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睦宗院的北院有棵木棉樹,很是高大, 每年葉子落盡時, 花期就也到來, 木棉花紅彤彤挂滿枝頭。便在這木棉樹之下, 立着兩尊石像, 衣冠博帶,手中執劍,說像似石将軍,卻又不是,據說自打睦宗院營建在此,便就有這麽兩尊石像,陪伴南遷的宗子,度過百餘載的時光。

趙由晟從木棉樹下走過, 樹杈上葉子稀寥,在秋風中瑟抖, 他對睦宗院自然熟悉, 但北院他來得少,竟似有兩三年沒來。

北院以前住着樸王子孫,鼎盛時還住過一位郡公,後來樸王房派凋零, 空出的房舍入住其他房派的子孫, 與樸王子孫混居。

趙由晟的腳步踩在枯葉上,沙沙響動,他低頭看地面, 地上鋪着平整的大石板,美觀便行。在上一世,安撫使下令殺宗子,睦宗院內的婦孺并未幸免,這處石砌的地面曾被鮮血染紅。那情景,大概就如春時,木棉花凋謝鋪地般,猩紅一片吧。

“由盛當真不回宗學就讀?”

趙孟壽的聲音響起,趙由晟才意識到自己走神了,他擡頭看這位品學兼優的學長,看他冠上頂着一片枯葉,面無表情道:“在家也能讀書。”

同行的趙莊蝶問:“孟壽兄明年要參加科考了吧?”

趙孟壽背手而嘆,眉頭皺起,一副憂國憂民的模樣,他道:“朝中奸臣當道,怕是報國無門。你們看,而今連族父都心灰意冷,辭去戶部侍郎不做,黯然歸家,再不願過問朝中事。”

莊蝶俏皮地對由晟使了個眼色,腳步加快,他意料孟壽兄要抒發一大段廢話。随即,由晟和莊蝶果然快步離去,留孟壽兄一人在木棉樹下大發感慨,壓根不知道只有石像在充當聽衆。

由晟和莊蝶跟上前面的人,那是他們的老爹,這群老頭子腳步輕便,邊走邊交談,竟把兒子們甩在後頭。

三個老頭子中,以由晟的父親趙師勉最為年輕,孟壽的父親趙汝泰最年長,而莊蝶的父親趙宜春身份最尊貴,三家老頭子雖然年齡差異,身份不同,但他們之間有不錯的交情。

做為宗子,罕少能在朝中擔任要職,趙孟壽口中的族父名叫趙希聲,他是個特例,他能力出衆,又深得皇帝信任,才能官至戶部侍郎。

趙希聲也是由晟的族父,他們同出樸王一系。

一群人結伴,行至戶部侍郎趙希聲家門前,侍郎家仆忙将人迎進屋去,恭敬道:“趙公正在廳中會客,将仕郎攜帶妻兒來訪。”

仆人所說的将仕郎是趙侍郎的姐夫,廳中此時人多,趙由晟等晚輩自覺在院中等候,老頭子們則不用避嫌,由仆人請入室。

趙侍郎家的庭院有些荒蕪,可見數名仆從在院中修葺,想來趙侍郎辭官後,将在這裏居住。莊蝶在院中四處走走逛逛,閑不住,由晟和端河在廊下交談,耐心等待,沒過多久,有仆人過來,邀請他們進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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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被帶往書房,卻不是客廳,一進書房,就見趙侍郎和他們的父親在裏頭,老頭子們正悠然喝茶,閑聊。

趙侍郎距離上一次回泉州城已有數年,見到同宗兄弟的兒子們,他幾乎要認不出來。趙宜春示意由晟三人站在趙侍郎跟前,都不要出聲,讓他辨認是誰。

趙侍郎掃視過三名少年郎,将手一指,點中趙由晟,笑道:“你是由晟。”

趙由晟忙上前行禮,答是。

“族父,還得我不?”莊蝶活潑,沒大沒小,手指着自己臉上的酒窩詢問。按說他和趙侍郎不是同房派,但也跟着由晟喊族父。

“認得,你是莊蝶。”趙侍郎記性不錯,再說就是不看莊蝶的酒窩,看他圓臉矮個頭也能認出。

孟壽上前行禮,趙侍郎拍他肩問他:“阿壽,娶妻了嗎?”

孟壽的老爹趙汝泰回:“尚未婚娶。”

何止這兒子沒門親事,他那大女兒也還沒嫁呢。

趙侍郎讓仆人搬來椅子,給三名晚輩入座,他待晚輩親和,毫無架子。他逐一詢問晚輩學業,勉勵他們幾句,便就和他們的父親聊起宗室裏的事情。

趙侍郎離開泉州城多年,壓根沒想到當地的宗正司竟會被奚王一系把持,聽着故友們的講述,他的神色陰沉。

趙侍郎本是厭倦朝中争鬥,對時局失望透頂,才想回鄉清閑養個老,看來這清閑他是指望不上了。

天近黃昏,趙侍郎親自将訪客送出院門,相辭時,他執住由晟的手,贊道:“後生可期!”

