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共乘一車
穆允之所以覺得他便宜大哥格外翠嫩, 是因為滿朝皆知, 大皇子穆珏素來以勤儉樸素為諸皇子表率,從不追求華服與名貴的珍寶器具,平日所穿衣裳都是最素淡最低調的顏色。可今日, 他大哥竟然穿了件用極名貴的輕容紗制成的翠綠紗袍。
穆珏乍然看到車中的穆允, 面上笑意亦一下子僵住, 尤其在看到少年身上那件明顯做工與用料都更為精美華貴的金絲緋袍時——那是只有儲君才有資格穿的朝服。
“大哥看到孤, 好像很不高興啊。”
少年擡起眼皮,涼涼的,皮笑肉不笑的道。
太子為何會與衛昭共乘一車?衛昭……怎會同意?穆珏壓下心底翻出的驚駭,迅速恢複從容之色, 低下頭, 恭施一禮:“臣豈敢。臣見過太子殿下。起先不知殿下也在馬車裏, 是臣失禮了。”
他位居諸皇子之首,是被昌平帝特赦的可以在太子面前不必行大禮的, 此刻卻一口一個臣, 姿态要多謙卑有多謙卑。任何一個有心人看了, 都會替光風霁月品行端正的大皇子感到憤懑和不公,并譴責一番那個前朝太子是如何如何的嚣張跋扈, 目中無人。
雖然早見慣了便宜大哥這副惺惺作态的白蓮花模樣,穆允心裏還是忍不住的泛起一陣厭惡,冷冷一挑嘴角,道:“大哥不必多禮。若教旁人看了,還當孤以幼欺長呢。”
哼, 某人想裝白蓮花,他偏要給他拆臺。
然而事實證明,他便宜大哥的白蓮道行要比他想象還要深厚。
“殿下真是說笑。”皇長子先是驚訝,繼而愈發謙卑的道:“殿下是君,臣是臣,臣在君面前,豈能有一絲不敬。臣只是遵守祖宗家法而已,斷不敢冒犯殿下。”
“哦。”
太子殿下手撕白蓮的心又開始蠢蠢欲動:“如今是私下裏,大哥何必時時把什麽祖宗家法挂在嘴邊,若真按照祖宗家法,臣見到君,是不是還得行跪拜之禮?”
穆珏溫潤從容的面色果然再次一僵。
“所以,咱們既然做不到完全遵循祖宗家法,就別老提了,這對祖宗也有點大不敬吧。”
扳回一局的太子殿下心情格外舒爽。
穆珏勉強維持笑意:“是……臣,謹記殿下教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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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之後,他又轉臉朝衛昭見禮,俊秀的面上泛起絲紅暈,神色有些赧然的道:“雨潤見過衛侯,方才在殿下面前失言,讓衛侯見笑了。
”
衛昭點頭回禮,只道無妨。
馬車裏空間雖大,但榻卻只有一張,坐兩個人剛剛好,坐三個人就顯得有些擠了。出于禮節,衛昭欲把榻讓出來給這位大皇子,自己坐到下首席上去,兩個聲音卻同時道:“不可!”
一個是謙虛的大皇子本人。
另一個則是……
衛昭挑眉,望向一邊又不老實的小崽子。
“咳。”
見兩道目光齊刷刷投了過來,太子殿下十分淡定的清了清嗓子,道:“這卧榻靠窗,孤的大哥體弱,是吹不得風的,還是坐在下面席上更為妥當。孤說的對嗎,大哥?”
穆珏藏在袖裏的手暗暗捏緊,強笑道:“殿下所言極是。”
長案與席都擺在側邊,是衛昭用來處理軍務的地方,筆墨紙硯等物一應俱全。穆珏自在長案後翩然落座,擡眼看到衛昭手中所持書卷,突然眼睛一亮,笑問:“衛侯看的可是前朝栖霞客所著的蜀中游記?”
衛昭點頭:“大皇子也對這書感興趣?”
