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劉家進入船冢的五艘海船,有四艘遭海怪撕碎, 葬身于此地, 唯獨劉河越所在的那艘領航船得幸免, 它向南逃遁而去, 險些撞在了陳繁和楊煥的手中。

陳繁和楊煥的船自從逃脫闍婆國水兵的監視, 就趕往昆侖洋想救援陳端禮,他們來遲了,抵達船冢,見到的是遍布船冢的船骸,如此慘狀,絕非船只相互攻打所致,而是船冢海怪的“傑作”。

從船骸裏無法辨認哪些是屬于哪一方的船,從而陳繁也無法确認父親和弟弟是否還活着。他看着眼前薄霧彌漫的船冢, 心中有股沖動想将船上的猛火油都倒在一起,擂起鼓來, 放火把那混賬海怪叫起來燒烤。

最終, 他的理智占上風,他不認為父親率領的海船會葬身此地,再則他的弟弟是個半鲛,應該能避免災難。迷霧也罷, 海怪也好, 似乎都和鲛邑有關,與鲛人有關。

陳繁和楊煥在船冢附近搜尋,遇到占城人的船, 從船上乘客那兒得到一個消息,有五六艘劉家船追逐着一艘海船(其實是鄭三官父子的船)往蒲甘國的方向前去。陳繁當即決定趕赴蒲甘國,去救援父親,楊煥亦帶領楊家的船同行。

陳繁和楊煥的船追至蒲甘國海域,見到劉家船在港口外徘徊,繼而離開。陳楊兩家将船駛人港停泊,發現海港上停靠着一艘鄭家的船,甚至還有一艘蒲甘國的戰船。

黎維武就站在戰船上,鄭家的父子也在。

陳繁上船與他們交談,才知父親的船與鄭家的船都在船冢遇到劉家攔截,鄭家船和父親的船選不同方向逃離,所以鄭家父子也不知道陳家船遭遇劉家船追擊後的情況。

陳繁将船冢的慘狀與他們都說了,鄭三官喟然,以為陳端禮老友多半遭遇不測,黎維武卻說:“再沒人比陳端禮更熟悉昆侖洋,他肯定還活着。”

昆侖洋是鲛人地域,而陳端禮是為數不多抵達過鲛邑的人。

鄭遠涯說:“有小郁在肯定沒事,我們趕緊着出去搜找吧!大繁,你們來時見到劉家的船嗎?”

陳繁回:“我和楊煥來時,正見他們往東撤離。”

黎維武當即起身,道:“何需懼怕他們,走,這就出發!”

對于肆虐的海寇和背後撺掇海寇的劉家,黎維武已經失去耐心,他置備戰船,本是要用于護航自己的商船,正好今日派上用場。

揚帆出行,陳繁再次前往昆侖洋搜找父親的海船,四艘船分散搜尋,只要陳端禮的船沒被擊沉,理應能找到,總會有過往的船只見到它的身影。

天近黃昏,陳繁的船在昆侖洋西岸的一座漁村停泊,他從漁民口中知曉有艘中國海船,就停泊在牙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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牙嶼是船冢附近的一座島嶼,偏離貿易航線,但那邊是處漁場,所以漁民會去捕魚。

陳繁搭乘漁船,連夜前往牙嶼,他請漁夫帶路,尋找那艘漁夫口中的中國海船。星夜兼程,陳繁抵達牙嶼,果然見到一艘停泊在此地的中國海船,這是艘他再熟悉不過船——他家的福信船。

陳繁登上福信船,從顧舟師那兒知道他父親并不在船上,就在他到來的五天前,陳端禮連同陳郁、趙由晟一起乘坐一條小船,前往鲛邑。

顧舟師還告訴陳繁,他的弟弟命懸一線,身中海冥毒,人世間的醫藥無法治愈,但鲛人對于海冥毒有特別的治療方法。

“鲛邑……”陳繁陷入沉思,他沒去過鲛邑,他可也知道極隐蔽,難抵達,何況還要帶着一個奄奄一息的人。

“顧舟師,你知我父親是要從哪裏進入鲛邑?”

