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 感情
次日散完朝, 昌平帝終于踏入鳳儀宮, 去看被他以“養病”的名義幽禁的紀皇後。
殿內傳來一陣脆亮的噼裏啪啦聲和婦人斥罵聲, 繼而是宮婢嘤嘤請罪聲。
幽禁兩日,昌平帝不聞不問, 仿佛忘記了這個地方一般,恐慌和不甘的雙重壓迫下,紀皇後已不再維持端莊大度的皇後氣度,她變得暴躁、刻薄、易怒,宮人們無不怕她, 無不戰戰兢兢, 縱然如此,亦難免被痛罵責罰的命運。
昌平帝走進殿內, 擺手命宮婢退下, 向來寬厚仁慈的帝王, 此刻卻目光冰冷的望着殿中披頭散發的婦人:“皇後, 看看你現在成什麽樣子?你是皇後, 不是大街上的瘋婦!”
紀皇後目中閃過慌亂, 似是沒料到自己這副情态會被皇帝看個正着,她手忙腳亂的整理衣裳和滿頭蓬亂烏發, 但整理到一半, 動作忽又一頓,擡起頭,目光蒼涼含恨的直視皇帝:“臣妾也曾是婉靜知禮、飽讀詩書的翰林之女,臣妾也曾朝采花露, 暮摘扶桑,滿心甜蜜的為心愛之人烹茶煮飯,陛下扪心自問,是誰将臣妾逼到這一步的?”
“是陛下您啊。”
紀皇後聲音忽然尖利起來:“您娶了臣妾,可新婚之夜,卻在臣妾耳邊念着段柔的名字!陛下您知道,臣妾當時的心有多痛有多恨多不甘嗎?臣妾戀慕了您那麽多年,縱使文帝爺厭棄您,臣妾也義無反顧的嫁給您,追随您到西南蠻荒之地,再苦再累,臣妾從未有過怨言。後來我們的孩兒出生,武帝因為忌憚您,下诏讓我們的孩兒入帝京為質,臣妾縱使千般不舍,也将雨潤奉獻了出去。可憐雨潤小小年紀,在帝京無依無靠,竟被人惡意設計調進湖裏,落下心悸之症。為了陛下,臣妾和雨潤犧牲了那麽多,可陛下是如何對待我們母子的?陛下一心要讓您和段柔那不倫所出的私生子坐穩皇太子之位,雨潤在您眼中,自始至終都是一個可有可無的棄子!”
殿頂上,衛昭略皺了皺眉,撈起還專注趴着偷聽的雪袍少年,道:“要不別聽了吧。”
怪難聽的。
今日散朝後,聽說昌平帝要來鳳儀宮探望紀皇後,小家夥便迫不及待的纏着自己帶他過來,說想聽一聽自己生母的事。
他料定,昌平帝和紀皇後這次見面必會牽扯出許多陳年舊事。
在乖徒兒面前,衛侯向來是沒什麽原則的,于是和羽林軍打了個招呼,就帶着少年提前藏在了殿頂上。可現在見紀皇後說話如此惡毒難聽,衛昭擔心小家夥受不住,便有些後悔。
然而他的這個小家夥顯然比他預料的要堅強得多。
“師父放心吧,從小到大,比這難聽十倍百倍的話我都聽過,我不會在意的。”
少年匆匆說完,便從衛昭臂間掙出來,又迫不及待的趴到瓦片上的一處黑洞偷聽去了。
這實在不是穆允為了安慰衛昭故意編的話,而是确确實實,自他記事被丢入谛聽起,心理病态而扭曲的武帝便特別喜歡把他自己那一套陰暗怨恨的思想一股腦兒灌輸給他,并不遺餘力的用盡惡毒言語來形容他那不負責任的生父與生母,好教他絕望。所以在這方面,穆允可以說有極強大的免疫力,紀皇後那一句“不倫所出”,根本連他心裏的一星水花都掀不起來。
穆允随口一說,衛昭卻上了心,不由想,真是冤孽,這小家夥怎麽總能招他心疼,這教他以後得花多大力氣才能疼回來。
感嘆完,衛昭只能捏着鼻子,陪乖徒兒繼續聽牆角。
殿內,面對紀皇後的激烈指摘,昌平帝卻依舊平靜的猶如冰山,以致于紀皇後看到皇帝的反應之後,都震驚于皇帝的冷情與淡漠。
“他不該是這樣的人啊!他應該愧疚,他應該忏悔啊!”紀皇後在心裏尖叫。
“皇後是不是覺得朕無情,朕冷漠。”稍頃,昌平帝面無表情的說出了紀皇後心中所想。
“皇後口口聲聲只說旁人逼你,皇後難道就從來沒有反思過自己的所作所為麽?是不是在皇後心裏,只要是皇後戀慕別人,別人就一定要毫無條件的戀慕你,別人倘若不娶你,而戀慕其他女子,便是忘恩負義。當年的事旁人不知,皇後自己卻是知道的,自始至終,朕從未想過娶你啊。”
“是你自己以死相逼,還故意讓人将消息散播到武帝跟前。當年朕那兄長一心想要斷絕朕與柔兒之間的情誼,所以才下旨将你賜與朕為妻。你所作所為,連你的父母兄長都深以為恥,所以他們才斷絕與你的關系,自此辭官避世。你所謂的‘義無反顧,一路追随’,可是朕之錯?朕可有逼迫你半分?朕是無法将心給你,可朕扪心自問,自成親以後,朕給足了你正妻的顏面,從未虧待你半分。你呢?你卻猶不知足,你背着朕,偷偷進宮去看柔兒,把你我成親的消息告訴她,還編造謊言,在她面前訴說朕對你如何柔情蜜意,害柔兒大受刺激,流掉了腹中胎兒。你可知,那一胎,根本不是武帝血脈,而是朕真正的長子!”
