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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由晟的紫袍,蓋在陳郁身上, 充當了好幾天的“被子”, 衣領上殷紅的血跡, 已泛黑紅, 像綴飾的梅花。

這件紫袍重新穿回到趙由晟身上, 在鲛邑裏,衣物不會髒污,只需輕輕揚動,便又煥然一新,奇怪的是,那幾朵“梅花”,卻未能被“洗”去。

趙由晟拉攏衣襟,纏系革帶, 振振衣袖,他的發髻新梳, 臉上容光煥發, 哪還有他初入鲛邑時那副蒼老、惆郁的模樣。

時常出入邸店的慕崇,清早獲知陳郁蘇醒,往前來探看,他見到趙由晟的模樣, 不禁多瞅了他兩眼, 對他的變化,深感不可思議。

趙由晟的新髻出自陳郁之手,陳郁幫他梳發, 他幫陳郁着衣,拉系絲縧,結白玉縧環。

陳郁穿着一襲嶄新的衣袍,這身衣袍借自慕崇的侄子——慕遠夷。

慕遠夷偶爾會跟慕崇前來邸店醫治陳郁,他的性格看起來清冷、高傲,可前世與他成為好友的趙由晟知曉他是個外冷內熱的人。

這身衣袍是趙由晟開口跟慕遠夷借的,還說以後來鲛邑再還他。

衣袍穿在陳郁身上很合身,他和慕遠夷都長得清瘦,個頭也差不多,衣袍的紋飾陳郁很喜歡,就連那條黛綠色的絲縧,白玉的縧環在陳郁看來也很雅致,無疑慕遠夷是個清雅精致的男孩子。

“居然合身。”在旁看了許久的慕遠夷,喃喃自語,他覺得陳郁看起來很小,可能就十六歲,怎麽可能适合穿他的衣服。

芳齡六十多歲的慕遠夷,模樣只有十五六,在鲛人中,他這個年齡明明也還是個小少年。

他聲音再小,陳郁還是聽見了,他躬身致謝:“謝遠夷借我衣服,很适合。”

“這是我多年前随父親去瀛南島買的衣服,在鲛邑也穿不上。”慕遠夷言語平淡,而今鲛人已經很少會到人類生活的地方去,不必再穿人類的衣服,佯裝成人類。

“瀛南島氣候宜人,島民淳樸,是處閑居好去處,遠夷往後要是想去,可以搭乘陳家的海船。”趙由晟知道陳家有艘海船的航線途徑瀛南島,在上一世裏,小郁也好,遠夷也罷,他們都很喜歡這座島。

陳郁笑語:“我家福禮船常年經過瀛南島,聽水手說島上居民稀少,卻不知是誰種滿一島的桃花,很稀奇。”

慕遠夷點頭而已,他和他們都不熟,有點矜持,其實他很心動。

他肯定想不到,在趙由晟和陳郁眼裏,他是相伴他們大半輩子的老友。

陳端禮與慕崇在一旁交談,慕崇絲毫不見外,将一片帛布遞與陳端禮,他說:“這幾味藥物在鲛邑稀缺,陸上能獲得,有勞陳綱首幫我采購。”

帛布上書滿文字,看着有十數種藥物名稱,陳端禮接過布帛,粗略掃閱,知道并不是什麽難尋的藥物,在海外的港口能購買到,這些藥物鲛邑不出産。陳端禮将布帛納入袖中,揖道:“此事不難,裏頭六成的藥物能在三佛齊購到,另有四成在西洋能購得,一去一回,明年能為顧大夫備齊。”

慕崇相當歡喜,拊掌道:“果真沒找錯人!”

他早有耳聞陳端禮一諾千金,樂于助人,今日看來,還是個相當豪爽的人。

慕遠夷聽見慕崇和陳端禮的交談,他悵然問:“叔父,我們往後都不許上岸嗎?”

明明多年前,這些藥材都是鲛人親自去港口采購的,而今只能托人。小時候慕遠夷常跟随大人去人類城市游逛,他喜歡熙熙攘攘的街道,人間的甜品更是令他回味無窮。

“也不是說不許,盡量少出去,而今世道複雜,人心險惡。”慕崇活了一大把年紀,在人類間也生活過數載,他見證過人世的變遷,而今絕大部分的人貪婪而狡詐,與他們往來并不安全。

