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血脈

在聽說他的太子竟然不顧危險跑去紫霞觀當誘餌後, 昌平帝簡直要急瘋了。

“這麽大的事, 為何現在才來告訴朕!”

“太子要去, 你們就不會攔着嗎?朕知道這孩子是個熱心腸的,可紫霞觀是什麽地方, 他一點武功都不懂,萬一被傷着了怎麽辦!”

昌平帝憤怒的丢下筆,也沒心情批折子了,在殿中焦慮的走來走去,并在腦中腦補出了他水靈靈的太子面對那些窮兇極惡的殺手時惶恐無助的模樣。

太子府家将大氣不敢出, 垂首跪在案前, 任由陛下洩火。

他們至今都想不明白,他們明明一天十二個時辰守在書閣外, 怎麽就是沒看見殿下是何時出來的呢?一個人沒看見可以是意外, 是眼瞎, 可四個人都沒有看見, 就有點邪乎了。

所以, 除了躺平任罵, 他們還能怎樣呢?

“陛下,陛下!”

這時王福來一陣小旋風似的從殿外刮了進來:“回來了, 定北侯帶着太子殿下回來了!”

昌平帝立刻迫不及待親自迎了出去。

“愛卿, 這是……你不要吓朕!”

昌平帝震驚的望着長跪在殿前的衛昭,以及被衛昭抱在懷裏的,渾身是血的少年,禁不住往後退了一步, 一臉狂喜瞬間化為一臉驚怒。

“是臣沒有保護好殿下,令殿下為奸賊所傷。”

“陛下放心,臣已用內力護住殿下心脈,殿下并無性命之虞,臣來此,是另有要事向陛下禀報。”

衛昭神色前所未有的肅穆,凝重,語調也不再是慣有的低沉溫柔,反而透着某種孤注一擲的決絕。

昌平帝還從沒見過這樣的衛昭,即使是面對再險惡的處境,再兇悍的敵人,這個優秀的臣子,也永遠是長眉淡掃胸有成竹的模樣,何曾流露過如此反常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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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

昌平帝慢慢點頭,吩咐王福來:“速去傳太醫過來。”

“愛卿有什麽話,但說無妨。”

入殿後,昌平帝擔憂的望着跪在下首的臣子,心想,莫非是今日的計劃出了什麽差池,還是因為太子負傷,他心愛的臣子太過愧疚?

思及此,昌平帝道:“今日是太子胡鬧在先,愛卿不必太過自責,愛卿能将太子平安帶回,朕已感激不盡。朕相信,有太醫們的悉心醫治,太子一定可以很快的恢複過來。愛卿,平身吧?”

昌平帝現在滿腦子都是他的太子渾身是血的可憐模樣,他現在簡直恨不得插上翅膀,立刻飛到寝殿去陪着他受傷的太子,可理智告訴他,安撫好臣子,盡快了解今日引蛇計劃的詳細進展,才是當務之急。

只是,聽完他的話,他心愛的臣子并未起身,而是跪伏于地,結結實實行了一個大禮。這分明是請罪的姿态啊。

昌平帝心裏咯噔一下,心道,果然,今日計劃多半進展不順,或是失敗了。昌平帝緊忙道:“愛卿切莫太過自責,勝敗乃兵家常事,一次失敗,又不代表永遠失敗,只要敬王确有不臣之心,總有一天會露出狐貍尾巴的,等有機會再試探便是。今日愛卿也累了,不若先回府休息吧。”

他這個皇帝也好盡快趕去後殿看的太子。

衛昭明白昌平帝是誤會了,維持跪姿,道:“今日計劃很順利,臣亦已讓人包圍了驿館,只等仵作驗屍結果出來,便可緝拿敬王。”

昌平帝更加不明白了:“那愛卿這是……?”

