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歸國往事
七歲的陳郁悶悶不樂坐在艉樓的甲板上,他前方是逐漸遠去的海域,海浪翻湧,天與海一色。海船旗杆上系結的彩色魚龍帶在風中啪啪作響,水手三三兩兩在主甲板上交談,偶爾有人朝艉樓張望,他們知道綱首陳端禮的兒子待在上頭。
水手們會交頭接耳談論這個孩子,人們對他很好奇。數日前船泊在蒲甘國港口,起航那日,陳綱首突然帶來一個盛裝的孩子,他華貴得像位番國王子,船上的人紛紛猜測他是誰,後來得知是陳綱首遺留在海外的兒子,無不驚訝。
在驚訝之餘也好奇,孩子的母親是誰?怎麽不見她一起上船。漸漸,一些離奇的傳聞在船上傳開,并越傳越離奇。
“聽說,我們綱首剛發跡那會,有次經過昆侖洋,遇到霧天,船隊被困在暗礁裏,好幾日不得離開。直到一天夜裏,綱首室裏突然出現一名鲛女,和陳綱首做成了夫妻,後來鲛女引來一個大浪,才把船從礁嶼裏邊推出去。”砣工留壽神神秘秘講述一個傳聞,他臉上帶着暧昧的笑,他身邊圍坐着三四個清閑人員。
秦叔昌蹲在一旁聽,他是搭船的小海商,他搓着手,一臉油光,甚是神往:“都說鲛女美豔無雙,陳綱首真是豔福不淺,令人羨慕呀。”
老水手陳六事擡腳踢向砣工留壽的屁股,留壽回頭,還沒來得及作怒,就見到陳綱首和戚部領走來。
留壽低頭修補一塊木石砣,再不敢胡語,圍在他身邊的人也都假裝在看風景。
陳端禮獨自登上通往艉樓的樓梯,戚部領朝船工們走去,巡視他們的工作。
陳郁望着遠方湧動的海浪,一言不發,他聽到腳步聲,以為上來的是負責照看他的小厮陳小,擡頭才見是自己的父親。陳端禮走到陳郁身邊坐下,他揉了揉兒子的頭,陳郁頭側向父親,沒回頭。陳端禮陪伴在兒子身邊,問他:“想妍娘?”
陳郁點了點頭,他很小就沒有母親,是一個叫妍娘的女子撫養了他。妍娘和他住在一棟大房子裏,房子裏有一座美麗的花園,從他懂事,他就住在那裏。
每隔兩三年,陳郁能在大房子裏見到父親一面,而這次相見,他被父親帶離妍娘身邊,走出大房子,踏上歸國之路。
妍娘是陳端禮友人黎維武的寵妾,她不可能随船陪伴陳郁。陳端禮用指腹碰觸孩子微颦的眉毛,看着這個小兒子,神色略顯擔慮。陳郁的模樣跟剛上船那時有了不少變化,頭上的小金冠被取下,身上穿的色帛換成了一件交領錦袍,不過他仍是半披着發,發辮上綴着金葉飾。
他這樣的裝束,一旦歸國還需再進一步更改,待他回國,他也需要學習新的語言,融入新的環境,他年齡尚小,希望能很快适應。
沒多久,陳端禮牽着孩子的手登下樓梯,他護着他,像呵護寶貝。
甲板上的船工,偷偷看向他們父子倆,高大威嚴的陳綱首,秀美精致的兒子,他們在想孩子的母親是誰,也許真如傳言那般是位美豔的鲛女。
水手們都聽說過鲛女的傳聞,她們有絕美的容顏,會在風暴到來前浮出海面,給予水手們警告,由此,人們也不渴望見着她們,因為那便意味着不吉,甚至是死亡。還常常有水手為她們誘惑,以致跳進水中,想要追随她們而去,而溺斃成為一縷亡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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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行數日,天氣晴好,順風順水,途中沒再入港補給,水手們慵懶地聚集在船艙下棋、閑扯,值班的水手在主甲板上追趕一只從廚房裏跑出的雞,大廚拿把菜刀,一只油膩的手往圍裳上搓。
小陳郁趴在窗上,聽着艙外的笑聲,看了看天,他敏銳感應到潮濕的水汽在空中凝聚,他喃喃自語:“要起霧了。”
陳端禮坐在書案前,正在翻看賬本,聽到兒子的話,他擡起了頭。
原本晴空萬裏的天,在午後逐漸為霧氣遮蔽,海船在霧中行駛,白日見不到太陽,夜晚見不到星辰,舟師的牽星板在這樣的天氣裏無法使用。陳端禮待在針房,和顧舟師看顧羅盤針,他擔心航線偏離。起霧時,他們正要經過昆侖洋,所謂“去怕七洲,回怕昆侖。”昆侖洋沉舟無數,暗礁遍布。
其實以顧舟師的多年老經驗,哪怕在霧中,他也能讓船安全駛出,陳端禮随後離開針房,返回他的寝室。陳端禮走後,顧舟師的助手,也是他的侄子顧常問:“伯父,陳綱首的船,當年是不是真得在昆侖洋擱淺,還遇到……”他話還沒說完,就被顧舟師喝止:“盡聽別人胡說八道!”
