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紅玉

因為阮諾還在病中,依着舊禮的三日回門便被延期到了七日後。

這一日清晨,由着月荷替自己梳洗打扮了的阮諾抛下前一日月荷挑選備下的一套緋紅衣衫,自己從衣櫃裏選了一身淡紫色的襦裙,配上一件月白色的繡花真絲褙子,穿戴好以後,她笑着比劃道:“雖然是回門,畢竟已過了三日的喜期,不必穿那太招惹的顏色,愈發襯得我臉色蒼白了。”

她難得露出一副小女兒的嬌态,眉目之間流露的俏皮,讓一貫見多了她愁眉緊鎖模樣的月荷微微訝然。

在月荷的印象裏,自家小姐一直都是個眉目含愁的小姑娘,明明是該小女孩兒最無憂無慮的年歲,卻因生母早逝、親父不疼、繼母冷落養成了謹小慎微的性子,平日裏一言一行都控制得恰到好處,雖然是個标準的大家閨秀,可是舉手投足之間那不自然流露出的唯唯諾諾和呆板卻是如何也無法和此時的俏皮相比的。

從片刻的怔愣中回過神來的月荷連連點頭,轉身從梳妝臺上的錦盒裏挑了一支紫翡滴水發釵,捧在手上,咧開嘴笑道:“夫人這身打扮還是應該配這支發釵才好看呢!”

阮諾的目光落在那支發釵上,見其光澤瑩潤,一眼瞧着便是個精致的物什,抿了抿唇角,轉身便坐回到梳妝鏡前。

等到收拾妥當以後,阮諾擡腳往屋外走去,迎頭碰上了一個身着粉色衣裙的小丫鬟,俏生生的,神态之間似乎還帶着幾分不屑。

阮諾挑了挑眉,頓下了腳步,只管盯着眼前攔住她去路的婢女。

“夫人……就這樣出門,這恐怕是不太好吧?”粉衣婢女上下打量了一眼阮諾,微微蹙了眉,上前一步,瞥了一眼內室的方向,道,“回門是個大喜的日子,夫人穿這身實在是不妥當,依着奴婢看,那一身大紅金絲刺繡的衣裳是再好不過的,您還是換一身吧!”一面說着一面伸手去扶阮諾。

她句句隐含指責之意,舉止之間毫無主仆尊卑,雖阮諾往日也不在意這些,可這會兒還是不着痕跡地避開了這個婢女的觸碰。

注意到阮諾神色間的不快,那婢女先是一愣,而後似是恍然般扯了扯嘴角笑了:“瞧奴婢這記性真是愈發糊塗了。”一邊揮了揮手中的絹帕,朝着阮諾打千兒行禮,聲音倒是好聽的緊,“奴婢是太夫人派來回雪居伺候夫人的,賤名喚做紅玉。”

太夫人派來的?

阮諾微微眯了眯眼,自從那天那場大夢醒來以後,她對這副身子的遭遇倒是了然于心,這會兒聽紅玉提及太夫人的名號,心裏忍不住冷笑一聲。

循着原主的記憶,阮諾知道這位太夫人是不太看得起自己的長孫媳婦的,盡管她出身于相國府,有個做貴妃的姐姐,可是太夫人還是很嫌棄她是個啞巴,又不得阮相國的寵愛,要不然也不會在新媳婦進門第二天請安時刻意刁難了。

阮諾垂眸,右手輕輕地摩挲着左手的虎口,暗暗想,得虧當時敬茶敬的不是滾燙的開水,不然……呵,阮諾嘴角牽起一抹小小的弧度,不得不說,她對太夫人送這麽個俏麗的小丫鬟來她這回雪居的目的還是很好奇的,沈缙連踏足這裏都不願意,這麽個美人兒婢女擱在這兒難道還能膈應到她不成?

“既然是老太太派你這兒伺候的,那以後你就跟着月荷做事吧。”

阮諾比劃完了,那紅玉頓時就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了,讪讪一笑,道:“夫人,奴婢看不太明白你想說什麽。”

看到紅玉尴尬的樣子,阮諾蹙了蹙眉,而後才好似恍然般扭身對着月荷比劃了一遍,明亮澄澈的眸底有一瞬而過的狡黠。

一直站在阮諾身後的月荷對于紅玉的态度是不滿的,礙于她是沈家太夫人指派過來的人只得隐忍着,可這會兒得了阮諾的許可,便上前一步,将阮諾剛剛比劃的意思複述了一遍。

原本被指派來回雪居這麽個偏僻的院子就很不開心的紅玉,這會兒知道阮諾竟然讓她跟着月荷做事,心裏就更加不快了。在她自己看來,不論好歹她可是太夫人親自指派來的,阮諾如今被将軍遷到這回雪居來也可見是個不受待見的,按理說總該巴結着她讓她去老太太那兒說些好話才是正理,怎麽敢就讓她只做個二等的伺候丫鬟?!