“臣懇請陛下,允臣卸去朝中職務,或常駐北疆,或放馬南山,解甲歸田。”

衛昭伏地,決絕而堅定的道。

臣子铿锵有力的聲音回蕩在大殿內,昌平帝猛地從案後站起,幾乎懷疑自己耳朵出了問題。

昌平帝愕然:“愛卿究竟何意?莫不是朕哪裏做的不好,讓愛卿寒心了?愛卿盡可大膽的說出來,朕保證不會……”

“與陛下無關。”

衛昭終于緩緩擡起頭,眼眶尚泛着紅:“臣如此做,皆因臣一己之私。臣,懇求陛下念在臣于國于民還算有些功勞的份上,答應臣的請求,并允許臣将太子一并帶走。臣保證,無論臣還是殿下,日後都不會再踏足帝京半步,太子,也絕不會觊觎帝位。”

今日之事,瞞得了一時,瞞不了一世,回來的路上,衛昭權衡再三,最終決定直接向昌平帝坦白一切。否則等昌平帝以後發現真相再算後賬,他恐怕就真的保不住那個小家夥的命了。

然而這些話于昌平帝而言,卻無異于晴天霹靂。

“太子?”

昌平帝的腦子一時有些轉不過彎,急道:“朕怎麽越聽越糊塗了,這又關太子何事?是不是敬王又做了什麽不軌之事,要蠱惑太子?愛卿只管放心,有朕在,絕不會讓他奸計得逞的。”

再說,他的太子又不是辨不出奸惡,愛卿,愛卿真的不必帶着他的太子一塊出走啊。

衛昭卻已下定決心,道:“陛下可還記得,臣和陛下提過的那個霸道的徒兒?”

雖然不知道為何話題又突然扯到了此處,但為了照顧臣子的心情,昌平帝還是很配合的點頭:“當然記得,愛卿不是說,他早已不在這世上了嗎?朕真是深感痛心。”

衛昭嘴角一彎,道:“是臣弄錯了。臣的徒兒,其實一直都好好的活在這個世上,他……他就是太子殿下。”

“太、太子?”

昌平帝倒吸了一口寒氣,神色有些怔忡:“愛卿是說,當年是太子救了你,太子……太子怎麽會在靜思院裏……”

“的确是太子殿下。”

衛昭目中淚光閃動,聲音也有些發啞:“當年離開時,臣留了信物給臣的徒兒,那件信物,如今就在殿下手中。太子殿下不願暴露身份,才謊稱自己是陪皇子讀書的世家子,臣當時急着回西南,也沒深究此事,如今想來,真是大錯特錯。”

昌平帝倒一時不知道該喜還是該憂。

如果太子真是衛昭牽挂多年的徒兒,日後有衛昭真心輔佐,這孩子在朝中的日子會好過許多,繼位之路,也會少很多阻礙。可他的心中,同時被另一種恐慌感和不祥預感所塞滿,當年還是個小小少年的太子,怎會住在靜思院那種地方呢。

別說是普通皇子,就算是宮人們犯了錯,也輕易不會關進那等條件惡劣的地方,他的太子,到底都經歷過什麽。

“這是好事,朕實在為愛卿高興,也為太子高興。”

昌平帝略有些心不在焉的道,總覺得在過往歲月中,似乎有什麽很重要的東西被他忽略掉了。

“還有件事,臣想,臣也必須禀與陛下知曉。”

衛昭深吸一口氣,端坐在中軍大帳中運籌帷幄多年,第一次有些無法預料接下來一番話,将會引起何等驚濤駭浪。

“是關于,谛聽中那個擅使鬼蜮劍的少年殺手。”

昌平帝立刻來了精神,喜道:“愛卿難道知道了那個殺手的藏匿地點?”

“是。”

衛昭喉結滾動了兩下,方閉目道:“那個少年,其實一直都在陛下身邊,他……他就是太子。”

!!!

