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陸晝不理會宴會上其他人的視線,快步出了老宅,他眼眸阖黑,一瞬不瞬地盯着小趙,遙遙地,還沒走近,但靠在車外抽空吸煙的小趙莫名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眼前這少年平日裏張揚、渾身是刺,但一旦冷沉下來,眼底全是陰郁,正如陽光的背面,叫人猜不透。
小趙連忙将煙頭扔在腳下,鞋子碾上去,并站直身子,對陸晝道:“陸少,現在離開麽?去學校?”
陸晝靜默地看了他一眼,并未理會,而是轉身,對匆匆追上來的陸項英皮笑肉不笑道:“堂哥,做戲做到這裏夠了。”
外面還有陸續停下車子來的一些股東賓客,見陸晝與陸項英兩個堂兄弟站在這裏,都紛紛看了過來,眼神中帶着打探。
若是陸氏是一言堂的話,也許事情會好辦得多。但關鍵在于,陸氏裏頭,雖然老爺子這一脈占了百分之六十八的股份,但其他老股東的勢力也不容小觑。所以不可以不管他們對自己的看法和态度。
陸項英心裏自然有自己的打量。
他不像是陸建沖那樣不顧後果,他想得到勢,也想得到好名聲,并不想得了陸氏後,落了個搶奪弟弟位置的诟病。
所以,他不僅要讓陸晝讓位,還得想辦法做足兄慈弟恭的表面功夫。
弟“恭”不“恭”,倒是其次,陸晝越是少年狂妄無禮的脾氣,反而會越叫那些股東看低他。
主要是,自己“兄慈”的功夫要做足。
于是,陸項英寬容地笑了笑:“我們好久沒見面了,還是我送你回學校吧,順便路上好好敘敘舊。”
“敘舊?我和你有什麽舊好敘的?”陸晝走到他面前,拎起他衣領,冷笑着道:“敘一下同父異母的舊?”
他壓低聲音狠狠道:“今天到場的股東占股只有百分之三十八,即便你得不到他們支持,你也是板上釘釘地能得到整個陸氏,你又何必在一個次品面前假情假意呢?”
陸項英見陸晝似乎是竭力抑制火氣,眸中笑意更甚,他便是需要陸晝發這一場火,最好是當着所有人的面無理取鬧地發火。
“唉,小晝,無論你怎麽排斥,但我們同一個父親這件事的确是改變不了,再說,當年我母親也并非故意,如果要論起先來後到,還是你母親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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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還沒說完,陸晝的拳頭猛然捏起,睨着陸項英的冰冷的眸子裏深不見底。陸項英原本以為,自己這樣激怒陸晝,他會當着這麽多人的面沖動地出手揍自己,這樣正好,如了陸項英的意。
但萬萬沒想到……
陸晝忽然打開車門,扭頭進去,揪住他衣領的手順勢一拽,同樣将他拽進了車子裏去。
可在別人看來,是他一直追着陸晝說要送陸晝回學校的,別人看不清陸晝拽他的動作,便只以為,是他說了什麽,陸晝冷漠不理,而他跟着進了車子裏去。
……他的确是打算送陸晝這一趟的,可是陸晝的反應卻出乎他意料之外。
陸晝這是幹什麽?
陸項英臉上劃過淡淡的疑惑,還要說什麽,小趙卻慌張地過來敲車窗:“陸少,這車子油不足,咱們換一輛車吧!”
“不足?”陸晝嗤笑,看了一眼油表:“給你三秒鐘,開車,再廢話滾蛋!”
小趙眼神心慌意亂,猶豫了下,上來開車。
車子頓時如離弦的箭般沖了出去,離開陸氏老宅,從山道上駛到國道上。
陸項英看了眼陸晝。
方才在車子外,陸晝還是強忍着磅礴怒意、握着拳頭的沖動少年,可這會兒在車上,他卻閉着眼睛,靠着背後的靠墊,一言不發,有種難以形容的冷淡與勝券在握。
陸項英忽然感覺哪裏不太對勁。
他皺眉道:“陸晝,你想幹什麽,讓我下車。”
“遲了。”陸晝微微一笑,側過臉來,睨着他,面無表情的神态令人脊背發寒。
陸項英對這個幾年才見一次的同父異母的弟弟的印象一直都是,霸道張揚、幼稚沒腦,可現在,這十七歲大的少年仿佛變了個人一樣,鎮定冷靜,工于心計,又像是什麽被他隐藏起來的性格隐隐浮現……
“你要制造車禍?”陸項英驚悚道:“陸晝,你瘋了?把我弄死在這裏,你可得不到任何陸氏的東西,而會直接進局子!”
