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陸晝對陸建沖這個父親的心情是複雜的。

小時候,陸晝幾乎幾個月才能勉強見到他一回,不止對他的臉的印象極為淡薄,甚至對他的聲音都不怎麽認得,因為,他也極少打電話回來。

記憶裏,這個父親只是偶爾出現在玄關處、模模糊糊的男人身影,威嚴、冷漠、壓抑,陌生得像是一道灰色的影子。

最初,陸晝以為是陸建沖生性淡薄冷硬,忙于事業,再加上不善于表達感情,所以才會對自己如此疏遠。

但後來,過年時,天寒地凍,他都只讓司機帶自己去見當年還活在世上的陸老爺子,而他連別墅家門都不進。

兩輛車子同時抵達老宅,自己九歲,從車上下來摔了一跤,手摔進雪地裏,凍得通紅,他看也沒看一眼,大跨步走進老宅裏,自己懵懂想爬起來,又跌了一下,還是司機将自己扶起來。

年幼的陸晝才慢慢琢磨過來——

若只是性格冷漠,又怎麽會冰冷到這個地步?

分明是讨厭自己。

不,何止是讨厭,簡直是厭惡非常。

但年幼的陸晝想了很久,也沒想到自己有什麽地方讓父親厭惡成這樣蒼蠅般的。

他是陸氏唯一的繼承人,即便被綁架,關在漆黑的工廠裏許久,也沒有膽小地哭過,以及功課成績,全都是名列前茅。

他自認為,已經足夠努力,并不給陸家丢人。

可陸建沖為何這麽讨厭自己,讨厭到,從來不和自己共餐一桌?

小孩子無法排解情緒,當他們感受到他人的厭惡情緒時,會茫然、害怕、不知所措,卻不知道如何反擊,要麽将這種負面情緒責怪到自己身上,擔心是自己做錯了什麽、覺得自己很沒有用,要麽,便是走投無路地開始怪罪他人。

小時候的陸晝一開始是前者,那時,他的性格并非現在這樣,相反,他沒什麽朋友,因為陸氏繼承人的身份,被同圈子的孩子隔絕在外,他沉默、話少,把自己關在房間裏搭積木,一搭就是一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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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在發生被親生母親綁架的事件之後,他是後者。

他試圖去怨恨出生後便棄自己而去的母親,因為她,所以連帶着父親也這樣厭惡自己,看自己的眼神像是看什麽垃圾一樣。

……只有這樣想,他才能好受點,才能從自我憎惡的情緒中解脫出來。

他倒是也懷疑過自己其實并非姓陸,可是他偷偷做過親子鑒定,百分之九十九點九,自己又的确是陸建沖所出。

并且,除此之外,陸建沖對自己并不薄,股份、房産,以及,早已定下的陸氏唯一繼承人。

但無論他是怎樣在一棟常年冷清的別墅裏,從一個埋頭自閉搭積木的沉默小孩,成長為現在這樣渾身是刺、脾氣讨人嫌的少年的,他這個所謂的父親,從來都不問津。

到現在為止,陸晝也無所謂了。

他已經過了誠惶誠恐、提心吊膽、擔驚受怕、渴望關愛的年紀,無論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麽,父親到底為何冷落自己,他也都不再稀罕那一份關心。

更對于和陸建沖處理好關系這件事,興致寥寥。

他生平最讨厭的便是,像條哈巴狗一樣,跟在別人身後奢求愛、喜歡、關心。

不給他,他便先不要。

……

現在令陸晝擰緊眉頭的,并非父親為何驟然舉辦宴會,對自己這個兒子毫不知會,而是,陸建沖這樣做,到底是打算幹什麽。他是準備好了什麽,打算放出什麽消息?

陸晝并非一無所察,陸建沖這樣讨厭自己,即便當年老爺子立遺囑時,确定自己是陸家繼承人,年過十八之後,就能繼承應有的那部分股份,可自己這位父親,真的會按老爺子所說,将那些屬于自己的給自己?

