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巧遇

穆珏面上血色瞬間褪得幹幹淨淨,整張臉呈現出一種幾近蒼白的透明。

以往,他可以以退為進,把自己徹底擺在“受害者”、“受欺侮者”的位置,事後根本不必親自出面告狀,大臣們自會添油加醋的把事情原委禀給昌平帝知曉,為他主持公道。可這一次,昌平帝并沒有規定罰跪的時候誰必須跪在哪兒,素來喜怒無常的太子跪膩了原來的地方,臨時起意要換個地方跪,從道理上講,無可指摘,甚至還可以說合情合理。

可只要是明白游戲規則的人,都能看明白這赤.裸.裸的欺侮與羞辱。

除了早就垂下頭的三皇子,四皇子與五皇子瑟瑟發抖的對望一眼,也連忙低下頭裝死。什麽叫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太子和大皇子禦下不嚴,他們要跟着陪跪三日,如果太子和大皇子在承清殿前當衆撕逼,他們是不是得跟着陪跪三個月甚至三年,直接把膝蓋跪穿啊。

“怎麽,大哥站在這裏不動,莫非是想生受了孤這一禮?”

太子殿下如果存心想找人不痛快,被找上的人,很少還能痛痛快快的。

少年冷冷牽了牽嘴角,越過還在發愣的皇長子,明黃紗袍一撩,如蟬翼展開,徑往軟墊上跪去。

!!

穆珏臉色一變。

整個大穆朝,能承受儲君一跪的,只有貴為九五之尊的昌平帝。若其他人受了,用官方說法叫謀逆、大不敬,用民間說法叫……找死。

眼瞧那少年的膝就要沾上軟墊,穆珏根本來不及思考,腳下一個趄趔,幾乎是本能的狼狽避開。因為動作太急,束發的白玉冠都被帶的歪到了一邊。

來往官員遠遠看到這一幕,心中無不疑惑:向來行止有禮、氣度溫容的大皇子這是怎麽了?明明前一秒還站的好好的,怎麽後一秒就要差點摔倒,也沒見起風啊。

大皇子的身子骨,已經弱到無風自倒的地步了?那怎麽今日上朝臣僚們都在傳大皇子要拜定北侯為師,學習兵法武藝。這樣一副身子骨,可別學出個什麽事兒來。

“唔。大哥,你擋着孤的視線了。”

一片詭異的安靜中,太子殿下懶懶動了下眼皮,氣死人不償命的開口。

穆珏藏在袖下的手暗暗捏緊,幾乎是麻木的又往一邊錯了三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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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邊也不行,會擋着太陽,影響孤長個子。”

穆珏:“……”

穆珏于是又麻木的往後挪了三步。

偏有人不依不饒道:“大哥臉色怎這般蒼白,該不會是心裏怨恨孤吧?怨恨就要發洩出來,憋在心裏會憋出病的,孤也不是那等小肚雞腸之人。”

“臣……豈敢。”

穆珏深吸一口氣,壓下心底翻湧出的不得體情緒,再開口,語氣已恭順得體無可挑剔:“殿下為君,尊卑有序。縱使臣為長兄,也理應事事以殿下為先。”

“主子!”管事不平。他一個前朝太子,憑什麽一而再再而三的欺壓到正兒八經的皇長子頭上。

穆珏投以一記責怪的眼神,神色愈發溫和從容,毫無被人當衆欺侮後惱羞成怒的“醜态”。任誰看了恐怕都要稱贊一聲“光風霁月,寵辱不驚。”

除了二皇子穆骁。

姍姍來遲的二皇子看到這幅場景時的第一反應是,他大哥有時候真的……太特麽有受虐傾向了。

都這種時候了還裝什麽溫良恭儉讓啊,直接撸起袖子幹啊。

“父皇!父皇!”

