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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孟壽家在睦宗院的北院,冬日裏, 他閉窗在房中讀書, 窗外偶有鳥兒在枝頭喳喳叫, 巷子裏時有人們途徑時的腳步聲, 但并不能幹擾到他。
他一向喜愛冬日的閑靜, 适合專研學問,可這個冬日卻并不寂靜。
從午後,樓下便就一直有人語聲,而隔壁院牆內更是傳出争執的聲音,趙孟壽合上書,起身走到窗前,推窗探看。
他家隔壁就是宗正司,宗子間有紛争, 會由宗正司的官吏調解,但這回已經鬧了好幾天。趙孟壽一時有個念頭, 幹脆擱下書, 去宗正司看看是什麽情況,其實不去,他也清楚糾紛的原因。
去年的冬日,宗正司的官船随季風出海貿易, 今年夏時回國, 船貨大多是香料,衆人皆知這趟海貿獲利豐厚。
可宗正司卻一直不分錢,拖到了入冬, 才開始結算。宗子們都以為今年能狠掙一筆,可分到手上的財物實在不值一提,分明是被宗正司官吏和海船幹辦給貪墨了。
宗子出本錢,由幹辦出海貿易,既然獲利不少,宗子要求拿到他們應得的財物,合情合理。大家都生活在海港,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海貿是一本萬利的生意,獨有宗正司的官船年年聲稱只掙幾個錢回來,壓根沒人信。
宗正司的宗正趙不敏試圖平息宗子的怒火,讓幹辦攜帶賬本到每戶宗子家對賬,但是那些賬本不能令人信服。也曾有宗子請從事海貿的人鑒別過,分明是假賬,漏洞百出。
宗正司被奚王房支的人把持多年,上至一把手宗正,下至最小的官吏,都出自奚王一系,把本該為所有宗子謀利的宗正司弄成為了一言堂。
大夥平日對宗正司就頗多怨語,随着宗正司貪墨官船財物的質疑聲不斷,衆人平時積攢的怨氣終于在這個冬日爆發。
有些年輕氣盛的宗子自發組織起來,一同到宗正司讨說法,提要求,這也是為何這幾日宗正司如此吵鬧的緣故。
身為人丁凋零的樸王後代,趙孟壽屬于廣大被宗正司欺壓的一方,他內心是有怨言的。幹辦是外人也就罷了,宗正司的官吏可都是宗室成員,對自己人如此盤剝,有點迂但為人很正直的孟壽兄實在看不下去。
他将書拍案上,斂袖下樓去,他決定今日就去當個有辱斯文的莽漢,他也要去宗正司讨說法。
孟壽兄義憤填膺,雄赳赳邁出自家大門,剛出門,就見宗正之子趙幾洲和他的堂弟趙幾道氣勢沖沖趕來,他們滿臉怒容,率領十數名同房派的子弟,個個兇神惡煞般。
看他們的樣子是要去宗正司支援,趙幾洲做事狠辣,而趙幾道就是個惡棍,趙孟壽一見到這兩人頓時慫了,打不過惹不起,他機智地溜回家中,繼續讀他的聖賢書去了。
這個午後,宗正司鬧翻天,趙師勉卻安然在家中讀他的閑書,還叮囑兒子由磬好好待着,別跟宜春家的倆孩(莊鲲和莊蝶)去宗正司胡鬧。至于趙由晟,他似乎比老爹還淡定,關在閣樓裏大半天了,也不見他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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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母早聽聞宗正司那邊鬧開,問丈夫怎麽也不管管,這事咱家也吃虧,也得去跟宗正司讨說法,別總抹不開面子。
“光鬧有什麽用,小孩兒沉不住氣。”趙師勉悠然喝口茶,将手中的書翻過一頁。
趙母覺得父子倆越發像了,都跟老道一樣,不問俗事,惱得她幹脆也不管了。
這次惹起衆怨,除去宗正司官吏貪墨外,還有另一個原因。冬日來臨,又到海船出海的時節,宗子們還是願意出本錢,由幹辦代理去海外做買賣的,但是他們這回堅決不要宗正司指派的那些幹辦,他們信不過。宗正司拒絕,說這是歷來的規矩,哪能随便更改。
一旦這個規則更改,就不方便他們勾結幹辦私下分贓了。
傍晚,去宗正司讨說法的人陸續回家,宗正派出幹辦,開始挨家挨戶收取今年的本錢。宗正還放話,逾期不交的,也就不用交了,官船出航日早定下不等人。
窦幹辦腰挂算盤,肩搭錢袋,往趙由晟家收取今年出海做買賣的本錢,他來時,由晟正好執劍從樓上下來,打算到院中舞劍。
聽到室內傳來斥責聲,由晟止步,見吳信在往外轟人,窦幹辦被趕了出來,他臉漲成豬肝,口中念叨:“別推別推,這般無禮!”
