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鬼蜮劍

暗道裏橫七豎八躺了好幾具屍體, 兩側牆上全是血跡, 衛昭揮劍斬落兩名迎面攻來的黑衣人, 貼着牆行了兩步,身後猛一道勁風襲來, 衛昭飛身閃過,落地回頭一望,暗吃一驚。

方才已被他一劍封喉的兩名黑衣死士,竟挺屍一般站了起來,只是面部表情還維持着死狀, 尤其是兩只凸起的眼珠, 好像被注入了某種毒液一樣,在油燈照射下散發着詭異紅芒。

“複活”後的死士, 攻擊力比之前更兇狠更靈敏, 衛昭騰挪間連刺數劍, 那二人都如同沒有知覺的木偶一樣, 任由心口、肩頭、側頸咕嘟咕嘟往外冒血, 手中劍在狹窄的空間裏綻出幽冷銀芒, 悍不畏死的攻向衛昭。

這是……傀儡術?!

衛昭心一沉,示意前來支援的親兵退後, 飛身一躍, 在虛空處刺下雷霆一劍,果然,原本幽暗的甬道裏,刷刷濺起一大片刺目白光。無數根細如牛毛的銀線, 仿佛一張密密麻麻的網,在白光中乍然顯露出詭秘身形。而被銀線操控的死士,猶如被吸幹精血粘在網面上的蜘蛛,千絲萬縷的銀線纏繞在他們骨骼深處,操縱着他們的行為和意志,讓他們變成永遠不會死去的不死人。

傀儡術是淳于一族的獨門武學絕技,而傀儡的一切行為,都是受主人操控。這兩名死士能毫無阻礙的找到石牢位置,顯然是受了淳于傀指引。這個人,果然了解李天師的一切秘密。甚至,他還參與了更多的事,否則敬王也不會冒險将他收歸麾下。

“侯爺當心!”

銀線操縱下,黑衣死士再次猛撲過來,衛昭灌注內力,一掌拍出,兩名傀儡直接化為血肉碎片委頓在地。失去了操縱物,銀線也仿佛見光的毒蛇般,眨眼消失不見,縮回了洞裏。

黑暗中,一道人咯吱咯吱活動着枯瘦的十指,微笑感嘆:“不愧是衛侯,竟有如此深厚內力。”

與那十根枯瘦如鷹爪的手指不同,他背影清瘦,相貌稱得上秀逸出塵,倒頗有幾分道骨仙風的味道。

“衛侯等等孤!”

少年衣袍如雪,從暗道另一頭跑了過來。

親兵們都一臉見了鬼的表情,石牢機關不是已經合上了嗎?小太子是從哪裏冒出來的?而且這種危險時刻,作為“人質”,小太子不應該乖乖呆在石牢裏嗎?跑出來作甚?當靶子嗎?!

衛昭亦緊緊皺眉,剛要讓人把這只不省心的小崽子送回去,少年已奔至他面前,額上冒着汗,可憐巴巴道:“孤想過了,那石牢根本不安全,他們既然能找到這裏,就一定有辦法破解石牢裏的機關。到時衛侯不在,孤連逃跑的機會都沒有,孤還是呆在衛侯身邊更安全。”

說完不等衛昭開口,少年就迅速從雪袍上撕了塊衣料下來,蒙到臉上,道:“孤把臉遮住,他們就辨不出孤是真是假了。”

親兵們心想,嗯,辯是辨不出了,但帶着小太子這個小拖油瓶,侯爺可就真成活靶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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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昭眸光幾變,最終嚴厲盯了少年一眼,道:“待在本侯身後,不要出來,否則,臣可不能保證殿下安危。”

“嗯!”

