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處置

在得知自己的太子并非故意曠了早朝去泡溫泉, 而是因為血熱症發作時, 昌平帝的心就像被人捅了一刀子似的,狠狠疼了起來,立刻又變回了那個沒有原則的護短家長。

試想, 哪個正常孩子生了病之後, 不是變着法的到家長跟前撒嬌訴苦, 好得到不一樣的照顧和關注, 甚至還能趁機讨要一些平時得不到的禮物。

以前在安順王府,他家老二可沒少幹過這種事。現在他做了皇帝,與兒子們間的交流雖然少了,可但凡是哪個兒子身體抱恙了, 他都會第一時間賞賜補品或其他東西過去。

有哪個正常孩子會像他的太子一樣, 在生病後誰也不通知, 一聲不吭的跑到郊外泡溫泉去呢!溫泉再好,還能有太醫的醫術好?那個傻孩子, 一定是聽說明秀山莊的溫泉有治病養生的功效, 才巴巴的跑了過去。

他的太子, 顯然是不信任他。

而作為家長,在聽說孩子曠朝去泡溫泉時, 他第一反應不是查清事情原委,給這個孩子以充分的信賴,而是大發雷霆,教人拿着板子去揍他,又何其失敗。

本就陷入深深自責與內疚的昌平帝在聽說長寧王世子竟然膽大包天的闖進明秀山莊, 要将他的太子抓進宗祠管教時,徹底怒了。

這一個兩個的,都當他這個皇帝是擺設麽!

天天的上蹿下跳,意圖越過他這個家長去管教他的太子,是何居心!

連自己兒子都管不好,還有臉來替他管教孩子,多大的臉!

爹仗着輩分高倚老賣老也就罷了,那長寧王世子算哪根蔥,也敢欺負到他的太子頭上!

“去,把老長寧王請來,就說他管教不好兒子,朕不介意替他管。”

昌平帝坐在龍案後,臉色陰沉欲滴。

自從登基以來,昌平帝對老長寧王這個叔叔一直是客客氣氣,禮遇有加,雖有武帝遺诏的緣故在裏面,但本質上來說,更多的是因為昌平帝是一個謙和仁慈、虛心納谏的好帝王。因而乍聽皇帝陛下以如此犀利的語氣給長寧王傳話,在旁邊伺候的內侍都暗暗吃驚了一下,方去傳令。

此刻,老長寧王穆紹城正領着一幹宗親在宗祠裏正襟危坐,等待兒子旗開得勝,把小太子帶回來,甚至教人連刑凳和刑杖都擺好了。

然而從中午一直正襟危坐到下午,眼瞧着太陽都要掉到山那邊去了,兒子還是毫無音訊,穆紹城漸漸察覺到一絲不對勁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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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非兒子沒幹過衛昭,還是教衛昭把人搶走了。

可是不對啊,他明明查探過,衛昭在早朝後就被兵部幾個官員纏着禀報軍務,并未立刻動身去明秀山莊,兒子帶的都是精兵幹将,快馬加鞭,不可能落在衛昭後頭。

當然也是到了後來,穆紹城才明白在衛昭和衛昭麾下精悍善戰的北疆騎兵面前,他兒子的“精兵幹将”和“快馬加鞭”實在有些上不了臺面。

但此刻穆紹城并不知道這些,他只有一個念頭,這一次,在他的運籌帷幄下,他的兒子絕不會輸,他的兒子此時沒能及時趕回來,一定是出了什麽他意想不到的狀況。

和任何一個對孩子盲目自信的老父親一樣,老來得子的老長寧王認為自己的兒子就是世上最優秀的那個。

就在這時,昌平帝的口谕到了。

穆紹城豁然從太師椅裏站了起來,扶着椅背的手青筋直爆,劇烈顫抖,簡直不敢相信他的耳朵。

其他宗親也都面面相觑,一臉茫然。在穆紹城在心裏鼓吹自己兒子的時候,他們也作了種種不同的猜測,但萬萬沒料到,竟是眼前這一種。

皇帝的這道口谕,可完全是一個君王對臣子的嚴厲語氣,絲毫沒有顧忌長寧王這個叔父的顏面。今日早朝上,不是皇帝故意作出一副龍顏大怒的樣子,想借衛昭的手除掉小太子麽?呵呵,現在見陰謀被他們破壞,就反咬一口,假惺惺裝出一副仁慈叔父的樣子給誰看呢?