窦幹辦被攆至院門,回頭朝屋中怒視,悻悻然:“你們可別後悔!”
他自覺是個有臉面的人,兼之平日有宗正司撐腰,竟在宗子家出言不遜。
趙由晟站在一旁,窦幹辦沒留意,等看到對方,慌得把脖子一縮。趙由晟手臂一擡,劍光閃動,劍尖對向窦幹辦,簡潔明了一個字:“滾!”
窦幹辦屁滾尿流跑了,他可是有耳聞,這位郎君暴戾兇殘,在寧縣曾手刃賊寇呢。
就如趙父所說,小孩兒沉不住氣,他們這些老人家才不會做出圍攻宗正司的事,有損身份,夜晚,老頭子們三五成群,聚集在趙侍郎家。
事實上,包括趙父在內的這些老頭子不是因為計較錢,他們大多有俸祿,家境殷實,養得起妻兒,他們反對宗正司,在于這幫宗正司的官吏損害的不只是宗室的利益,更是國家與百姓。
宗室遷居在外,仰賴地方供養,給地方造成不小的財政壓力,官船的收益本該能分擔這份負擔,可這些錢卻落入奚王房支的腰包。
地方官吏因財政壓力對宗室不滿,百姓被加收稅賦,自然心中也有怨言。本該給宗室創收的官船,養肥了宗正司的一群碩鼠,損害其餘所有人的利益。
本想辭官回鄉過清閑日子的趙侍郎,似乎已接受他過不了清閑日子的命,在家和衆人商議如何将奚王房支掌控宗正司的局面改變。
最好的方法,自然是讓宗正司的宗正趙不敏垮臺,換掉宗正,踢走宗正司裏的碩鼠,整頓風氣。
廳室中,十數人圍簇趙侍郎而坐,他們滔滔不絕,激烈讨論。參與者讨論的都是年長者,像趙莊鲲,趙端河這樣的後生,他們待在院中,坐在石桌前,也小聲議論着。
石桌前有七八名青壯,對于如何搞垮奚王房支各有各的看法,有的說去皇帝那兒告狀,讓趙不敏當不了宗正;有的說收集奚王房支的罪證,譬如貪污受賄,開妓院,侵占鹽田等等,讓他們遭朝臣唾沫,顏面盡失,結伴去懲勸所吃牢飯。
趙由晟充當聽衆,他沒參與讨論,他在沉思。
夜深,趙侍郎家的訪客大多離去,趙由晟還留下來,等候父親。仆從提燈照路,一臉疲倦的趙侍郎送趙父出門,趙由晟陪伴在側。
他們三人走至木棉樹下,石像森森如同巨人,夜風嗚咽,趙侍郎結束和趙父的交談,像似随口,又似有意,他道:“由晟,族父想聽聽你的看法。”
趙由晟聽他們一路都在談論官船賬本作僞的事,他心裏确實有自己的看法:“宗正司既然勾結幹辦,他們間應當另有賬本,記錄官船真實的收支。”
趙侍郎贊道:“是如此,由晟也想到了。”
趙父卻高興不起來,他背着手道:“自當是有,但如何拿到手。”
**
宗室子弟大鬧宗正司的事,傳得滿城風雨,人盡皆知。基于而今宗室間的亂象,陳端禮第一次禁止陳郁去趙由晟家,也讓他暫時不要和由晟,莊蝶他們往來。
陳端禮很清楚奚王一系在當地的勢力,也知道由晟他們屬于倒宗正派,而且倒宗正派聲勢浩大,雙方可謂勢均力敵。這就如同兩虎相鬥,哪怕去旁觀都可能受傷,最好的法子是遠離。