适逢下朝,昌平帝的禦攆恰好從此處經過。正義感爆棚的二皇子實在看不下去自家大哥的窩囊樣了,決定助一把攻。

昌平帝剛聽臣子們吵了一個多時辰的架,還有些腦仁疼,方才猛一聽到二兒子沖破天際的大嗓門,腦仁險些沒炸開。

這又怎麽了?

昌平帝吩咐停攆,威嚴的走近前,望着一溜兒排排跪的七個孩子,不可謂不糟心。尤其是那個始終懶懶垂目把他當空氣的明黃少年,其他皇子見了自己這個君父都是又敬又怕,第一時間就糾正了跪姿。他倒好,半眯着那雙漂亮的小狐貍眼睛,像睡過去了一樣,半點都不将自己這個皇帝放在眼裏。

偏那孩子實在太會長,小臉粉雕玉琢,烏發順滑如緞,眼睛睜開時比星星還漂亮,又嬌氣又溫軟的模樣,實在教人狠不下心責罰。

昌平帝忍住想捏捏太子小臉這個危險的舉動,沉着臉問二兒子:“說吧,攔朕禦駕,所為何事?”

雖然拿某些孩子沒辦法,在其他兒子面前,他的威嚴還是要樹的。

突然被親愛的父皇點名,穆骁忙趨前一步,做憤然不平狀:“回父皇,并非兒臣,而是大哥有極重要的事要向父皇禀告。”

言罷,便用眼神瘋狂示意穆珏。

親愛的大哥,快告狀啊!難得老三老四老五和傻逼老六都能當證人,此時不告,更待何時!

穆珏顯然不了解他親愛的二弟的想法。

面對二弟瘋狂的眼神示意,他只是溫和且帶有勸誡意味的搖了搖頭,一副我受虐我願意、你豈可如此暴躁沖動的高尚無争之态,從頭發絲到腳趾頭都散發着一股濃濃的白蓮花聖母氣息。相形之下,其他人尤其是一廂情願要出頭的二弟就顯得特狹隘特卑鄙。

“父皇切莫聽二弟胡說。”

聖母大皇子溫然一笑,宛若春風。

“兒臣其實并無什麽要事回禀,就是見父皇早朝歸來,眉間似有倦意,有些擔心父皇身體。國事雖重要,父皇也要注意将養,莫太勞累了。否則,兒臣們萬死難辭其咎。”

“嗯。”

昌平帝伸出一只寬厚的手掌,無聲拍了拍長子肩膀,又沒忍住瞅了眼那個五步之外已然跪得歪歪扭扭昏昏欲睡的明黃少年,心中感慨:還是長子貼心啊。

穆.突然覺得自己很傻逼的二弟.骁:“……”

嘔!

他以後要是再同情這朵虛僞的白蓮花,他特麽就是腦子有病。

……

這日,衛昭也在內閣與衆人議事到入夜,方從宮中出來。

今日他穿一領深色暗紋箭袖,腰束墨玉帶,烏發亦以墨玉冠高高束起,越發顯得體格勻稱,英姿勃發。

夜風清寒,鑽進衣裳裏還有股砧骨的冷。周深迎上去,替他系好披風,剛要吩咐車夫把馬頭調轉過來,忽聽前方宮道上傳來陣陣吵嚷聲。

周深望了一眼,道:“好像是大皇子府的馬車。”

這個時辰……

衛昭沉吟片刻,最終:“去看看。”

已經到了下鑰時間,在宮門外高聲喧嘩可是重罪,大皇子穆珏最愛惜名聲,不應該縱容下人犯這種錯誤,除非是出了什麽要緊事。

大皇子府的馬車前果然已亂做一團。

一個身穿朱袍的大太監正在扯着尖細的嗓子訓斥車夫,大皇子穆珏則臉色慘白的捂着心口,扶着管事的臂,額上鼻尖全是冷汗,一副搖搖欲墜要昏倒的樣子,像是犯了什麽急病。

“衛……衛侯……”

穆珏身子晃了晃,氣若游絲的睜開眼睛。

衛昭示意他不必多禮,問管事:“出了何事?”