少年十分配合的點頭,立刻乖乖躲到了衛昭後面,還不忘悄悄攥住便宜師父的銀袍一角。

衛昭:“……”

這個小崽子,果然不經慣。

隐在暗處的道人,本在貪婪打量少年如星雙眸、如緞烏發、以及每一寸裸露在外的肌膚,及見少年竟躲到了衛昭身後,并主動牽住衛昭衣角,一副孺慕依戀的樣子,道人眼底立刻劃過一抹陰鸷。

他十指如飛,憤怒的操縱手中銀線,十多名死士同時朝石牢這邊湧來,衛昭又揮掌拍碎數人,劍光過處,血色四濺,幾乎一步一具屍體。

道人愈加憤怒,眼瞧着已經攔不住,身影一閃,也向暗道外奔去。

觀內已經亂成一片,兇悍好戰的北疆騎兵和招式詭谲的黑衣殺手混戰在一起,各有傷亡,衛昭一現身,便立刻被十幾道黑影團團圍住。

衛昭揮劍撕開一道口子,挾起身後少年,往丹房後面的山上掠過,那裏樹木豐茂,比較易于隐藏。

衛昭把少年放在一處蔭蔽的樹梢上,自去對付追上來的殺手,這些殺手個個劍法精妙,衛昭即使武功再高深,應付起來也有些吃力,不多時,臂上便負了傷。然而殺手的數量還在持續增加,前面殺手倒下,立刻有新的殺手替補進來,顯然越來越多的殺手都圍向山這邊了。

待終于解決完這波殺手,衛昭顧不得臂傷,迅速折回,挾起被他藏在樹上的少年,往密林更深處掠去。

在援兵到來之前,他須得護住自己和這小崽子的性命。

山下的士兵和殺手見狀,也不再戀戰,迅速往山上趕來。

而此時的天空,烏雲聚攏,悶雷滾滾,昏暗的猶如暗夜,顯然是大雨将至的預兆。

夏日的雨,又一次不打招呼的過來了。

“衛侯受傷了?!”

穆允瞥見衛昭滴血的手臂,驚呼一聲,急得要下來。

“不許亂動。”

這等時候,衛昭根本顧不上這點小傷,見被他挾在臂間的小崽子撲騰個不停,威脅似的敲了敲小崽子腰側,幾個飛縱,落在一處長滿雜草的山洞前。

快下雨了,把小崽子藏在樹上不太安全,而這處洞前草足有半人高,足夠藏個人,衛昭撥開草叢,把穆允放了進去,警告道:“殿下乖乖呆在這裏等臣回來,不許亂走。”

少年眼睛一紅,急忙解下蒙面的衣料,替衛昭迅速包紮了下手臂,才乖乖點頭。臂上傷重,雪色衣料很快被洇透,少年眼睛更紅了。

“好了,臣無事,殿下一定記着臣的話,乖乖呆在這裏,哪兒都不要去。”

衛昭語氣稍緩,俊朗的面孔因失血過多而透着淡淡蒼白,遠處又有窸窣動靜傳來,容不得他在此處繼續逗留。衛昭轉身,拔腿欲走,誰料剛行兩步,腰間猝不及防一麻,再難動彈。

衛昭回頭,雙目如刀,難以置信的盯着不知何時立在他身後的少年。一時間,無數個可怕念頭在腦中閃過。

這個小崽子,竟然騙了他,騙了所有人!而且還暗算他!小崽子到底要幹什麽?!

衛昭鳳目驟然一縮,欲用內力強行沖開穴道,少年輕聲道:“沒用的,衛侯解不開的。”

“殿下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孤知道。”

少年慢慢擡頭,朝他一笑,星眸裏有水色彌漫:“今日一直是衛侯在保護孤,現在,該孤保護衛侯了。”

轟隆隆又一陣悶雷滾過,豆大的雨點噼裏啪啦自空中砸落。

少年似随着雷聲顫了顫,很快恢複常色,咬了咬唇,不再說話,默默将衛昭移到草後的山洞裏,便轉身消失在了雨幕中。

雨水沖刷着木葉,近百名黑衣殺手,黑色烏鴉一般,同時從四面八方圍聚過來,将少年圍在中央。

那道人立在包圍圈之外的高地上,朝少年微微一笑:“殿下,好久不見。”

少年目如死瀾,仿佛沒有聽到道人的這聲寒暄,只緩緩抽出腰間軟劍,白影一閃,在雨幕中劃出一道瑰麗劍影。

一劍十人,封喉斃命。

衆殺手面色一變:“鬼蜮劍?!你是宛夜!”