陳郁只能聽從,他隐隐覺得在這個混亂的時期去找由晟,也只是給他添亂而已。
宗室子弟的生活确實像個圈,或說一堵牆,他們在牆內鬧得天翻地覆,而牆外的人們,日子依舊如常。
陳郁最近吳先生的課上得少,他是海商之子,父親讓他讀聖賢書也不過是要他多懂些道理,并不是想要他參與科考。陳端禮很務實,最近他給陳郁請來一位老師,教兒子番語。
這位老師不是別人,正是費春江。
費春江見過陳郁幾次,他是陳繁的老友,不大喜歡陳郁,常為老友抱不平。在他看來,陳端禮更為寵愛小兒子,一碗水沒端平。
礙着陳端禮的面子,費春江也只能用心教學,于是他很快發現,陳郁聰慧,學得很快,他具有語言天賦。
比大繁都厲害,費春江基于職業的道德,不得不承認,陳繁在這方面不如他弟。
海貿常用的番語有兩種,一種以真臘語為主,一種以三佛齊語為主,三佛齊國再往西去,番語種類更多更雜,沒有人能全都掌握,教會這兩種也足夠應付了。
費春江到陳宅給陳郁上課,陳繁曾來看過幾回,他聽老友用三佛齊語跟自己的弟弟交談,而弟弟才學一段時間,已經說得流利。
老師都喜歡聰明的學生,費春江那張一向刻薄的嘴,都忍不住誇贊了陳郁幾句。
陳繁從書齋的窗外悄無聲息離去,他背着手,回憶自己當年學番語的情景。當年教他番語的是費春江的父親費通事,陳繁因學習刻苦,也頗得老師贊許呢。
每日,幾乎都是早上學番語,至于下午,陳郁可以自己安排。在不能去找由晟的日子裏,陳郁更多的時候是待在家裏。
午後,一般陳郁會在齋房裏點香彈琴,就是在隔院,也能聽到他铮铮的琴聲。
陳繁和費春江在院中散步,閑扯着近來宗子和宗正司的糾紛,聽到琴聲,兩人駐足,費春江贊道:“彈得不錯,你這弟弟沒想到還多才多藝。”
費春江不覺已有些喜歡這個溫和聰敏的學生,陳郁身上有種淳質,并不像外界傳得有心機,也因此費春江不認為陳郁會損害老友的利益。
陳繁淡語:“纨绔玩的東西,身為海商,并無用途。”
“大繁,你怕不是嫉妒?”老友那張嘴總是很欠。
“我就是嫉妒又怎樣?還怕你知。”陳繁背手,神情不羁,“我六七歲時,我父還未發跡,常年在海外。農忙時,我也曾跟随母親在田間插秧,哪有他那麽好的命,自幼養在占城王侯的宅院中。”
也許因此,而心裏不平,而兄弟無法親昵,然而自幼被獨自留在海外,無父無母的陳郁,實則也很可憐。
陳繁擡手想看掌中曾勞動過的痕跡,奈何養尊處優多年,手掌光滑。
作者有話要說:韓九郎:大繁,你這是傲嬌你知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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