載,到風燭殘年才肯踏上故土。

作者有話要說:趙由晟:臭小子你過來,叫我這樣名字的會是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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