昌平帝如遭雷擊,面上血色褪得幹幹淨淨,他強撐着案面,才沒有跌倒下去,然而撐案的那之後,卻劇烈顫抖着。

殺手……

他的太子,竟然是谛聽的殺手……

他的太子,怎麽可能是谛聽的殺手……

昌平帝只覺天旋地轉,腦子一片空白。

不可能。

這絕不可能。

谛聽的殺手,都是從孩童時就開始接受秘密而殘酷的訓練的,他的太子,是太子啊,怎麽可能接受那種毫無人性的訓練。

頭暈目眩間,昌平帝忽又木然怔住。

因為他想起來靜思院,衛昭說,太子就他時,是住在靜思院裏。養尊處優、傳言被捧在掌心寵愛的太子,怎麽會出現在那種地方,荒唐,簡直荒唐至極,和太子是谛聽殺手一樣荒唐。

鬼蜮劍,他也有所耳聞的,練成之路千辛萬苦,很多江湖高手都望塵莫及,根本不是尋常皇室子弟能練成的。

所以這一切都不可能。

可為什麽,他的心,卻一陣陣痙攣似的疼,疼得他幾乎要昏厥過去。

衛昭望着昌平帝慘無人色的臉,并無多大意外。任何一個皇帝聽到這樣的消息,只怕都會震驚到懷疑人生,昌平帝沒有當場震怒,他已經很慶幸。衛昭于是調整了一下情緒,正式進入正題,道:“臣知道,太子殿下身份特殊,留在宮中終非長久之計。所以,臣願意帶他離開,帶他遠離朝堂,遠離帝位之争。”

“若陛下不放心,臣可以廢去他丹田裏的內力……”

衛昭的話說到一半便戛然而止,因為他驚訝發現,昌平帝眼裏竟流出了淚,淚水,很快溢滿了這位素來仁慈堅韌的帝王的面,下一刻,帝王竟掩面痛哭起來。

這下衛昭倒怔住了。

“是朕,是朕錯了!”

昌平帝懊悔,自責,泣不成聲。

他想起了三年前,在那間密不透風的大殿裏,殿內燭火搖晃,殿外暴雨如磐,他那個垂危的兄長念完遺诏後,忽然伸出枯瘦的手,将他拽至榻上,張開嘴巴,在他耳邊充滿報複快感的道:“你放心,朕留了一件大禮給你,好好,好好受着吧。”

他以為,那所謂的“大禮”,指的是谛聽,所以三年來他殚精竭慮,宵衣旰食,使盡了各種手段和方法,想把谛聽連根拔起,徹底摧毀。

如今看來,竟是……竟是……

整整三年,所有想不明白的事仿佛在一瞬間有了答案。為什麽那個孩子,對他懷有那麽強烈而深沉的敵意,為什麽無論他如何努力,就是暖不熱那個孩子的心。

昌平帝強撐着明黃色的禦案,渾身都顫抖起來。

他錯了,他徹底錯了,他真是個徹頭徹尾的大笨蛋!他早該知道,以那個人的狠辣無情,怎會放下芥蒂真心疼愛那個孩子,怎會好心的把那個孩子還給他,還寫進遺诏。

這,才是他對他最大的報複。

王福來詫異的望着昌平帝突然泛起血絲的雙目,慌道:“陛下……”

“你先下去。”

昌平帝手在顫抖,聲音卻出奇的平穩:“朕有重要的事要同定北侯商量,任何人不得打擾。”

“是。”

王福來明白事非尋常,忙帶着其他宮人一道躬身退了出去。

殿內重新安靜下來,昌平帝眼中閃着淚光,苦笑道:“以愛卿的聰明,想必已然猜到了。太子,并非武帝血脈,亦非敬王血脈,而是……朕的血脈。”

衛昭忙低頭:“臣惶恐。”

“是朕無能。”第一次能與人傾訴心中深埋多年的舊事,昌平帝心如刀割,悲痛欲絕:“朕護不住自己的妻子,也護不住自己的兒子。”

“端惠皇後段柔,本是朕的未婚妻啊。朕的兄長武帝,因文帝爺在薨逝前曾有意廢儲、立朕為太子,心懷怨恨,登基後以朕的安危做要挾,強奪了皇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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