可惜道理都懂,這些大逆不道的話,比油條都老都滑的宗親們是萬萬不敢宣之于口的。他們雖然年紀大,可好不容易熬到了新朝盛世,還沒享夠福呢。

他們都明白,現在最緊要的事,就是如何幫老哥哥長寧王把兒子撈出來。

老哥哥膝下一串女兒,快五十歲時才得了這麽一個帶把的,那是實打實的命根子,要真出點什麽意外,可真是要老哥哥的命了。

“老哥哥莫急,真郎出生那年,不是有道士替他批過命,說他在二十一歲上有一小劫麽,興許這就是那一小劫呢。”

“沒錯沒錯。論輩分,真郎是皇帝表弟,皇帝向來愛惜名聲,豈會因為作戲就對自己的表弟動刀,依我看,他就是想給咱們宗親一個下馬威。”

由于長期處于敵強我弱,敵人數量強我千倍萬倍的慘烈處境,宗親們最擅長的就是團體作戰。無論上朝、下朝,還是參加宮宴,他們都會挨門挨戶的把所有成員接上,成群的行走,成群的站隊,成群的喝酒吃飯。

他們圍在一起時,就是一堵堅實厚重的牆,任何人都別想推倒。若有誰試圖離間他們,想邀請他們當中某個或某幾個人單獨出行或吃飯,對不起,沒門兒。

這一次,宗親們依然選擇了他們最熟悉也唯一能夠的作戰方式。

在這個月黑風高的夜晚,以老長寧王為首,後面跟着浩浩蕩蕩一群高矮胖瘦各不相同的老哥哥老弟弟們,意氣風發的往宮門方向走了。有的老哥哥因為年紀大、睡得早,還是臨時被人從被窩裏撈出來的。

可以說,團體作戰的老總親們,在氣勢上還沒輸過誰。

可等跨進宮門,邁進承清殿,宗親們就震驚的發現,皇帝搞出的氣勢,竟然比他們還大。

在這個本該吃飯遛彎的時辰,皇帝竟喪心病狂的把朝中文武百官全部召集了過來。在人數更多的百官面前,宗親們的氣勢一下子變得弱小而可憐。

“爹!”

一陣殺豬般的慘嚎響徹大殿,老長寧王猝不及防的就看到了瑟瑟跪在大殿中央的穆真。

“我兒!”穆紹城踉跄奔前幾步,心碎回應。

“爹!”

“我兒!”

“爹!”

“我兒!”

看着淚眼汪汪在殿中緊緊相擁的老長寧王父子,昌平帝別提多堵心了。合着就你家兒子需要疼需要愛,別人家孩子就不需要疼不需要愛了?

尤其在聽內侍說老狐貍連刑杖都擺了出來的時候,昌平帝簡直火冒三丈。他嬌貴的太子,他都舍不得打,某些人下起手來倒大方的很吶,一點都不拿自己當外人。

也是時候,讓某些人嘗嘗和他同樣的滋味了。

“這是殿前,還望皇叔注意一下儀态。”

昌平帝板着臉提醒。

命根子被人攥在手裏,即使是個不折不扣的野心家,穆紹城也必須得選擇屈服,于是順勢跪倒,準備賣慘:“陛下啊——”

他也瞧出來,皇帝是有意要拿他開刀了,要不換作平日,見他這個皇叔過來,皇帝早命人賜座奉茶,好體現自己的仁慈博愛了。

“好了,皇叔不必多言。”

昌平帝直接打斷穆紹城:“今日朕喚王叔過來,不是來聽王叔辯解的。事實确鑿,鐵證如山,王叔也不需要辯解。”

“今日,朕只是來通知王叔一聲,朕對此事的處理結果。”

“來人,把東西呈上。”

內侍應命,很快跪呈了樣東西上來,白色帛面,黑色龍紋,卷軸狀。

“這是……武帝遺诏?”

很快有臣子表示驚訝。

武帝遺诏不該在宗親們手裏麽?怎麽反而到了陛下手裏。

“沒錯。”

昌平帝沉着臉點頭,目光嚴厲的掃過穆紹城:“皇叔,朕若沒記錯,只有宗親,才有資格保管或持有武帝遺诏吧?長寧王府世子年紀輕輕,還沒襲爵,并非宗親之列,為何也敢堂而皇之的拿着武帝遺诏行事?”

“真郎的能耐很大吶,不僅拿着武帝遺诏當令箭,還抓傷了太子。滿帝京城只怕都找不到這麽大膽的世子。”

“這——”

穆紹城遽然變色,他萬萬沒料到,皇帝竟然以此事作為把柄來對付他。

今日他只是太急于求成,才一時疏忽,将遺诏交給兒子,好教兒子憑此威懾太子府衆人,順利擒拿小太子,不成想人都抓住,反而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此事可大可小。”

“若只是真郎一時貪玩,私自拿了武帝遺诏,并以下犯上傷了太子,朕讓宗律庭好好教他一段規矩便是。”

“若真郎是存了什麽旁的心思,越制假冒宗親,想利用武帝遺诏來滿足一己私欲,或其他事,那就是觸犯國法的大罪,輕則流放,重則斬首。皇叔以為,朕該怎麽判?”