管事憤然:“不知哪個殺千刀的,竟往我們大皇子馬車裏塞滿了死老鼠,還潑了滿車壁的狗血。大皇子如何見得了那等腌瓒東西,一受驚,就牽動了心悸之症。”

衛昭:“……”

衛昭走到馬車前,掀簾往裏一望,看到那車廂裏那一只只油光水亮顯然精挑細選的大老鼠,以及車四壁用潑墨手法潑上去的狗血,一時也頗覺震撼。

“奴才馬來順見過衛侯。”

那訓人的太監走了過來,躬身行禮。

原來是紀皇後身邊的掌事太監,衛昭點頭,問:“可有請太醫來為大皇子看診?”

馬來順滿臉堆笑,全然不見了方才訓人時的趾高氣揚:“回衛侯,大皇子的心悸症遇驚遇險都易發作,應急藥是常備的,倒不必請太醫。只是……”

他望着眼前被糟蹋了的馬車,極犯愁的道:“車廂一時半會兒還清理不幹淨,現在宮門又下鑰了,不宜再驚動禦侍監去配新的馬車。奴才真是擔心大皇子久立風中會吹出病來。”

“要是能搭上一輛順路的車就好了……”

他說着說着,忽環顧一圈,将目光定格在停在宮道另一側标有定北侯府徽記的豪華馬車上,那意思暗示得再明顯不過。

身為紀皇後的心腹太監,馬來順比誰都清楚紀皇後的心事。

自打昨日夜裏在昌平帝那裏碰了一鼻子灰,紀皇後現在就如同熱鍋上的螞蟻,比任何時候都更急切的想讓大皇子拜定北侯為師。

若今夜能讓大皇子趁機搭乘上定北侯府的馬車,教定北侯好好看看大皇子被人欺侮的可憐之态,說不定對方心生憐憫,就肯站在中宮這邊了。

拜師之事,也就好辦多了。就當是提前培養一下師徒感情了嘛,沒有壞處。

馬來順細細觀察衛昭反應。

衛昭也深深盯着對方,半晌,松松一笑:“本侯明白。”

馬來順霎時眼睛一亮。

将要氣虛暈厥的穆珏也聲音微微顫抖:“怎好如此麻煩侯爺……”

“不麻煩。”

衛昭語調溫和:“本侯麾下的親兵,在戰場上都是以一當百的好手,清掃戰場都不在話下,何況一輛馬車。”

“本侯會讓他們一路護送大皇子回府,保準什麽牛鬼蛇神都不敢再随意造次。”

馬來順:“……”

馬來順:“……”

是他暗示的太不明顯了嗎!

……

臨近亥時,大部分衙署都放班了,早有金吾衛點亮了道路兩旁的宮燈。

“也不知誰那麽大膽子,竟敢在宮門口造次。”

“看那位馬公公方才的意思,分明是想讓大皇子搭乘侯爺的馬車,侯爺為何要故意裝作不知道?”

定北侯府寬闊富麗的馬車在交織的燈火中粼粼而行,周深望着垂目凝思的侯爺,忍不住開口詢問。

就那個馬公公的暗示,只要眼睛不瞎,是個人都能瞧出來啊。

衛昭按着太陽穴,意味不明的笑了聲,狹長鳳目在夜色中仿佛一把出鞘利劍,寒意逼人。

“因為,本侯最厭惡有人把本侯當傻子呀。”

剛說完,就聽兩聲熟悉的微弱如小野貓的咳嗽聲隔着車簾傳了進來。

衛昭笑。

今夜“巧遇”還真是多呀。

作者有話要說:咳咳,晚上的flag再也不敢立了。

痛定思痛,我決定把更新調整到中午十二點,明天開始實行,所以,下章明天中午十二點準時見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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