顧常沒敢再問,委屈巴巴走到外頭看霧。
夜晚,船上寂靜,身邊的伯父寡言又嚴厲,顧常覺得無趣,把手中的一份海圖翻來翻去,自言自語:“常言道昆侖洋會針迷舵失,人舟孰存,我聽費通事(翻譯)說,那是因為昆侖洋裏有鲛邑,是鲛人的故鄉。鲛人在鲛邑附近施下法術,令海船迷失,不許人靠近,由此昆侖洋才會這般兇險。”
顧舟師瞪了侄子一眼,訓他:“費通事愛說大話,他的話都是鬼扯。真有鲛邑,我這個老舟師會不知道?”
陳端禮進入綱首室,發現本來卧在床上睡覺的兒子不見,他叫來陳小,陳小也慌了,辯稱:“我剛剛才來房裏,看見小東家還在。”
陳端禮忙和陳小尋找,這一夜起的霧,讓他心神不寧。
船裏船外都沒有孩子的身影,陳端禮站在艉樓下,瞧見登往艉樓甲板的木梯,想兒子白日喜歡到艉樓上看海。他攀爬上去,果然見陳郁站在上頭,背對着他,小小身子隐現在霧氣中。陳端禮喊他,陳郁卻似乎沒有聽見那般,他無知無覺,很快消失在迷霧裏。
此時的陳郁恍惚無主,他被呼喚聲引上艉樓,那聲音似有似無,但能魅惑人心,那聲音不是一人之聲,像似無數人,卻在陳郁聽來如此的親切,令他生眷意。這只有他一人能聽到的喚聲,呼喚的群體,似乎就在迷霧之中,似乎在深海之下。陳郁已經走到艉樓的邊沿,他受到了迷惑,他攀上圍欄,他身後傳來父親的叫聲,飄忽而不真切,他沒有回頭,他墜向濃霧。
從高高的艉樓,墜進大海,強大的沖力使得陳郁當即驚醒,他在海中驚恐的掙紮,冰冷和黑暗朝他弱小的身體擠壓而來,一個浪起,他被卷進海裏。嗆進他腔肺中的海水令他痛苦不堪,他抓撓脖子,本能的想要呼吸,他就要溺死了,他拼命撲動手臂,極力求生,在絕望之際,他內心有個聲音在告訴他,他不懼水,哪怕翻天巨浪也吞噬不了他,他在大浪中抗争着,終因年幼,他精疲力竭而瀕臨昏迷,卻就在這時,他胸前亮起一團幽藍的光,那是他脖子佩戴的海獸項飾在發光,那團光逐步擴散,直到将他整個人包裹在光中。當耀眼的光芒消減,一只龐大的怪物,用背部托住了陳郁下沉的身體,吼叫着沖出海面。
陳郁昏厥之時,聽到震耳的海潮聲,潮聲裏夾雜着巨獸深廣,令人恐懼的叫聲。
海船上的人們,在濃霧中只見到一對碩大閃亮的眼睛,看不清它的全貌,船員們大為驚恐,有人失聲大叫,有人跪地祈求神明庇佑,有人驚叫奔逃。船工們退卻了,趴在甲板上的身子瑟瑟發抖,他們甚至忘記去拉那些拴着繩索,正在水下試圖搜尋陳郁的船奴。
巨獸可怕的聲音震耳欲聾,陳端禮筆挺站在艉樓上,他的腰身被戚部領死死抱住,潮水打濕他的衣服和發,巨獸的吼叫聲過後,是一片死寂,戚部領勒住陳端禮的手臂漸漸松開,忽覺一股腥澀氣息攜風撲來,強勢得讓人後退,陳端禮卻再上前一步,一個龐然大物遽然出現在他眼前。他認出了它,他伸出雙臂,祈求着,巨獸迅速消逝,陳端禮的雙臂一沉,陳郁落在了他的懷裏。
