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引蛇
衛昭一離開,高吉利就輕手輕腳的貓進卧房內:“殿下,快起來吃夜宵了。”
新鮮出爐的綠豆糕,他特意包了三層油紙,藏在懷裏帶進來的,還十分熱乎。
床帳後,正專心“昏迷”的穆允慢慢睜開眼睛,眼神清澈明亮,先懶洋洋伸了個懶腰,才打着哈欠坐了起來,哪裏有半分中毒的樣子。
高吉利借着燭火上下瞄了眼,确定殿下全須全尾,沒被定北侯公報私仇,才暗松了口氣,忙抖開披風将自己金尊玉貴的小殿下嚴嚴實實的裹住,心疼道:“餓壞了吧?”
都怪那個叫什麽周深的,又婆媽又死心眼,死守着卧房不走,他費老大勁兒才把人騙到了後廚去煎藥。
少年點頭,從油紙包裏拿出一塊綠豆糕,一口一口慢條斯理的啃着。落在高吉利眼裏,活像個雨天迷路、流落街頭、好幾天都沒吃飯的小野貓。說不出的弱小可憐。
高吉利不争氣的眼睛一紅。
穆允奇怪道:“你哭什麽?”
高吉利拿袖子擦了擦眼睛,哽咽道:“奴才心疼殿下。”
為了擊破敵人的陰謀,不惜铤而走險,自己給自己投毒,事後連個喘息的機會都沒有,就落入了死對頭定北侯的魔爪中。翻遍史書只怕都找不到這樣可憐的太子。
穆允倒絲毫不覺得自己可憐,反倒有些可憐他那個還奄奄一息躺在病床上的大哥。
他就算磕十倍百倍的毒,最多吐幾口血罷了。
他那可憐的大哥,除了心悸症,恐怕又要落下一個失眠多夢的病根了。
燭影投在床帳上,恰遮住少年半張如玉側顏。昏暗中,少年嘴角輕輕一勾,心情十分美妙的啃完了第二塊綠豆糕。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那就一起玩兒狠啊。
穆允心滿意足的開始啃第三塊綠豆糕。等周深端着新熬好的湯藥回來,看到走時還很幹淨、此刻卻平白無故多了幾點豆綠殘渣的地面,一時懷疑府裏是鬧老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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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日得讓後街賣老鼠藥的王大進府來好好掃撒一番才好啊。
現在的小老鼠,真是越來越鼠膽包天了!
……
當東方一線魚肚白将黑沉沉的天幕撕裂第一道口子,一道人影悄摸摸出現在街道拐角處,探頭探腦的望向不遠處的大皇子府。
府門口空蕩蕩的,只有兩個家仆在憊懶的打盹兒,并不像街裏街坊傳的那樣,有兇神惡煞的北疆騎兵看守。
王阿鬥激動的握緊小拳拳。老大情報有誤啊,他得抓緊時間完成任務,免得這件肥差被其他人給搶了。
畢竟太平之年,百姓們生活富裕了,心底也格外善良,遇着讨飯的都願意多施舍些米啊面的,反正囤着也是長蟲。搞得他們乞丐這行水漲船高,競争越來越激烈,要是業績完成不好,可能直接被嚴厲無情的老大開除丐籍。
他本月定額任務已經完成,若再順利拿下這一單,說不準能沖一沖第一名,得到兩條臘肉的獎勵。那可是老大家自制的野生黑豬臘肉,吃過的人都說香。
仿佛已看到香噴噴的臘肉在前方向他揮舞小手,王阿鬥給自己加油打氣一番,貓着腰貼着牆根,動作靈敏的朝大皇子府靠近。
兩個家丁一個賽一個睡得香甜,果然毫無察覺。王阿鬥輕手輕腳的摸到府門前,四下一瞄,确定沒人發現自己,便探手從懷中摸出一個長條形的木盒子,擱到門口最顯眼的石獅子上,并貼心的壓了張紙條。
四舍五入,他也是進過皇子府的人啦,回去至少能吹半年。
王阿鬥躊躇滿志的哼着小曲兒,正要循着來時路線撤退,冷不防眼前一黑,人已被七手八腳的按在地上,套進麻袋裏。
“侯爺,人逮到了。”
隔着麻袋,王阿鬥聽到有人聲音響亮的道。
直到被五花大綁的丢進一間陌生房間,王阿鬥還有些不明白自己是怎麽被人發現的。但他知道,這月業績考核,他是吃不到老大親自腌制的黑豬肉了。
王阿鬥瑟瑟發抖的擡頭,首先望到一張十分寬大的書案,用頂好的不知名木頭制成,書案後的太師椅上坐着個人,也就二十七八的年紀,穿一領繡着精致麒麟紋的銀白箭袍,儀容修美,目光幽寒,不怒自威。
一個腰間挂着刀的士兵将他擱在石獅子上的木盒子和紙條呈了上來,那人眼神漫然的掃了眼,便伸出兩根修長手指,不緊不慢的敲着案面:“誰讓你送來的?”