紀皇後終于顫抖擡頭,難以置信的望着昌平帝。
昌平帝目中終于露出痛色:“因為你的所作所為,柔兒整整恨了朕三年!若非三年後朝賀,朕設法與她見了一面,她只怕到死都在恨着朕。可縱使如此,朕依舊沒有虧待你呀!你說朕不在乎雨潤,把雨潤視作可有可無的棄子,皇後,你好好想想,當年雨潤究竟為何會落水,究竟為何會患上心悸之症!”
紀皇後面孔雪白如末日日光,隐隐透出氣數将盡的慘淡。
“那還不都是因為你!”
昌平帝伸出一指,顫抖着指着自己的發妻:“就因蘇青誕下了骁兒,你看骁兒日漸茁壯,你見朕與骁兒父子親厚,你心生嫉妒,又多年無所出,于是偷偷托人送信給千裏之外被困在空中的雨潤,讓他檢舉自己的父親和端惠皇後利用朝賀機會私下見面,以此在武帝跟前讨個恩典,讓武帝直接冊封他為世子。”
“皇後,你何其喪心病狂!你可知因為你這舉動,朕與柔兒的第二個孩子,遭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他本可以好端端當個武帝血脈,安樂無憂的長大的,而柔兒,也不會在誕下太子後突然暴死。可恨朕當年不知真相,還一直以為那是個意外。”
“可憐雨潤,小小年紀,就要為你這個母親的行為付出代價!你也不用腦子想想,武帝那樣剛愎自用的人,怎會容易別人拿這種事羞辱他威脅他。可惜啊,你是不會有那個腦子的,你只會把自己的所有不幸都歸咎到他人身上,你更加瘋狂的嫉妒,報複,你覺得雨潤身子弱,你擔心其他後妃所生的皇子會威脅到雨潤,你于是和那道士勾結,害死了一個又一個龍胎,還在那道士的精密布局下,順水推舟的把這些都嫁禍到太子頭上。”
“朕早就告誡過你,不要逼迫雨潤,要愛護他,鼓勵他,讓他找到自己努力的方向和真正的價值,可你是怎麽做的,你日日疾言厲色,只知刺激他,只知拿其他皇子和他比,你讓他漸漸變得和你一樣,心胸狹窄,嫉妒,好勝心強,為達目的不擇手段。”
“皇後,時至今日,你還覺得自己冤枉,自己無辜,是朕逼你至此麽?”
殿內出奇的靜,一時塵嚣可聞。紀皇後雙目呆滞了片刻,茫茫然不知所在,昌平帝的每一字每一語,都如驚雷在她心頭炸起,将她二十多年的愛和恨都炸得支離破碎。她崩潰着,膝行至皇帝身前,抓着他的衣角哭泣:“不,不是這樣的,這不是臣妾的本意,臣妾是愛陛下的呀。”
然昌平帝已對她失望透頂,只毫不留情的将衣袍從她手中抽出,冷冷道:“皇後,如果這就是你的愛,恕朕承受不起。”
“從今往後,你就在這鳳儀宮裏,好好念你的佛,好好反思你的所作所為吧。朕會把所有宮人都調走,讓你安安靜靜的面壁思過。”
“朕以後,再不會見你!”