“人與鲛族也曾有過和睦相處的時候,幾十年間,風雲變幻。”陳端禮頗為感慨,他見過鲛邑繁榮的情景,而今鲛人族類凋零,退守鲛邑,也是無奈之舉。

鲛邑聚集衆多財物,每個鲛人家中都有財寶,珠玑多如魚目,砗磲當桌椅,珊瑚堆積如山,更別提多年貿易獲得的各式寶石、珍奇,它們往往裝點在鲛人的篦梳上,項飾、耳墜上。財寶令人癡迷,令人發狂,即使不算上這些財物,單是鲛人能預知風雨的天賦及姣好的青春容顏,就使得他們很容易成為被人類捕抓的對象。

鲛邑的夜幕降臨,趙由晟和陳端禮、陳郁再次站在鲛邑的城門前,他們即将離開鲛邑。如來時那般,他們身邊圍聚着鲛人,不過這回鲛人的态度親善許多。陳端禮一行人居住邸店多日,遵守承諾一次從未擅自離開邸店,而今傷者剛蘇醒,他們就要返回,對于鲛邑的富庶,他們沒流露出絲毫貪婪,對于鲛人,他們也習以為常,不覺怪異,從未有冒犯舉止。

不過也不是每個鲛人都信任這三位來客,聽此時鲛人間的讨論可知:前日,鲛邑的東井有外人試圖闖入,顯然是有人暴露了鲛邑的位置。

幾個年輕鲛人懷疑到陳端禮三人身上,好在年長的鲛人清楚是怎麽回事,而沒錯怪。鲛邑的東井本是留給人類海商前往鲛邑的通道,後來因為某些原因才封閉。

“很可能是顧舟師他們,我們前往鲛邑已有五日。”趙由晟與陳端禮低語,顧舟師清楚進入鲛邑的方法,而且他們肯定一直在焦急地等待陳端禮返回。

陳端禮心裏清楚,多半是他船上的人,他匆匆與鲛邑的長者、慕家叔侄道別,喚上兒子與趙由晟出城門。

慕家叔侄将他們送到城門外,慕遠夷拿出兩顆通透的綠色小珠,分別贈給陳端禮與趙由晟,他道:“這是水息珠。”

“多謝,很有用處。”趙由晟致謝。有這麽顆珠子,他搭乘海獸穿越海域時,就不必再受番折磨。

“謝謝遠夷!”陳郁十分感激,他是半鲛用不上,可父親和由晟都很需要。

慕遠被一通感謝,有點不好意思。

鲛邑裏生長着許多水息草,以前來鲛邑經商的海商進出鲛邑都會嚼食水息草,這樣他們在水裏也能呼吸,凡人之軀也不必受深海重壓的碾紮。

陳郁摘下脖子上挂的小銅獸,他将銅獸放在掌中,藍光耀眼,銅獸幻化出龐大的軀體,托起他們緩緩離去。由陳郁親自來使喚海獸,它的脾氣溫順許多,不再忽高忽低,數百丈間騰翻,而是平緩地,沉穩地運載背上的乘客。

口中含水息珠的趙由晟,悠然觀覽海中的奇景,他很平靜,這樣的景致他上一世見過。

海獸穿越海底的洞穴,洞穴曲折,相當驚險,趙由晟用手臂擋住陳郁的頭,一個自然而然的保護動作,陳郁去拉趙由晟的另一只手,兩人十指相扣。陳端禮正襟危坐,對于身邊兩個情意綿綿的小年輕,他就當沒看見。

他們離開鲛邑時,月湖的月華披肩,當海獸載着他們鑽出海面,仰頭見滿頭星光,圓月似餅。

**

顧常蹲在岩嶼上,眼睛直勾勾地望着眼前的一片海,他手中握着一件銅沙漏,用它計時。他和陳繁輪番值夜,他們得等月落,等海面上升起綠光。

他們在岩嶼上待了三天,明早将有漁船前來接他們離開,不得不離開,食物和水已經所剩無幾,今晚是最後一次機會,得好好把握。

昨夜,他們等至月落,眼前的海面突然出現一束綠光,顧常欣喜如狂,他見證了傳說。顧常和陳繁齊力劃動小船,趕往綠光所在的位置,他們看見海中有一道耀眼的光柱,綠光便是來自于此。

根據顧舟師的說法,這道光柱便是通往鲛邑的通道。

顧常很有冒險精神,但見到那深不可測的光柱,他有片刻遲疑,誰想陳繁不聲不響跳入光柱,顧常看他跳,便跟着跳。

他們頓時如墜深淵,如果不是光柱裏沒有聲音傳遞,顧常肯定能聽見自己的叫聲,陳繁很鎮定,在下落時,不忘觀察四周,忽然,他發現腳下的光柱消失,他忙拽住顧常的手臂,顧常只覺得被人猛地扯動了一下,等他反映過來,他已卷入海浪裏,猛嗆下好幾口鹹腥的海水。