“據說鲛邑的入口,就在船冢的東面。每當月落的時候,會見到海上有道綠光,照出鲛邑的所在。不同二十年前,而今鲛人仇視人類,少東家不要前往。”顧舟師擔心陳繁要前去,人們總是對鲛邑充滿好奇,卻不知道等待他們的可能是死亡。

在顧舟師這樣的老舟師看來,想要活得長久,海上那些神神秘秘的地方最好不要去接近,除非是迫不得已的時候。

陳端禮他們前去找鲛邑已經五天,再無消息傳回,陳繁無法靜心等待,他睡不到天亮。淩晨時,陳繁喚來顧常,重金聘請幾個大膽的漁民,駕駛艘小船,前往船冢。

陳家的水手雖然英勇,但畢竟被海怪吓破了膽,死活都不肯再靠近船冢。

一向對鲛邑非常神往的顧常,到這幾天才知鲛邑真得存在,他屁颠屁颠跟随陳繁出海。

船冢的東面分布幾座不能住人的小岩嶼,陳繁在其中一座上發現艘停靠的小船,他登船察看,船裏沒有一人。船上有他父親的綱首劍,一件沾血的袍子,像趙由晟的東西。船抛錨,并且栓好船繩,船上備充足的食物和水,顯然乘坐的人去辦什麽事了,理應還會回來。

漁民怔忡不安,問陳繁要離開了嗎?陳繁讓漁民三日後再來載他和顧常。漁民不肯登嶼,連船都不敢停靠,匆匆離開。

小小岩嶼時不時地震,偶爾還有船冢海獸的聲音傳來,委實在吓人,在漁民看來這兩人都是嫌命大找死的人。

陳繁與顧常待在船上等待,陳繁相信父親和弟弟能從鲛邑回來,雖然他不清楚會是以何種方式返回。

在岩嶼的第一個夜晚,陳繁和顧常等至月落也沒見顧舟師所說的綠光出現,到第二個夜晚,他們才見到。

**

當日,海怪撕裂了劉家的四艘海船,野獸的咆哮聲,人的哭喊聲震地,陳端禮執綱首劍,冷靜指揮船員,海船得以安全離開船冢。

逃出生天後,陳家的船員們要麽感激流涕,跪地拼命磕頭,感謝天妃娘娘庇佑;要麽因驚駭過度,呆若木雞。

一船的人都得救,唯獨陳郁陷入昏厥,他躺在床上,氣息十分微弱。船醫給陳郁包紮傷口,喂他服下解毒藥,但那只能拖延些許時候,海冥毒無解藥。

陳郁的模樣像似睡着了,他在最初的痛苦掙紮後陷入昏迷,他和其他海冥毒的中毒者不同,沒有很快死亡。

陳端禮和趙由晟都意識到,那是因為陳郁是半鲛,他不同人類,他比普通人類抗海冥毒,但這種毒物還是能殺死鲛類,只是時間長短問題。

自陳郁受傷後,趙由晟仿佛瞬間蒼老,臉色頹然灰敗,看着他和昏厥的兒子,陳端禮有種說不出的感覺,他經歷過同樣的痛苦,十七年前他便是在同樣的地方失去了绫娘。

他們兩人守在陳郁床邊,趙由晟執住陳郁發青的手,問陳端禮能否讓他帶走陳郁,他要将陳郁送去鲛邑,他說:“鲛人裏邊有藥學,也有醫師,或許他們能救小郁的命。”

他的話,讓陳端禮十分驚愕: “由晟,你怎知……”

趙由晟自嘲似地苦笑,沉語:“我便是知曉。”

陳端禮沒追問,此時這些都不重要,他從陳郁脖子上拿出一條項飾,他将項飾摘下,遞給趙由晟,喟然道:“绫娘或許早知有這一番劫難,他終是要回歸故鄉。”