陳端禮摟抱住兒子,屈膝在地,他見到兒子胸前發光的銅獸,他拾起銅飾,神色哀傷,不停嚅嗫着一個名字:绫娘。
那是陳郁母親的名字,一個死去者的名字。
陳郁昏迷不醒,躺在父親的臂彎裏,胸前的小銅獸閃着幽藍光芒,那光芒映亮他的臉龐,他肌膚泛着鱗光,本該是耳朵的地方,長出了鳍,他現出了原身。陳端禮雙肩微微顫動,把兒子兜進懷裏,抱得更緊。
聽到身後戚部領的喚聲,陳端禮脫下衣袍,鎮靜将孩子裹住,戚部領靠過來,親眼見到綱首懷裏失而複得的兒子,他為今夜所經歷的事感到無比驚愕。
主甲板上的水手們驚喜發現巨獸消失無蹤,濃霧也漸漸散去,桅杆上的燈籠照見從艉樓木梯下來的陳端禮,他的風袍裹住一個小孩兒,那是他落海的兒子。
陳端禮抱着他的兒子,在船上人員錯愕眼神的齊齊注視下,緩緩返回綱首室。
回到綱首室,陳端禮立即讓戚部領去将船醫喚來,身為武夫的戚部領,他是唯二看清怪獸模樣的人,他從艉樓上下來時,腳軟的幾乎挪不開步。不只是那頭怪獸震撼了他,他更懷疑自己的眼睛,因為他看見陳郁被那頭大怪物救上來時,變了模樣,那不大像是個人。
船醫是一位三佛齊國的番醫,戚部領将他送進綱首室,把房門一關,守在門外。戚部領本以為會聽見番醫的驚叫聲,但一切都很安靜。
綱首室的房門緊閉,燈火達旦。
船夫劃槳的水聲在耳邊響起,窗外飄過一陣人語聲,來自其它歸航的客船,身後九日山已遠去,陳端禮的回憶到此為止。那年陳郁七歲,陳端禮帶他歸國,在歸國途中,船經昆侖洋,陳郁在霧夜墜海的事,對陳端禮而言,至今還歷歷在目。
陳端禮低頭去看床上昏睡的兒子,他背身側躺,蓋在他身上的被子拉得很高,遮住他的臉和耳朵,只有少許頭發露在外頭。
當年因為落海且親眼目睹巨獸,陳郁因過度驚吓而高燒不退,昏迷數日,期間,船上的人們對陳郁的傳言也越演越烈。陳端禮為保兒子安全,在主甲板上召集衆人,他手執一枚官府賜予的綱首大印,抽出腰間佩劍,下令誰敢再謠傳,絕不姑息,将以法懲治。
身為一船綱首,他有威震船員的能力,他能保護陳郁。
多年後的今日,當這艘客船靠岸,登上陸地,陳端禮也必要保護他的孩子。
作者有話要說:小銅獸:身小樣萌,海馬造型,擅長游泳,真是出門旅游的必備品。
導演:鲛邑是陳郁母親的故鄉,所以接近鲛邑時,小陳郁會有感應。母親那族的人也許想留下小陳郁,畢竟半魚也是魚。再具體的,導演也不清楚,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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