“放心吧,膽小鬼。”陸晝有些嘲弄地道:“我還有人沒追到,才不想和你同歸于盡。”
就在他話音剛落,右邊車道迎面而來一輛卡車,而他們的車子仿佛剎車失靈了一般,速度越來越快。
右邊是卡車,左邊是護欄,陸項英心驚肉跳,吓得尖叫,而陸晝閉上了眼睛,在這一秒,小趙像是特意護着陸項英一般,将車子疾速左轉——撞上護欄!
陸晝所乘坐的那一邊頓時在沖擊力之下,被撞得四分五裂、甚至凹陷進車內,觸目驚心。
熊熊大火沖天而起,半小時後,救護車驚慌來到。
陸氏繼承人出車禍的消息瞬間上了新聞。
新聞是放學後半小時才上頭條的,此時謝糖還不知道,全校也沒人知道,謝糖一如既往回到家中,但是能夠很明顯地,感覺家裏的氣氛微妙地發生了變化。
她走進別墅,一向對自己冷冷淡淡的做飯阿姨竟然趕緊過來,笑盈盈地叫了聲“二小姐”,替自己摘下書包。
是因為一級考試?那這可真是讓人感到嘲諷。謝糖眉心幾不可察地跳了跳,默不作聲地将書包遞給她,走到沙發上坐下。
“爸,我這次真的只是意外,沒發揮好罷了。”謝翩跹比她早回家,坐在沙發上,像是極為委屈,眼角帶了淚水。
“沒發揮好?!”謝父看謝翩跹的眼神極為失望,臉色也難看:“你這都參加第三年了,才勉強考上,連你妹妹都比不上,你妹妹第一次考就一鳴驚人!”
他的确是說不出來的失望,自己培養這個女兒培養多少年了,從陸晝、方秋、到這場考試,一件一件事情初見端倪,自己精心培養的女兒反而比不上從小放養在鄉下的女兒!這說明什麽,說明自己眼光出了問題!
現在謝翩跹不止不反省,還在這裏哭哭啼啼,的确叫他煩躁不已。
在一級考試之前,他還能告訴自己,翩跹比謝糖天賦更好,謝家還是得押在翩跹身上。
但現在。
一級考試兩姐妹名次差了九十多個,這叫他還怎麽給謝翩跹找理由?!
謝母心疼地道:“好了,翩跹這陣子沒休息好,發揮失常又不能怪她!”
她轉眼看了眼謝糖,只覺得頭疼無比,連一如既往的慈愛都差點維持不下去,拉着臉道:“謝糖,你過來坐下,說說你這次怎麽考出這個成績的?”
“聽說你們考場發生了很大一件事,有個考生因為作弊被禁止五年參加一級考試,怎麽聽說這事兒和你有關?”
謝母愈發嚴厲道:“糖糖,不需要你成績有多好,但是作弊是絕對不被允許的!”
她話音剛落,謝糖還沒來得及開口說什麽,謝父便先勃然大怒了,呵斥道:“說什麽呢?!監考老師已經打電話來公司通知了情況了,是那個叫李子航的男生追求糖糖追不到,故意陷害!”
“你倒好,哪裏有半點做母親的樣子,随便懷疑女兒?!”
謝母和謝翩跹愕然,都萬萬沒想到,謝父居然轉臉這樣護着謝糖。
以前謝父明明是保持中立狀态的,可現在,竟然絲毫不顧及謝母的臉面,當着幾個下人的面,這樣呵斥。
整個謝家,自然都是依靠謝父的,謝母的娘家在鄉下,沒權沒勢,而謝氏大多數股份在謝老太太手裏,另一小部分就在謝父手裏,因此,謝母才一直都有點畏懼謝老太、努力讨好謝老太,而在謝父面前,也是極盡溫柔。
而現在,謝父當着這麽多人的面吼她?!
她一下子就臉色蒼白,不敢再說話了。
謝翩跹完全不能理解,不就是一個一級考試嗎,再充其量,還加上一個陸晝喜歡謝糖,怎麽就讓父親這麽偏向謝糖了?
她顧不上謝母死死掐住自己掌心的手,犟着脖子道:“爸,媽不是也為糖糖好嗎,擔心糖糖走入歧途,你偏袒糖糖也就罷了,怎麽可以這麽對媽媽說話?”