紅玉有心拂袖離去,但是,一來顧及到阮諾就算再不受待見也是名正言順的将軍夫人、背後還有個相國府,二來想起沈老太太的吩咐,少不得按下心頭不快,依舊笑臉相迎:“夫人的吩咐紅玉自然是會記下的。”

阮諾颔首,擡步準備越過紅玉出門,走了兩步忽然又頓下了腳步,比劃問道:“你可識字?”

紅玉直接看向月荷,後者道:“夫人是問紅玉姐姐是否識文斷字,以後你在這兒伺候,總不能看不明白夫人的意思不是?”

“奴婢勉強識得幾個字。”

聽她這麽說,阮諾面上露出一絲淡淡的笑意,遞了個眼神給月荷,後者心領神會地轉身去取了筆墨紙硯過來放在桌子上。

纖纖素手執起羊毫筆,娟秀的簪花小楷爬上素白宣紙,阮諾眉梢帶着一絲泠然笑意,緩緩地擱下了手中筆,又接過月荷遞過來的絹帕擦了擦手,目光再不曾落半分在紅玉身上,蓮步輕移便出了房門。

紅玉目送阮諾的身影消失,快步走到桌案前拾起那寫着一溜兒字的紙,順眼瞧下來,臉色變得有些微妙起來。

穿過水榭樓廊,拐過月門花園,阮諾帶着月荷循着記憶一路來到二門外,果然看見門口停着一輛華蓋馬車,另外還有一輛灰棚馬車,阮諾知道那是用來裝回門禮的,不由在心裏嘆一句,這勞什子将軍出手倒也真是大方。

盡管依着之前發生的事情,阮諾猜想她的所謂夫君恐怕不見得今日會陪她去相國府,但前世她随着阮老爺子周旋于商場,見慣了各種勾心鬥角,也知道人心難測,深谙不能被人随便揪住小辮子,于是就乖乖地立在馬車前垂首等着。

約莫過了一炷香的功夫,大開的二門前依然沒有半個人影出現,阮諾抿了抿嘴角,尋思着自己該做的已經做了,這會兒就算自己先走了回頭總不能賴到她頭上來,于是她嘴角一揚,轉身便朝着華蓋馬車走去。

月荷想要攔住自家主子,讓她好歹再等一會兒,生怕這一次再把将軍惹毛了又要吃苦頭,只是還沒等她開口,阮諾就已經踩着馬凳上了馬車,而後月荷就看見自家主子掀開簾幔時臉色一變往後退了一步。

阮諾是受了驚吓,饒是她前世自诩膽大如鬥,可是任憑誰花費半天的功夫等一個人結果卻在掀開車簾的時候看到那人正襟危坐在車廂裏,只怕都會被吓到吧?

彼時一身绛紫色錦袍腰束白玉帶的沈缙正靠着車壁合眼休息,聽到動靜後緩緩睜開眼,恰好看見晃晃悠悠落下的車簾以及一抹淡紫色衣角,俊眉不由微微上挑。

前一天他因為處理公務熬夜熬到很晚,今兒又早起,所以方才才閉目養神,殊不知竟失了警覺,這丫頭到底是将将過來,還是已經等了許久?半晌不見外面的人進來,沈缙眉峰微攏,漸漸有些不耐,沉聲道:“還不進來?”

車簾被一只白玉小手掀開,沈缙擡眼對上阮諾一雙明亮澄澈的大眼睛,不由微微一愣。等到他回過神來的時候,阮諾已經挨着車門坐下了。

眼前的小女人,臉色蒼白帶着幾分病色,明眸半垂,一縷散落的青絲垂在她的耳際,微微側身坐着,看上去像是唯唯諾諾帶着幾分懼意,又像是不屑于往這邊看一眼還帶着幾分賭氣的意味?

沈缙淡淡地收回視線,心裏為自己的後一種猜想感到好笑,面上卻一片沉冷,只微揚了聲音,對外面吩咐道:“走吧。”

冰冷不帶半點兒溫度的聲音傳到外面的月荷耳朵裏,吓得她抖了抖身子。

将軍竟然一直都在馬車上!

怪不得剛剛夫人一臉受驚的模樣。

月荷忍不住在心底為阮諾擔心起來。

馬車緩緩起行,車輪碾過青石板路發出辘辘的聲音,阮諾聽着這聲音,紅唇緊緊地抿住,雙手有些無措地揪着自己裙子上垂着的宮縧,一圈兒又一圈兒地打轉兒,不一會兒就纏做了一團。

阮諾是有些緊張的,盡管知道沈缙和原主并不相熟,但是身處馬車車廂這麽個狹小的空間裏,身旁又坐着這麽個陌生的脾氣似乎也不大好的男人,她想跟以前一樣保持淡定也困難。

阮諾的局促一絲不差地落入沈缙的眼中,他右手微曲叩在左手的手心,眉目間一片清冷,連開口的聲音也如那料峭初春的涼風一般教人心生寒意。

他薄唇微啓,緩緩開口:“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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