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雪夜相對飲

未待周寒開口,方青梅先提着袍子遞過來:

“你穿上袍子吧。李先生之前不是說,千萬要注意保暖嗎?腿要是受涼就壞了。”

周寒這才想起,自己此時尚未裝束。他接過貂皮袍子潦草披上,站起身來,輕咳一聲:

“……我先去書房更衣。”

令晚秋與和離的事,方青梅不問,周寒也打定了主意不提。剛起身走了兩步,便聽到方青梅在他身後,不敢置信的輕聲道:

“周漸梅……你的腿——這是已經全好了?”

周寒頓了腳步,回身微微笑道:

“李先生說,再小心養個大半年,應就無大礙了。”

他不再多說什麽,轉身徑自便往書房去了。

方青梅聽了周寒的話,又看他行走無礙的樣子,心中喜悅難以言表。本想追上去追問幾句,又想到他是去換衣裳,便讪讪轉回來又在桌邊坐下來,雙手交握,笑着長長嘆出一口氣:

“……真是太好了。”

雖然近來諸事繁雜,但最讓她牽挂的,仍是周漸梅的腿傷。

當時問起來,李涵珍先生曾鄭重道,周漸梅的腿完全複原的可能,多不過五六成。雖然開刀是周漸梅自己的決定,但大夫卻是方青梅請來的,她都不敢想,倘若周漸梅忍受了那麽些痛苦最後卻沒有成效,自己該如何自責,又如何對他交代。

幸而今日看到周寒,行走已與常人無異。

看他剛才笑着的樣子,應該對自己如今的樣子也算滿意吧?

本來因為令晚秋姑娘的事,從剛才見到周寒,方青梅心中便略略存着幾分尴尬。幸而這會看到周漸梅的腿完全痊愈的驚喜,将這別扭稍微沖淡了幾分。

方青梅正在這邊滿心歡喜着,周寒已推門進來,身上仍披着漆黑的貂皮長袍,站在門口對她笑道:

“一個人坐在那發什麽呆?快來看看,外頭下雪了。”

方青梅一聽,跳起身笑着往門外去:

“真的?回來路上看天陰的厲害,這會果然下雪了!”

剛剛入夜,院子裏一片靜谧。

外頭一絲風也無,地上雪已積了三指有餘,目光所及,一片銀裝素裹。周圍沒有風聲,沒有人聲,也沒有蟲鳴哲哲,只有鵝毛大的雪片,鋪天蓋地,紛紛揚揚的落下來,沙沙作響。

兩人都沉浸在眼前景象中,沒有開口說話。

許久,周寒往門外走一步,踏到銀白的雪地上,口中籲出長長一道白煙,然後轉過身對着方青梅:

“……從去年十二月到今年十二月,整一年了。去年此時也是這樣一場大雪,我騎着千裏出城踏雪,路上馬蹄被絆住摔倒。千裏受了驚吓,掙紮起身後從我腿上踩踏而過。大夫說我髀骨折斷,這條腿就算能保住,只怕将來也要跛了。”

方青梅微笑看着他。

雪片沾到他的頭發和眉梢,還有那雙丹鳳眼飛揚的眼睫上,久久沒有融化。她這才發現,周漸梅一雙丹鳳眼秀氣修長,竟是意外的比往常好看許多。

周寒微微笑了笑,仰頭看看漫天的雪,又慢慢說道:

“當時真是萬念俱灰,只覺得殘生無望了。”

往日人人稱道的揚州“小周郎”,一夜之間,人人都在背後喊他“拐潘安”。

周寒至今仍記得頭一次聽到有人背後喊他“拐子”的時候,心中無能為力的絕望。為了讓家裏放心,他表面若無其事,心中卻栖惶不知出路。

方青梅一邊靜靜聽他說着,一邊回憶着,去年的十二月,自己又在做什麽?

“也是十二月——我也不記得是哪天了。父親憂心忡忡的回家,跟我們說黃齊黃大人升任左相,陳家恐怕要出事。”她目光穿過紛紛揚揚的雪,落到空茫的遠處,也慢慢回憶着,輕笑一聲,“那時候,我還不知道陳鳳章他——他的心意。只是在心裏反複思量着——如果我嫁了人,或者将來能為父母親略盡綿薄之力,報答他們十年的養育之恩。”

她頓了頓,忽然對着周寒笑了起來:

“這麽說起來,我們兩個竟然一個在京城,一個在揚州,同時倒了黴——也該算是難兄難弟了,難怪最後竟然被湊作了堆呢,這也該算是緣分了吧?”

“自然該算是大大的緣分。”周寒走回房檐下頭,伸手拍掉方青梅肩頭落雪,低頭看着方青梅,丹鳳眼裏溢滿了笑意,“好了,看完了雪快回屋吧。再站下去該冷了。”

方青梅從善如流的轉身,戀戀不舍的回頭看看院子裏的落雪:

“難得這麽好的雪。真該燙壺酒來喝。”

周寒跟在後頭進來,一邊将門合上,一邊将身上袍子褪下,不由的笑出了聲:

“我已吩咐韓管家備好酒菜,為自己接風洗塵了。”

邊說邊指指地上的火盆,笑道:

“連火爐都省了,直接用火盆煮酒吧。韓管家說,今年春的梅子幹還存着呢。今晚就跟你來個青梅煮酒。”

方青梅一聽,再也忍不住笑起來:

“就是不知是煮酒論英雄,還是鴻門宴一場?”