趙由晟捏住項飾,緩緩張開手指,掌心是一件銅飾,一只長得像海馬的海獸。趙由晟知道這是陳郁母親留給他的遺物,也從陳郁口中聽說過,這只海獸曾在他落海時搭救過他。

海船在顧舟師的指揮下,快速行進,當船員們發現他們又來到船冢附近,只不過這次去的是船冢的東面,他們嘩然了。

陳端禮制住船員,說船員不必再冒險前往船冢,他們會随海船去牙嶼補給,休息。

一艘備用的小船被放入海中,陳端禮親自執槳,趙由晟抱着陳郁登船。戚适昌和顧常願意跟随,陳端禮不讓,說你們好生看守海船,稍等幾日,他們會返回。

顧舟師與戚部領在船上相送,他們守口如瓶,他們知道陳端禮必是要帶兒子去鲛邑,他們能做的只有等待。

海面平靜,沒有一絲波瀾,如同一面鏡子,小船載着陳端禮父子,還有趙由晟逐漸離去,消失在了衆人眼前。

陳郁躺在趙由晟的臂彎裏無知無覺,趙由晟一直将他摟得緊緊的,仿佛一松手,陳郁的生命便就離去。若說上一世有哪些記憶是趙由晟最為抵觸的,莫過于銀杏樹下,陳郁病逝在他懷裏,天人永隔,無法挽回。

那般的絕望,如墜深淵。

陳端禮劃了很長一段路程,接着換趙由晟劃槳,陳端禮照顧陳郁,一路上,兩人都沉默不語,直到眼前出現數座如落珠的岩嶼,陳端禮才說到了。

其實趙由晟自己也知道鲛邑的位置,他上一世便是在鲛邑裏蘇醒,從鲛邑裏出來。

此時天邊的夕陽正在西沉,陳端禮讓趙由晟将船靠岸,他們登上岩嶼,等待夜晚到來。

岩嶼的夜晚,月光皎潔,如果習慣了那一聲聲不知從何處傳來的海怪叫聲,習慣了腳下不時傳遞來的震動,甚至會覺得這樣的夜晚很靜寂。

趙由晟待在船艙裏照看陳郁,他時不時去握陳郁的手心,低頭聽呼吸聲,他的小郁還活着。船艙的燈火昏黃,借助有限燈火,趙由晟能看見陳郁逐漸加深的鲛态,哪怕他無聲無息,失去意識,他的身體仍在頑強地對抗毒性。

這一夜是何等的漫長,得等到月落,海域上出現一道綠光照出鲛邑的所在,否則汪洋之中,根本無處尋覓。

船艙外頭,陳端禮背手在沙灘上來回踱步,他身披月光,他的步伐看起來從容,實則內心焦慮不已。他在昆侖洋已經失去了他的妻子,他不想再在這裏失去他的孩子,他恐怕等不到月落,因為他的孩子或許等不到那時候。

陳端禮返回船艙,他見到已經完全鲛态的陳郁,拿開披在他身上的一件錦袍,彎身要抱他,趙由晟在旁,按住陳端禮的手臂道:“由我去。”

趙由晟不會等到月落,他的想法和陳端禮一致。這個險必須去冒,為了救陳郁,哪怕失去性命,溺死成為汪洋裏的一具屍體,他亦不在乎。

“由晟,你沒去過鲛邑。”

陳端禮将陳郁抱起,他會憑借記憶,借由小銅獸,在汪洋中尋覓鲛邑,他鑽出船艙,聽到身後趙由晟說:“我去過。”

愕然回頭,見他毅然的神色,明明那是不可能的事,但陳端禮相信他。

陳端禮清楚眼前這個鄰家子絕非尋常人,任何一個頭次出海的人,都不會像他這般鎮定,甚至面對船冢海怪、海冥刀都冷靜自若,這是趙由晟的年齡、閱歷所無法做到的。

兩人沿着沙灘緩緩踏進海水,趙由晟懷抱陳郁,陳端禮手執小銅獸,很快海水沒頂,冰冷與漆黑襲來。趙由晟任由自重下沉,心靜如水,忽然,他覺得被一只胳膊用力拽扯,瞬間,他四周綻放出幽藍光芒,接着他落在一只龐大巨獸身上,陳端禮就在他的身邊。

巨獸飛速地在海裏游動,它穿越海底的溝壑,山脈,猝然爬升,猝然下降,百丈間騰翻,趙由晟緊緊摟着陳郁,他胸口劇烈疼痛,他從喉嚨裏咳出了血沫,他擡眼去看陳端禮,陳端禮沉穩坐着,閉目忍受痛苦。