穆紹城跌坐在地,至此方明白,這一局,自己是徹底輸了,愧疚的望了兒子一眼,他道:“都是老臣管教不嚴,教他如此頑劣不看,辛苦陛下,替老臣好好管教管教這個不肖兒了。”

昌平帝勉強滿意的點頭。

“稍後自會有宗律庭的人過來将真郎帶走,至于管教多久,就要看真郎的表現了。”

明眼人都明白,看表現,基本就約等于“看心情”或“無限期”了。

對于這個結果,昌平帝自然是早就預料到的,現在朝局還未穩定,宗親們在朝中盤根錯節,還不到連根拔起的時候,所以他無法徹底和穆紹城鬧撐。

但只要抓住了他寶貝命根子,日後這個老狐貍行事,自然會收斂一些。

比如,他若再敢仗着武帝遺诏去管教他的太子,他自會讓宗律庭的人好好關照他的寶貝命根子。

穆真不敢相信的慘嚎:“爹!”

“我真的沒有抓傷穆允,那傷分明是他自己弄得,而且穆允就是個怪物,他——”

宗律庭那種地方,進去的人誰不得被扒掉一層皮,穆真是真怕了。

“夠了!”穆紹城厲聲打斷兒子:“胡說八道什麽,太子殿下的名諱也是你呼得的?陛下願意代為管教你,是你的榮幸,還不領旨謝恩。”

這個傻兒子,他和小太子那點雞毛蒜皮的事是重點嗎,武帝遺诏才是重點好不好。二十一年了,穆紹城第一次後知後覺的察覺到,兒子的腦子似乎不大靈光。

解決完長寧王父子,昌平帝便目光涼涼的落在堵在大殿門口的那一整群老宗親身上:“諸位深夜見朕,是有何貴幹?朕可宣召你們了?”

衆宗親:“……”

這、這可教他們怎麽回答啊。

……

在狠狠出了心中那口惡氣之後,昌平帝就迫不及待的命人備車備藥備禮物,連夜趕到了太子府,探望他生病的太子。一為表達他的自責的愧疚,二為送去他的關懷和溫暖。

然而他的太子顯然并不怎麽歡迎他的到來,整個探望過程,都是他坐在床帳外自說自話,他的太子,則躺在床上,冷漠的對着牆啃蘋果。

好像他帶來的蘋果,比他這個父皇順眼多了。

“你放心,朕已嚴厲處置了長寧王父子,以後,那老狐貍再也不敢欺負你了。”

昌平帝自然是有些悵然的,說完這最後一句話,見帳中少年依然毫無反應,便吩咐內侍留下無數名貴補藥補品,落寞的回宮去了。

穆允其實剛剛醒來不久,見便宜父皇終于走了,才試着自己慢慢坐起來。他以為會牽動腰間的傷,迎來一陣劇痛,結果卻只感受到了一陣極輕的鈍痛,不由有些詫異。

難道是大棉襖趁他睡着時給他做按摩了?

……

“你說什麽,衛昭真的動手管教太子了?而且把太子打的下不來床了?”

清嘉宮裏,聽到消息的蘇貴妃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啊,很多人都看到了。”

“據說太子是直接被定北侯從溫泉裏抱出來的,人都昏迷了過去,可想傷勢有多重。”

“而且,今日夜裏,陛下還連夜趕到了太子府探望。要是普通的傷,陛下會去親自探視?恐怕是兇多吉少啊。”

在內侍邏輯嚴謹、思維缜密的分析下,蘇貴妃立刻就被洗腦了。

“這……這……”

“二皇子呢?本宮不是讓你把二皇子找來嗎?他人呢?怎麽現在還沒過來?”

內侍神色一下變得微妙。

“這……”

“回娘娘,二皇子他、他去羽林軍了。”

蘇貴妃驚訝的睜大眼:“他好端端的跑羽林軍做什麽?”

“難道骁兒提前得了消息,所以跑到羽林軍活動關系,好為未來接管羽林軍做準備?”

內侍神色更微妙了。

“不……”

“二皇子去羽林軍,是因為、因為羽林軍有輛馬車壞了……”

蘇貴妃:!!!!!!!!

……

同一時間,大皇子府也接收到了類似的消息,只不過同蘇貴妃那個擅于自我腦補的內侍不同,穆珏得到的消息相對要真實許多,所以他的關注點也不大一樣。

“你的意思是,定北侯打傷了太子,并親自将太子從溫泉裏抱了出來?”

穆珏神色不明的問。

“是。”

“根據目前獲得的消息來看,太子當時應是傷勢較重,無法自己行走。”

“而且,出了明秀山莊,定北侯就直接将太子帶上了自己的馬車,應是為了便于觀察太子傷勢。”

“今夜陛下去太子府,只待了沒多大會兒就回宮了,想來,定北侯還是留了分寸的。”

穆珏似剛回過神,笑了笑,道:“定北侯這麽做是對的,無論未來如何,現在太子畢竟還是儲君,定北侯就是與太子私怨再深,又怎能真的下重手報私仇。”

“定北侯向來睿智通透,是不會做這種事的。”

管事望着主子提起定北侯時格外發亮的眼神,不由暗暗詫異,主子向來喜怒不形于色,像現在這般毫不掩飾對一個人的崇拜與敬慕,還是第一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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