說完這最後一句話,昌平帝便轉身,拂衣而出,再沒看紀皇後一眼。
重重宮門随着皇帝腳步依次閉上,掩住了夏日裏滿園的綠,盈盈的粉,也掩住了紀皇後嘶聲力竭的哭號哀求。
……
衛昭也攬着穆允從殿頂下來,落地後,見少年雙眉緊擰,神色發怔,低聲勸道:“都過去了。”
穆允點頭,嘆氣道:“我只是沒想到,我還曾有過一個哥哥。”
真正血脈相連、同父同母的哥哥。如果那個哥哥活了下來,也許不會有他,也許……這一切,都會是另外一番局面。
“又在胡思亂想。”
衛昭揉了把少年發頂,目光卻落在鳳儀宮那道紅牆上,心道,可惜這紀皇後被仇恨和嫉妒蒙蔽了雙眼,連半點退路也不給自己兒子留,大皇子以後的日子,只怕是不好過了。
但衛昭也只是即興感慨一下,他是絕無閑心去操心那位大皇子以後要如何過,過得好不好的,左右那些人不過咎由自取罷了,他現在最擔心的,就是那個棘手的藥丸以及給穆允解毒的事。
這小家夥自小就被人觊觎,心理上受過很大的創傷,如果知道那所謂的解藥只有通過與男子雙修的方式才能起作用,恐怕是寧死也不會服用的。淳于傀一面“好心”供出解藥所在,一面又故意對小家夥說“你要記住,這世上所有對你的好的人,都是在觊觎你的美色,你的身體。”,顯然就是算準了這一步,要讓那顆解藥成為摧毀他們師父感情的炸.彈。
偏所有青蟒都已被淳于傀斬殺,這藥丸裏确實是這世上最後一顆青蟒膽。如果棄之不用,那小家夥的毒,可能永遠都解不了了。
但那少年只要一有機會,便纏着自己問解藥的事,顯然是十分渴望解毒的,甚至可以說盼望等待了許多年。他如何忍心讓他傷心失望。
因為愁心這事,衛昭這兩日總心不在焉,頻頻走神,連衛老夫人都察覺出了不對勁。于是一日晚膳後,衛老夫人便遣退下人,詢問孫兒可是遇到了難事。
自小到大,這個祖母用自己的大智大慧為他、為這座風雨飄搖的侯府纾解過無數大小災難。他能有今日成就,自與祖母的撫育教導脫不開關系。
衛昭遲疑片刻,将此事與衛老夫人隐晦說了一遍。
衛老夫人何等睿智,一聽便明白此中關竅,不過她沒有急着給出解決辦法,而是認真盯着這個從小到大除了婚姻大事、一直都讓她很省心的孫兒問:“佑安,你給祖母交句實話,你對太子,除了師徒之情,是否還有其他感情?”
衛昭心中大震,喉結滾動好一會兒,愣是說不出話,只有些狼狽的望着衛老夫人。
良久苦笑:“祖母,是否覺得孫兒不孝,是否覺得孫兒是個畜生……”
衛老夫人心疼的搖頭:“傻孩子,你祖母是那樣迂腐不化的人麽?衛家傳宗接代,自有你叔父衛闳在,何時輪得到的你。祖母就希望你開開心心的,找個自己喜歡的人,平安度過這一生。祖母,也算對得起你那早逝的父母了。”
衛昭目光劇顫,難以相信的望着衛老夫人。
長久以來,厭女之事都如同一根刺一樣紮在他心裏,令他時常感到惱怒,狼狽,羞于對人提起。他甚至已經決定就此鳏寡孤獨的過一生。他沒料到,這個一手将他養大的祖母,這個看似粗枝大葉的祖母,竟如此體察他的心事。
衛老夫人撫着孫兒肩膀,笑道:“這世上事,都是有個章法在的,你現在之所以這麽愁,只是還沒找到那個章法而已。”
衛昭不解:“章法?”
他實在想不明白,如今的情況,怎麽看都是死胡同一條,還有什麽章法可依。
“沒錯,是章法。”
衛老夫人眼裏閃動着智慧的光芒,那是久歷風雨、經多滄桑之人才會有的神采:“治國要有章法,治家要有章法,打仗需要章法,耕一畝地,做一個小小的生意,需要章法。同樣的,這經營一段感情,也是需要章法的。”
“你現在所憂所愁,不過是怕太子走不出以前的心理陰影,怕太子接受不了那所謂雙修的方式,可是孫兒,這世上,人都是逐着光明生長的,沒有人願意永遠活在陰暗裏。你說太子厭惡肌膚接觸,我看他與你在一起時,倒挺喜歡黏在你身邊。你怎知自己是一廂情願,怎知他對你無意?你與其在這裏庸人自擾,為何不設法探一探他的心意?難道你就打算永遠把這份感情埋在心裏?”
“如果太子也不僅僅把你當作師父呢?那解藥于你們,便是真正的解藥啊。”
一瞬間,衛昭猶如醍醐灌頂。是啊,他難道甘心把那份蠢蠢欲動,曾在無數次午夜驚醒時折磨着他的感情,永遠埋在心底嗎?如果能徹徹底底的擁有那個人,于他而言,該是怎樣的歡喜和三生幸運。如果真是那樣,雙修……也不過是兩個人之間的正常需求,也算不得什麽龌龊無恥之事了。
然而要如何探問呢,想到那少年平日天真無知的樣子,面對千軍萬馬也不曾變色的衛侯,也禁不住再次發起愁來。
為了孫兒幸福,衛老夫人只能主動攬下這個大難題:“這樣吧,你找機會把太子帶到府上來,祖母替你探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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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