“嗯。”穆珏似有些不好意思,道:“說來不怕衛侯笑話,雨潤因身體緣故,長這麽大,從未看過除西南府與帝京城以外的風光,心中委實向往栖霞大夫筆下所描繪的那些秀麗山水與人文景觀。”
“栖霞大夫所著游記,文字鮮活有趣,尤其是對各地歷史掌故的記載,比許多地方志都詳實清晰,雨潤也甚是喜愛。可惜後來從西南府北上時,不慎丢失了整冊,待侯爺看完,可否将此書借給雨潤一閱?”
表面上在看書其實根本不知道自己在看什麽的太子殿下在聽到便宜大哥和衛昭讨論書時就已經很不爽了,一聽這話,立刻就炸毛了。
“不行!”
“這書孤已經借了!”
“大哥想看,為何不到翰林院找去,翰林院可收藏着很多這種前朝本子。”
“大哥一向寬厚大度,總不至于連本書也和孤搶吧。”
衛昭眼角抽了抽。
雖然某只小崽子戲有點過多了,可這本書是他的母親衛夫人生前愛看的,上面還有很多衛夫人親手做的筆記,衛昭的确是不願借給任何人的,便也樂得順勢下坡,歉意笑道:“大皇子若急看,不如臣派個人去翰林院取趟?”
“不、不必了。”
“如此小事,怎好麻煩侯爺。”
穆珏是打算作罷了,可已經被點炸的太子殿下又抑制不住的想找人不痛快了。
“大哥今日穿的衣服顏色好鮮豔啊。”
“大哥不是崇尚節儉,只穿素色衣裳嗎,今日怎麽愛華服了?”
“這衣料用的是江南府上貢的輕容紗吧,聽說成紗率極低,要數百名女工同時勞作,一月才能織出寥寥幾匹,大哥可要珍惜啊。”
“诶,大哥今日的唇色似乎也比往日鮮豔,莫非是塗了丹?”
“……”
“……”
“……”
穆珏幾乎要壓制不住眼底猙獰恨意,深吸一口氣,道:“臣的衣裳,只是随意搭配而已,請殿下慎言。”
少年一臉無辜:“孤只是實話實說,大哥為何如此激動。”
衛昭起初還沒注意到,經某只小崽子一攪和,才突然意識到,大皇子穆珏今日的穿着與往日似乎的确有些不同。不僅唇上塗了丹,面上似還敷了粉,紗袍上也散發着一縷若有若無的幽香,聯想起方才與他交談時穆珏刻意流露出的羞赧之态,衛昭不覺皺了皺眉,面容有些扭曲。
……
未到卯時,宮門還沒打開,所有等待上朝的官員都按品階立在文德門前的廣場上,三三兩兩交談着,有的在讨論早餐,有的在讨論孩子課業,有的則在抱怨家中夫人如何不講理,更有無聊的,在吹噓昨夜自己打死了幾只蚊子。
當定北侯府的馬車慢慢駛近時,衆人只是遠遠的用眼神表達了一下敬畏之心,并未過多關注。但當衆人看到太子和大皇子穆珏一前一後從定北侯府的馬車上下來的時候,幾乎一起失聲,并更用力的揉了揉眼睛。
什麽情況?
大皇子和定北侯共乘一車也就算了,太子和定北侯共乘一車是怎麽回事?
大早上的就這麽勁爆,真的好嗎?