說話間酒菜已端來上桌。

火盆上起了個小銅吊子,裏頭溫上了酒,周寒屏退下人,笑盈盈親自為方青梅倒酒布菜。兩人分別端起了酒杯淺酌,方青梅端起酒杯亮亮杯底:

“周漸梅,這一杯先為你接風。”

接着倒上第二杯,又端起來:

“這一杯賀你腿傷痊愈。”

周寒道一聲“多謝”,也陪着幹了。第三杯滿上,方青梅這才正了正臉色:

“這一杯……向你賠罪。”

說完仰頭幹了第三杯。

周寒慢悠悠端起酒,眉梢微微一揚

“方大小姐,此話怎講?”

“你不說,我心裏也明白。你來這一趟肯定是來興師問罪的。”

“你何罪之有?”

方青梅放下酒杯,硬着頭皮老老實實承認:

“和離的事……我沒跟你商量,就都向周老太太和周老爺周夫人說了……你在揚州家中,周老爺一定責罵你了吧?其實剛才你一來,我看你沒挨打才松了一口氣。我很怕他會再像上次那樣打你——”

周寒氣定神閑的也跟着放下酒杯:

“這次父親并沒有說什麽。祖母倒是向我提了提。不過我想,你必有你的緣由。”

“是。他們一知道令姑娘有孕,就說要用家法處置你。我一不做二不休,便索性把和離的事情和盤托出了。和離書就是我寫的,既然周老爺要怪,也該怪一半到我頭上。他們把錯都怪到你和令姑娘頭上,算怎麽回事?”

周寒不置可否,只微笑道:

“我明白,你方大小姐一向有擔當的很。只是令姑娘有孕的事,你們又是怎麽知道的?”

方青梅嘆口氣:

“令姑娘來找你,我去見了她,自然發現她有了身孕。于是回到房中跟長壽提了這事。誰知當時周小寶也在房中……這個臭小子,竟然回頭就……就學給周老太太了。”

方青梅邊說着,便看看周寒臉色,略有些尴尬的為自己開脫:

“都怪我……太不小心了。不過我也沒想到……只想着他一個毛孩子,哪能聽懂這些呢?”

周寒笑笑的為方青梅又滿上酒,道:

“這個倒不怪你。小寶一向聰明,聽不懂的話也能記住個□□分。那麽,是令晚秋姑娘跟你說,她懷的孩子是我的?”

方青梅端着酒杯皺皺眉:

“她怎麽好意思跟我說——你這話什麽意思,孩子不是你的,還能是誰的?”

周寒聽到這裏,方弄明白了事情的始末:

“原來如此。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麽了?”

“什麽都明白了。”周寒微微笑着,“不開心的事就說到這裏。今晚你我先高高興興的喝酒,今朝有酒今朝醉。這些瑣事暫且不提了,你看怎麽樣?”

方青梅聽了,痛快點頭:

“好。明日愁來明日愁,今晚只喝酒。”

兩人交杯換盞,一直喝到夜深。

喝到最後方青梅有了六七分醉意,舉着酒杯站到窗下,推開窗戶,指着外頭一片白雪皚皚呵呵笑着:

“周漸梅你看,外頭雪停了。”

外頭一片皚皚白雪,寂然無風,寒意卻從窗口撲面而來,帶進一陣令人清醒的凜冽。周寒也走到窗下,順着她所指看看外頭,順手提起塌上袍子,披上方青梅肩頭:

“嗯,雪停了。”

“這兩樹梅花明日一早也該開了。”方青梅兩頰微紅,笑的眼中醉意朦胧,“可以摘梅花釀酒了。”

周寒在她身後,低頭看着她輕笑:

“是可以釀酒了。”

頓了頓,又問道:

“今晚這酒,你喝的可高興?”

“高興,很高興,我真是許久沒有這麽高興了。”方青梅手撫着額頭,慢慢倚到塌上,半阖着眼笑着,“等這邊事了了,我就要去西北了。今日一別,還不知道何時能再相見,臨別前這時候,正該痛痛快快喝這麽一場……踐行酒……”

她聲音越說越低,到最後,索性倚在塌上,阖上了眼。

周寒悄聲關上窗戶,彎腰小心将酒杯從她手中取出,用貂皮袍子将她裹的嚴絲合縫。然後就這麽俯身垂眸,久久凝視着眼前染着醉意的面容。

方青梅似有所覺,醉夢中微微張開眼看看他,唇角略勾笑意,眼睫輕顫,又慢慢阖上眼沉入夢鄉。

一直以來,周寒最愛的便是方青梅這雙眼,凝視時清亮如一泓秋水,眨眼時眼睫如蝶翼撲展,笑起來雙眼形似桃花,醉意中如水面籠煙,叫人怎麽看都覺得不夠。

他又湊近了些,薄唇輕輕親在方青梅眼睫上,然後直起身,眼含憐惜輕笑:

“……傻姑娘。”

作者有話要說: 親們久等了,這一章從八點開始寫,寫到現在……我覺得我不光手殘,連腦也快殘了……

寶寶心裏苦,寶寶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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