離開趙侍郎家,走過木棉樹,莊蝶摸了摸頭,胡語:“怎麽阿剩就後生可期了,我也不差呀,族父卻不贊我。”

孟壽道:“不也沒贊我。”

孟壽回想了下,在書房裏,老頭子們談官船分賬不均的事,由晟插了兩句話,他說官船的幹辦不該由宗正司指派,而應當由宗子自行雇傭,還說每個房派雇傭一名幹辦進行航海貿易,分賬時,也可以多分些錢給孤貧的家庭。

宗正司要是按由晟這種法子管理官船,能避免不少矛盾。

往時看由晟不像是個熱愛動腦的人呀,反倒動手能力比較強,沒少跟人打架,孟壽有點困惑。

**

曾家香室裏,有陳郁忙碌的身影,他從木架上收走晾幹的香餅,香餅樣式各異,有圓形,有菱形,有方形,還有篆香。

這些晾幹的香餅,香味各異,陳郁每收一塊,便嗅一下氣味,他不只自己嗅,還會遞給他的香友——曾元容。

曾家和陳家離的很近,相隔一條巷子,但身為名門望族的曾家,有些瞧不上海商家族,要不兩家的小郎君,早早就該相識。

數日前,曾元容祖父大壽,陳郁跟随父兄前去祝賀,因他人物标致,身上佩戴的香料特殊,由此被有香癖的曾元容引為知己。

曾元容在族中兄弟裏排行第五,城西的人們就給他取了個香五郎的外號。

這是個秀美的少年郎,愛香近似癡,而且喜愛精美的衣飾,甚至有傳聞,說他好女裝。

若非陳端禮是個豁達之人,斷然不會允許兒子與這樣的人往來。

陳郁不曾見過曾元容穿女裝,對于外面不懷好意的傳聞,他不感興趣,人們不也總說他是鲛女的兒子,雖然他還真得是。

陳郁低頭嗅聞手中的香餅,氣息溫厚端靖,他說:“元容,這塊香餅我想送人,有一人适合它的香味。”

曾元容用手帕接過香餅,輕輕一嗅,他聞來卻覺味道甜美,笑語:“适合贈佳人。”

陳郁莞爾,取回香餅,放入木盒,心想阿剩可不是什麽佳人。

兩人繼續收香餅,每一塊都放入一只精美的香盒,這些香盒堆在桌上,已有八九盒之多。曾家殷富,家中買得到好香料,陳郁家是海商,自然也玩得起香。

“小郁,你聞聞這塊香餅,味道甚是古怪,想來是我弄錯了配方,不如棄掉。”

曾元容收到一塊氣味特殊的香餅,那味道讓他皺眉,他不喜歡。他是個纖細的人,能從香氣中聯想到許多事物,這塊香,就似一個危險的人物,散發令人不安的氣息。

陳郁接過香餅,捧香輕聞,似有所想,他道:“像似薔薇水的香氣,但更濃烈些。”

“是如此。”曾元容恍然,還真像,聞起來怪,正因它的味道濃烈,很是強悍,而他們平日使用的都很清淡。

“丢棄可惜,不如贈予鄭遠涯。”陳郁将香餅還予曾元容,他也就是随口一說,覺得遠涯可能合适。

“我做的香,為何要給一個蠻漢。”

曾元容說是這般說,還是将這塊氣味特殊的香餅裝進木盒裏,用的材料昂貴,不舍得随手丢棄。

其實曾元容不曾見過鄭遠涯,但他聽說過這人的事跡,知曉他是海寇的兒子,打小在海船上跟粗魯的水手們厮混,是個粗野,狂妄,刀不離身的人。

曾元容想:小郁性格真好,和鄭遠涯那樣的人也能相處得來。

兩人收好自制的香餅,從中選出一塊燎燒,并取來各自的琴,在袅袅香氣中彈奏。

美少年們相伴于香房,異香缭繞,琴聲悠悠,倒也是讓人浮想翩翩。

陳郁從曾元容這兒,不只學制香,也學彈琴。

從曾家離開,陳郁攜帶兩塊香餅,書童董宛抱着一張琴,主仆兩人歸家。

自從學會彈琴,陳郁在家也常彈奏,他雖然是商家子,但頗有些風雅氣質。

花廊寂寥,空蕩,琴聲悠揚,帶着淡淡的悵意。

從由晟回泉城至今,他都不曾到陳家來訪過,花廊上再沒出現過他的身影,陳郁有時想起這件事,難免失落。随着年歲漸長,他們行為舉止似乎都應該合乎規矩,可這樣的規矩,陳郁不喜歡。

陳郁想着明日去趙家一趟,把自制的香餅贈給阿剩,順便謝謝他将醉得不醒人事的自己背下春風樓。

陳郁記不起自己喝醉後的事,他從董宛口中得知,是阿剩背他下樓,還知道阿剩一再叮囑轎夫将轎子擡穩些,別把他晃醒。

那日,醉酒的陳郁在轎中安然入睡,回到家後,都沒醒來,一覺至天明。

作者有話要說:遠涯:嗤,誰在說我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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