不少想象力豐富的大臣立刻在腦海裏腦補出一場大戲,試圖還原事情真相。
嗯,一定是這樣的,今日早朝路上,坐在馬車裏的定北侯無意看到了前方策馬而行的太子,狹路相逢,新仇舊怨一起湧上心頭,定北侯于是假意邀太子乘車同行,真實目的其實是報複,是謀害,是暗殺,但定北侯來不及施行計劃,就又邂逅了馬車出現故障、請求搭個順風車的大皇子穆珏(他們恰好看到了這一幕)。
有大皇子在旁,定北侯自然不好再公然報複小太子,于是,三人就在這種微妙的平衡中同乘一車,來到了宮門口。
嗯,邏輯嚴謹,無懈可擊。
光風霁月的大皇子,在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下,依靠自己美好的品德救了臭名昭著的小太子一命,真是既感人又令人欽佩。
難怪朝中近日都在傳大皇子要拜定北侯為師,看來真是确有其事啊。定北侯的馬車,那是誰想蹭就能蹭的嗎?也就大皇子這位未來的準徒兒才有此殊榮吧。
尤其是武帝朝的老臣,甚至在心裏有些惡意的想,要是今日大皇子的馬車沒有壞,大皇子沒有搭乘定北侯的馬車該多好,說不準此刻小太子已經嗚呼哀哉了,說不準下朝之後,他們期待已久的新任儲君就誕生了。
而百官之中,最堵心的當屬以長寧王為首的那群老宗親們,他們今日本打算聯合起來,在早朝前給爛泥扶不上牆的小太子穆允最後施一次壓,若小太子還不打算乖乖聽話,他們便決定在早朝上正式向昌平帝提出:由宗親們将太子帶到宗祠,管教一月。
這是武帝臨終前親口所說,并寫入遺诏的,昌平帝無權拒絕。而且宗親們也想不出昌平帝拒絕的理由。
皇帝這個叔父表面功夫雖然做得不錯,可心裏恐怕和那些老臣一樣,巴不得小太子這個武帝血脈盡快從世上消失吧。
由他們老宗親出面代為管教,皇帝何樂而不為。
他們實在無法忍受小太子一而再再而三的玩火***,說不定哪天就将他們一道兒給焚了。
事情預想的很好,可他們萬萬沒料到,小太子竟然坐着定北侯的馬車來了。衛昭如今主持着朝中軍政大事,手握北疆三十萬大軍,為人剛冷無情,鐵面無私,即使是他們這幫老宗親,也是萬萬不敢輕易得罪的。
何況太子剛咬傷了衛昭,與百官們一樣,老宗親們的第一反應就是:一定是衛昭想挾私報複太子,才故意把太子“請”上馬車的。現在衛昭對小太子的恨意正深,雞賊并善于明哲保身的老宗親可不想讓衛昭想起是他們這群老宗親在背後捧着武帝遺诏為小太子撐腰,萬一衛昭一個不爽報複到他們身上怎麽辦。
只要不觸及到儲君之位,小太子自己惹得禍,還是讓他自己去受着吧。
“你,立刻去給本皇子查查,大皇子為何會出現在定北侯的馬車裏。”
另一邊,剛下轎子就看到這辣眼一幕的二皇子穆骁,整個人都散發出了酸味兒。什麽拜師,什麽收徒,呵,他英明神武的偶像戰神,怎麽會看上他大哥那朵手無縛雞之力的盛世小白蓮,就算真要收徒,也該收他才對。男人的第六感告訴他,這事一定有內情。
還有,瞧瞧他大哥今日穿的那叫個什麽樣子,翠綠翠綠的,像根蔥似的,簡直比穆允的紅袍子還紮眼。
“另外,你再仔細查查,大皇子這段時間都在忙些什麽?”
檸檬味兒爆表的二皇子惡狠狠吩咐,他就不信,揪不住這白蓮花聖父的小辮子。
……
伴着三聲鞭響,宮門大開,文武百官及諸皇子按次序魚貫進入承清殿。
按慣例,文官之首立着王丞相與內閣之首衛闳,武官之首則立着如今總領軍政大事的定北侯衛昭。
“殿、殿下?”
負責檢查百官站位的禮部官員無比驚訝的望着武官之首多出來的那個緋袍少年。自定北侯回朝,武官之首就僅有定北侯一人的位置,還從沒有第二人敢站在旁邊。早朝站位都是有嚴格規定的,即使身為儲君,太子也沒資格任意選位,說輕了叫不遵守紀律,說重了那就是藐視天威。
禮部官員有心提醒一下小太子站錯了位,結果剛開口,就收到了少年飽含威脅的一記眼刀,仿佛在說:“你敢多管閑事你就死定了!”
剛上班就遭遇滑鐵盧的禮部官員:“……”
昌平帝端坐在龍椅上,當看到立在武官之首的緋袍少年時,首先想到的不是站位問題,而是懷疑自己眼睛花了。
他的太子,竟然按時來上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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