他們血管裏的血液似乎在沸騰般煎熬,他們本是凡人之軀,無法抵達深海,即使有海獸載送,亦是冒着性命危險。

巨獸散發的光芒,呈橢圓狀,它照亮海域,隔絕了海水,深海裏的世界绮麗無比,而它背上的乘客無心去欣賞,他們心裏只有一個人,一個念頭。

趙由晟意識到自己可能昏厥,他将陳郁放在海獸身上,他身子輕輕覆上,他伸手去摸陳郁的臉,陳郁眉頭微舒,他似乎沒有先前那般痛苦了。進入深海,陳郁身上沒有父親和由晟的不适症狀,他應該是适應的,他在接近他母親的故鄉,他在回歸故裏。

哪怕有過人的自制力和忍耐力,趙由晟還是陷入昏迷,不省人事。

當他醒來時,他坐在一座高聳的大門下,四周幽深,似有無數的亭臺樓閣,他身邊躺着陳郁,他忙去觸摸陳郁的鼻息,他安心了,他擡頭看見陳端禮的背影,陳端禮跟前有數名鲛人。

鲛邑宏大,破敗,顯示着它曾有過的繁榮過往,與及今日的衰敗。來到城樓前的這些鲛人,有十來個男女,他們态度并不友好,除去和陳端禮對話的長者,其餘人都過來圍觀趙由晟和陳郁。

他們對趙由晟毫無興趣,他們端詳陳郁,摸他手臂上的鱗片,拉他似鳍的耳朵,他們中有人說:“是绫娘的孩子。”

有人說:“他中毒了。”

“是海冥毒,你們能救他嗎?”趙由晟掙紮着站起身,向這些鲛人請求。

鲛人相互交換眼神,他們狐疑地打量趙由晟,因為他們說的是鲛語,而這個人居然聽得懂。

一個雄鲛人道:“不救,半鲛不歸我們鲛邑,他是陸地上的人。”

另一個雌鲛人對趙由晟說:“你去找慕崇,他能治海冥毒,他家就在邸店後頭。”

“多謝。”趙由晟躬身致謝。

他心想慕崇會否便是慕遠夷的家人?在上一世,他和遠夷還是有點交情的。

此時,陳端禮已經說服了鲛邑的長者,他允許他們踏入鲛邑,但是他們只能待在邸店裏,其他地方不許亂闖。

鲛人對人類已經沒有多少好感,他們的生活也越來越封閉,許多年輕的鲛人對收容人類有激烈的表态。

當年休蠻追捕鲛人,手段極為殘酷,甚至一度危及鲛邑的存亡,長者還肯允許陳端禮等人進入,實在是憑借着一份對陳端禮的故情。

趙由晟懷抱陳郁,跟随陳端禮前往邸店,他們在邸店安置下來,長者親自去請慕崇,讓他前來醫治陳郁的海冥毒。

鲛邑曾經與人類有過貿易關系,邸店便是在那時營建,是提供給海商寄放貨物、居住的地方,據說曾經有條通往路面的海道,直達鲛邑,後來關閉了。

随着鲛人數量越來越少,勢力範圍越來越窄,他們對人類的警惕就也越高,至今已不再與人類有貿易往來,邸店陳舊而寂寥。

趙由晟将陳郁平放在貝床上,他坐在床下守着,周身的一切是如此熟悉,上一世躺在貝床上不醒的是他,而守候床頭的是陳郁,仿佛一切重來,只是互換了位置。

上一世,陳郁在這裏等待趙由晟蘇醒,等待了一輩子,至死未能如願;這一世,仿佛就要重蹈覆轍,但趙由晟不能接受,他會竭盡所能避免生死相隔。

他們已經來到了鲛邑,他的小郁一定能活下來。

幽藍之下,陳郁躺在白色的貝榻上,奄奄一息,趙由晟脫下領口沾血的紫色外袍,将外袍披在陳郁肩上,他只穿着粹白的中單。陳郁的體溫很低,趙由晟爬上床,将他摟住,用自己的身體溫暖他。

當鲛醫和陳端禮進來,看到是兩個躺在貝榻上的人,一個摟着另一個,生死不離。

幽藍之上,海潮聲起,月光似雪,圓月如銀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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