谛聽殺手有着嚴格的等級劃分,等級越高,榮譽越高,名額越少,而低等級的殺手想要往上爬,晉升為高等級的殺手,只有一個途徑,那就是殺掉那個高等級的。

谛聽宛夜,作為唯一一名習得鬼蜮劍的天才殺手,長期以來,一直穩居一級甲的位置,想要幹掉他爬上那個位置的殺手數不勝數,可惜沒有一個成功。

因而一聽這少年竟是消失已久的宛夜,殺手們的眼睛裏立刻燃起了興奮的光芒,俨然饑餓到極致忽然撞見肥羊的餓狼。

道人目露悲憫,嘆道:“殿下這又是何苦?”

“只要殿下乖乖順了敬王爺,日後自有享不完的榮華富貴,貧道也會精心為殿下調理舊疾。難道不比殿下日日茍延殘喘屈居在旁人屋檐下好上千倍百倍?”

“殿下一而再再而三的擅動那股內力,又能撐多久呢?”

穆允厭惡的一皺眉,仿佛聽到這世間最好笑的笑話,眼皮都懶得擡一下,如練銀芒刺破雨幕,發出一聲清越鳴響。

近百高手,不過一息功夫,全部斃命。

暴雨還在繼續,悶雷滾過,閃電映亮半邊天空,發出嘎嘎聲響。

少年雙眸幽寒,烏發盡濕,慢慢将手中劍對準獨立雨中的道人。血珠混着雨珠自劍尖滑落,與地面上雨水混做一股,滲進山石深處。

“殿下真的忍心殺了貧道?”

道人面上絲毫沒有懼色,甚至還挂着一抹好整以暇的笑意。

“殿下難道忘了,你還有一樣重要東西落在貧道這裏了。”

道人保持微笑,尾指一勾,從懷中勾出半塊用紅線穿着的龍形玉佩,青色的玉面,在雨水沖刷下愈發瑩潤有澤。

少年面色大變,寒如積冰的眼睛裏終于有了一絲動容。

然而只是這一錯神的功夫,道人指間銀線倏地飛出,纏住了少年手腕及腳腕。

少年掙紮,眸底再度泛起密密血絲,道人手指一動,立刻又有十數根銀線飛出,打進了少年周身大穴,少年雪袍立刻被血色暈染。

“貧道早說過,殿下,永遠都逃不出貧道手掌心的。”

道人以玩弄傀儡的耐性一點點折磨着被銀線困住的少年,直到少年支撐不住,撲倒在地,他方走上前,單膝跪在少年身邊,垂目微笑道:“殿下怎麽就是不肯聽話呢?”

“殿下就這麽想要回這塊玉佩?”

“殿下有沒有想過,如果衛昭知道當年救他性命的孩子其實是一個手上沾滿血腥的谛聽殺手,以衛昭嫉惡如仇的性格,會如何看待殿下呢?”

“如果皇帝和滿朝文武知道殿下的真正身份,又會如何對待殿下呢?他們,只怕恨不得将殿下千刀萬剮,為那些死在谛聽之手的忠良們報仇呢。”

“殿下,你在這世上,根本無路可走,無人可傍,除了貧道。”道人含笑盯着少年發紅的雙目,聲音充滿蠱惑的道:“這世上,只有貧道一人,是真心待殿下的……貧道……呃……”

心口驀得劃過一道涼意。

道人低頭,難以置信的盯着插進他心口的銀白軟劍。

“你……不……配……”

少年從牙縫中擠出三字,冷冷一扯嘴角,将劍拔出。

道人砰然倒地。

耳邊雷聲漸遠,雨水打得身上好像沒有那麽冷了,天空和樹木也漸漸化作一片虛無,少年咳了聲,搖搖晃晃的站起來,從那道人手中取回玉佩,緊緊,緊緊的攥在掌間。

雨下的更大了。

少年茫然四顧,努力睜大毫無焦距的眼睛,想找到回山洞的方向,想在徹底倒下前,再去看便宜師父一眼,哪怕一眼也行。那個在他孤苦無依的童年裏,唯一闖進過他的生活,并給過他溫暖和快樂記憶的人。

這樣的雷雨天,沒有便宜師父,他要如何撐下去啊。

少年在心裏嘆了口氣。

可惜,他實在太累了,一步也走不動了。

最後倒下去前,他似乎看到,雨幕中有一道高大俊美的銀白身影朝他奔了過來。

少年嘴角一彎,心道,睡着了可真好,睡着了,就什麽夢都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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