不知為何,敲案的那兩根手指明明動作很優雅,力道很輕柔,王阿鬥卻隐隐覺得若那手指此刻敲的是自己腦袋,一戳一個血窟窿是絕不成問題的。
“沒、沒人讓我送,是小的自己想送的。”
自己的一切都是老大給的,沒有老大,沒有那張戳着小紅章的入幫文契,自己的一生該多麽黯淡無光。本着對老大的絕對忠誠,王阿鬥決定獨自攬下所有罪名。
然而,坐在太師椅上的青年男子卻笑了聲,絲毫沒有被他忠貞報主的壯烈行為所感動。
王阿鬥覺得自己的人格受到了深深的侮辱。
“給本侯讀讀,這上面都寫了什麽?”
衛昭随手夾起那張紙條,丢到了王阿鬥面前,語氣堪稱和善溫柔。
王阿鬥望着那張晃晃悠悠、晃晃悠悠飄落到自己膝前的紙條,人格再次受到暴擊。
他只顧着忠心護老大,卻忘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他不識字!
“不肯讀?”衛昭挑了挑眉:“那本朝律例條文總該知道吧。你可知偷盜該當何罪?”
衛昭點了點那木盒子:“這盒子裏裝的東西,至少值一千金,你一個讨飯為生的小乞丐,不是偷的,難道是搶的?”
王阿鬥張大嘴巴。
一、一千金,他業績最好的時候也就為老大賺了五兩銀子,整整五千枚銅錢,十個罐子都塞不下。一千金,他有點想象不出那得多少錢。
這時,章太醫神色激動的從後堂轉了過來,手裏捧着一樣黑乎乎的物什:“侯爺,真的是金蛇膽,專克文殊蘭的金蛇膽,大皇子的毒可以解了!”
王阿鬥隐約覺得自己和什麽極危險的東西扯上了關系。
就聽那位年輕的侯爺道:“沒錯。大皇子中毒昏迷,危在旦夕,而你送來的東西恰好能解大皇子的毒,紙條上還清楚的寫明了用法用量。本侯現在完全有理由懷疑你就是那下毒之人。謀害皇子是誅九族的大罪,主謀者要處千刀萬剮之刑,王阿鬥,你還不招?”
王阿鬥身子一軟,這才意識到自己在靠近大皇子府的那一刻,一只腳已經踏進了鬼門關,登時冷汗透背,有些茫然的道:“招,小的全招。”
據王阿鬥交代,紙條、盒子、以及盒子裏的東西,都是他的老大,一個叫做張大旺的乞丐頭頭吩咐他送來的。張大旺是個頗有野心的乞丐,眼瞧着丐幫隊伍日益壯大,幫內成員已不僅僅滿足于基本的溫飽需求,對生活水平的要求日益提高,就利用丐幫走街串巷無孔不入的天然優勢,積極拓展出許多分支業務,如打探消息、給老太太跑腿送信、替妻子給在外做工的丈夫送飯等。反正都要去讨飯,順路多掙兩個銅板,何樂不為。
王阿鬥手腳麻利嘴又甜,辦事機靈,平日裏深得張大旺喜歡。昨天夜裏正在睡覺,突然被張大旺撈了起來,說是有重要任務要交給他辦。
“老大說事情很棘手,需要去大皇子府送樣東西,必須天亮前辦妥。皇子府嘛,肯定守衛森嚴,搞不好要掉腦袋的。老大起初不想接這樁生意,但對方出手實在太闊綽了,二話不說就先交了五十兩銀子的定金,事成之後還有五十兩。老大就問我願不願意幹。”
衛昭問:“你可知那主顧的身份?”