事出突然,顧常深受驚吓,海浪洶湧,難以抗衡,此時哪還能保持鎮靜,顧常驚慌失措,在海裏拼命掙紮,好在陳繁在緊要關頭提住他的領子,将他的頭拉出海面,

顧常用力劃動四肢,與海浪拼搏,他見陳繁在向他示意,手指向不遠處漂浮的小船,他心領意會,與陳繁結伴,竭力朝小船游去。

遭受挫折,死裏逃生,使顧常對進入鲛邑興趣不再濃烈,但他還是願意再陪陳繁試一次。

陳繁似乎并沒有受到昨夜事的影響,他很執着,此時他睡在船艙裏,養精蓄銳,後半夜将由他來值守。

顧常想,以陳繁交友的廣泛,他消息來源應該十分可靠,連他也說這是進入鲛邑的通道,顯然不會有錯。也許鲛人是不歡迎他們,所以拒絕他們通行。

顧常自言自語:“少東家不可能想不到,他大概是不甘心吧。”

弟弟中海冥毒命懸一線,父親帶弟弟前往鲛邑求治,如果鲛邑沒法進去,而父親和弟弟又失蹤數日,那多半是兇多吉少了。

顧常想難怪叔父總是不喜歡他和人讨論海上奇異地域,凡人難以抵達的地方,都很兇險,經過這次遭遇,往後他對冒險應該不會再充滿激情。

已經是深夜,顧常感到倦意襲來,為了避免睡着,他站起身來回走動,他先是覺察海面忽然起風,吹得他發冷,繼而他聽到震耳的海潮聲,此時他已經被大風刮得趴在地面,他第一反應以為是那頭時不時吼叫的鄰居海怪出來作祟,他大聲喊陳繁,怕他睡死了,不知道災難臨頭。

從海上突然刮怪風時,陳繁便就醒來,他出船艙正好看見東面的海域隐隐有幽藍的光,那光還在朝他們接近。陳繁被風吹得站不穩身子,雙手攀住船身,他正在愕然到底發生了什麽事,驀然間,風平浪靜,那道藍光竟也消匿了,咄咄怪事。

顧常驚魂未定,從地上爬起,借着月光,他看見海面上似乎有人,正在朝他們的方向游來,顧常驚愕大叫:“少東家,那邊像似有人!”

陳繁淡定地從船桅杆上摘下燈籠,拿燈籠去照明,只見他瞧了一眼,迅速放下燈籠,躍入海中。

顧常一激靈,忙撿起燈籠去照,照見水裏的三人,正是陳端禮、趙由晟和陳郁,他激動地大叫,揮舞手中的燈籠。

陳繁本下水後,本想幫助弟弟,見弟弟有父親護着,父親水性極佳,兩人很快上岸,反而是趙由晟落在後頭,陳繁有點不情不願地伸手拉他一把。

四人迅速上岸,全都濕淋淋,顧常激動得語無倫次,圍着三人轉,問他們是不是從鲛邑回來,剛才天搖地動又是怎麽回事?

陳繁從船上抱出木材,砸了燈籠,淡定升火,給大夥烤衣服,他不似顧常那般失态,很沉穩地和父親交談。

單是看弟弟的模樣,陳繁也知道他身上的海冥毒已經在鲛邑解了。

陳繁脫下自己的濕衣服,随手搭在一旁的石頭上,回頭見趙由晟正在幫他弟弟解衣帶,取下滴水的外袍,他挑了下眉。

他有很多事想問父親,弟弟,甚至趙由晟,然而明日再問不遲,看他們一臉疲憊,需要好好休息。

這夜,顧常睡在船艙裏,陳郁和陳端禮都睡在篝火旁,陳郁即使睡在篝火旁,也是躺在趙由晟身旁,看趙由晟時不時幫弟弟掖被子,陳繁特別不快,這五天裏兩人似乎更為親昵了。

陳繁與趙由晟自發守着夜,兩人大眼瞪小眼,最終陳繁還是和他聊了起來,陳繁從他那兒知道這些日子裏他們的行蹤。

要不是這般特別的處境,很難想象兩人會像老友那般坐在一起閑聊。

天蒙蒙亮時,海面上出現漁火,來接他們的漁船出現了。

作者有話要說:陳繁:算了,看在你陪我老弟赴湯蹈火的份上,我不計較。

由晟:你爹已經默許了。

陳繁(雪茄掉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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