他不相信。

陸晝前些年還是個小小豆丁的時候,起了這份心思之後,便聯系了陸家以外的海外律師,逐漸将自己名下的一些財産,保存在空戶頭上。

這些加起來有差不多一億九千多萬。

即便将來發生什麽意外,自己也能自保。

可是他尚未成年,還有幾十個億的股份還沒從陸建沖那裏拿到。若是別人,應已知足,但陸晝并不。

他是陸氏的人,自小因為被确認為唯一繼承人,而沒少遭受過排擠、綁架,是自己遭受了這些,而非別人。那麽,陸氏龐大的財勢,也只能由自己攥在手裏,絕不會拱手相讓。這世界上可沒什麽比錢權勢力更不會背叛自己的了。

小趙将車子停在陸家老宅前面,夏末了,山上郁蔥的樹木都凋零很多,老爺子去世之後,陸晝已經三年沒來,上次來,還是送一個堂哥出國。

白牆紅瓦的院牆外已停了十幾輛豪車,将偌大的平地堵得如同停車場,見不到半點空隙。烈日炎炎之下,瓦片反射出冷光。

看來的确是很大的事,都來了。

陸晝抹了下臉,斂去身上些許躁意和戾氣,推開門,面無表情地下了車。

司機小趙上任沒兩年,對陸家的事并不清楚,不敢多說任何話,只看着陸晝大步流星義無反顧地朝宅門走去,看了他背影好一會兒,才想起來陸晝還穿的是校服,剛才在車上忘了提醒陸少換一身正式點的衣服了。

不過,少年背影挺拔,猶如無畏的白桦樹,腳步沒有以往的輕狂和飛揚,卻多了幾分沉穩與成熟。他很快消失在宅門裏,側臉轉過來時,陰影落在上面,眸子沉沉,不知道在想什麽。

……

陸晝進去,陸家幾個親戚和樂融融的寒暄在他出現時,全都靜了一秒,皆側頭朝出現在門口的穿校服的少年看去。

陸晝早已習慣,神色未變,走過去道:“大伯父。”

陸煥聞神情算是這幾個人中最尴尬的一個,連忙遞了杯酒過來:“陸晝,你怎麽來了,不上學嗎?是翹課了還是請假了?”

“未成年,不喝酒。”陸晝态度溫和地笑了笑:“大伯,您這記性得上醫院瞧瞧了,連我年紀都不記得了。”

陸煥聞将酒放了回去,也笑起來:“這不是有兩年沒見了嗎?”

陸晝打量了一眼老宅別墅布置好的宴會場地,泳池上飄了氣球,旁邊堆得猶如山一樣高的琉璃杯盞,裏面裝着各類名貴的酒。

他挑了挑漆黑的眉梢,似笑非笑:“兩年沒見,怎麽一見就給我這麽大的驚喜?”

“哪裏啊。”陸煥聞對陸晝這少年有陰影,三年前,陸老爺子去世之前,陸炀一在葬禮上罵了句“搶家産的野女人,不要臉的野種”,被陸晝聽見了,揍得爹媽不認,鼻青臉腫肋骨斷三根,躺醫院半死不活整整一個月。三年前豆大點的陸晝就那樣鋒芒畢露,被陸建沖狠狠訓斥一番,差點扭送進局子裏,也昂着頭不認輸。現在少年雛形初成,還不知道會怎樣偏鋒用事。

他道:“你堂哥陸項英從國外回來了,這是給他舉辦一場歡迎宴,只是考慮到你還在學校,不便打擾學習,便沒讓人通知你。”

陸項英。

陸晝臉上沒什麽變化,心裏卻生出些許諷刺的波瀾。如果說他是陸家從小到大活得最坎坷的人的話,那這位堂哥可謂活得最輕松惬意了。

他一早被命定陸氏的繼承人,遭到其他集團世家明裏暗裏的陷害,即便除了這些,小時候在學校過得也不如意,有人追在身後追捧,也有人在背後鼻孔朝天地說他這種天之驕子自私自利,其實,很難交到真朋友。

因此向宏他們兩個,算是他極為珍惜的朋友。

但相比他來,這位堂哥沒有遺産繼承人的名頭,自小在國外長大,學的也并非MBA,而是自由自在地學着美術和建築,堪稱惬意自由了。

陸晝其實多少能猜到些什麽,只是,猜到了又如何。

自己勢單力薄,暫時無法做什麽。

倒不如順理成章地将自己為之付出了那麽多的繼承權拿到手。

況且,他總是不願意相信,自己母親對待自己那樣,自己親生父親,也會那樣對待自己。他雖不屑、不在乎,可心裏總是有那麽一絲絲的希冀,希望那一天不會到來。

陸煥聞尚在笑着說,可沒料到,旁邊有個人冷哼一聲,插了句嘴。

“是啊,大家沒通知你,你怎麽還鼻子跟狗似的,嗅着嗅着就來了?”

陸晝面無表情地轉過臉去,見到來人,堂弟陸炀一。

他往陸炀一面前走了兩步,高了陸炀一的個子優勢便體現出來了,在陸炀一臉上罩上一層冷測測的陰影,他雖穿着校服,可不言不語,氣場卻叫人發怵。

陸炀一忽然後悔自己嘴賤。

陸晝卻并不像三年前那樣沖動,而是忽然一笑:“斷了的肋骨徹底好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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