王阿鬥搖頭:“像這種大主顧,都是老大親自談的。”
衛昭擺手,讓人将王阿鬥帶下去,又吩咐兩名親兵去拘拿張大旺。
和小弟王阿鬥相比,身為一幫之主的張大旺顯得十分識趣。
“侯爺英明,侯爺神武,就算侯爺不開口,小的也打算主動投案的。那臭道士顯然不是什麽好東西,都怪小人被那一百兩銀子蒙蔽了雙眼,才鬼迷心竅接了這種顯然不正當的生意,讓阿鬥涉險。阿鬥三歲喪父,五歲喪母,打六歲時就跟着我了,是個可憐孩子啊……”
衛昭沒興趣聽他哭訴老大小弟間的缱绻深情,只皺眉問:“你說托你送東西的人,是個道士?”
張大旺哭腔戛然而止,賊機靈的道:“他自稱是從外地過來的商客,但我一瞧就知道是個道士。”
“怎麽講?”
“小的祖上三代都是開道觀的呀,他就是化成灰,小的也能聞出他骨灰裏的線香味兒。”
“……”
好不容易尋到一個将功折罪把小弟撈出來的機會,張大旺極力表現:“再說,商人哪有只吃素食,身子板那麽清瘦的。侯爺您是沒瞧見,那胳膊,簡直比竹竿還細,那手指頭,鷹爪子似的,瞧着就不正常。咱們大穆朝如今海清河晏,生活富庶,還能短他一個臭道士兩口吃的。多半是為道不良,做了什麽有損陰德的事兒。就比如給大皇子下毒這種喪盡天良罄竹難書的惡行,絕對跟他脫不了幹系。”
衛昭不陳态度,只問:“可知那道士在何處修行?”
張大旺有些為難的道:“這就不好說了。現在光京郊邊上的道觀就有大大小小幾十座,還不算那些藏在山裏的,道士忒多呀。”随便擺個攤算個卦就是好幾兩銀子,比幹乞丐掙錢多了。要不是實在聞膩了線香味兒,他也不舍得把祖上留下的産業變賣了。
“本侯知道了,你先退下。”
衛昭命人将張大旺與王阿鬥一起羁押在偏殿,自起身步去後堂,銀白袍擺如流雲浮動,漸隐沒在簾幕後。
……
服下金蛇膽,大皇子穆珏已然慢慢轉醒,此刻正靠坐在床頭,由婢女服侍湯藥。
見衛昭風姿儀然的邁步而入,鳳目微垂,靜靜望着他,顯然已洞悉一切。穆珏心尖莫名顫了下,掙紮起身,跪倒在地,飲泣道:“都是雨潤禦下不嚴,布酒的奴才竟粗手笨腳的把雨潤餐前服食的麟膽粉撒進了酒液裏,害殿下受那等苦楚。一切都是雨潤的過錯,請侯爺上禀父皇,重重責罰雨潤吧!”
他自己也誤食了“毒物”,也受了很多苦楚,此刻拖着病體長跪于地的模樣何等慘然。然而他卻只字不提自己的冤屈與苦楚,只口口聲聲的告罪認錯,要為仆人的過失承擔責任。
任誰看了這場面,都不忍心再多加責怪吧。
難怪世人都說大皇子穆珏品性高潔,有古時君子之風,滿朝文武都為其折腰。可惜命不好,被一個前朝太子搶了儲君之位。
衛昭不露聲色的把人扶起:“地上涼,請大皇子起來說話。”
“如此,倒是折煞臣了。”
他可是素來不吃柔弱可憐這一套的。
作者有話要說:作者:咳咳,衛侯,你是選擇性吃吧。
太子:哦豁。
謝謝大家的花花,麽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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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