她當然不知道,謝糖身上除了一級考試和陸晝這兩件砝碼之外,還有至關重要的,“方秋的甜品配方”這一砝碼。
謝父還有求于謝糖,想通過謝糖,和方秋合作,拿到甜品配方呢,怎麽可能不護着謝糖?
而事實上,即便沒有甜品配方這件事,在陸晝校園文化慶告訴她們他在追求謝糖的那一天起,兩姐妹在謝父心中的位置,就已經悄然發生了偏移。一級考試這件事只是徹底的導火線罷了。
謝糖心裏宛如鏡子一般清楚,也就更加感到可笑。
謝父,從來都是整個謝氏最理智的人,對她和謝翩跹說不上多有感情,當然,比起從小沒有養在身邊的自己而言,他肯定是對謝翩跹還有那麽一點父愛的。
但是他畢竟是個商人,發現自己更優秀、能給他帶來更大利益的時候,他當然會選擇護着自己。
果然,謝父怒道:“你媽媽天天在別墅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即便出去也是和一群豪門太太逛街,怎麽可能知道你們學校的事,又是你對你媽媽胡說八道!我有沒有教導過你們,家和萬事興,翩跹,你反省一下,給你妹妹道個歉。”
謝翩跹簡直無法忍受,她從小到大被謝母保護在身後,掌上明珠一樣長大,謝父雖然較為嚴厲,可也從來都是偏袒她的。
可現在,竟然,要她給謝糖道歉——?!
她死死盯着謝糖,恨得咬牙切齒,白着嘴唇道:“我——”
話還沒說完,謝糖站起身:“不用了,道歉就不用了,姐姐下次不對李子航之類的人做出煽風點火的事情,他也不會來騷擾我。”
說完,她也不管這一圈人什麽反應,直接上樓了。
“什麽意思?那件事還有你參與?”謝父感到不可思議,豁然站了起來盯着謝翩跹,臉色一下子鐵青。
他自然是知道謝翩跹明裏暗裏對謝糖的排擠,但是在考試上做手腳,的确超乎他想象了。
謝翩跹頓時臉色一白:“不,沒,沒有……”
她陡然發現,謝糖的确變太多了,這哪裏是以前那個懦弱的、只懂倔強,卻不敢出聲的謝糖?
謝糖知道,在今天之前,她如果在謝父面前告狀的話,謝父不僅不會相信她,還會覺得她多事,所以,她壓根就沒有想過要說出自己唆使李子航的事情。
但現在,她卻正好借着一級考試的東風,在李子航的事情上将自己告上一狀。
于是,她便猝不及防說了這件事。
時機剛剛好,正值謝父勃然大怒。
謝父對自己的失望情緒頓時更深。
周圍下人看客廳這情況,雖然不敢大聲議論,但眼神都在交流着什麽。
謝家一向都是謝父說了算,謝父一人做主。
先前謝父偏袒謝翩跹,冷落謝糖,這些下人自然捧着謝翩跹,把她當千金大小姐,而對謝糖就難免背後諷刺。
可要是謝父之後偏向謝糖的話,那自己——
謝翩跹心頭一慌,臉上幾乎毫無血色。
……
謝糖只覺得應付這一家人,比在學校考試、在甜品店打工還累,她回到房間關上門,才松了口氣,打開書包準備掏出題目,可随即視線就落到被自己帶回來的金色的小星星上。
說起來,最近運氣也的确很好,學校超市便利店,自從自己中了獎之後,自己每天即便是帶一群朋友去,也都可以随便免費請客。
謝糖抿起唇笑了笑,将金色星星貼在了書桌上。
雖然不知道是來自誰的善意,但她希望對方也能沾沾她的好運氣。
即将入秋,空氣中透着絲絲冷意,謝糖這晚早早入睡,卻睡得并不安穩,也就不知道當天晚上,新聞徹底沸騰。
陸氏太子爺陸晝、和其堂哥陸項英,争執後同上一車,發生車禍,而陸家司機竟然為了保護陸項英,絲毫不顧陸氏太子爺,将方向盤往左打,直接導致陸氏太子爺被救護車送進重症監護室!
因為事故之後,媒體第一時間就是播放事故現場的監控,所以這一點可以輕易看得到。
這簡直太令人奇怪了。
陸氏對外宣布多年的太子爺,貴重程度不比一個很少露面的遠房親戚深嗎?這陸氏的司機,竟然為了保護區區一個遠房親戚,而不惜讓太子爺去送死?
輿論一下子發酵。
……
下午陸晝從學校離開的時候,向宏就隐隐覺得他身上哪裏不太對勁。
雖然這段時間以來的陸晝尤其不對勁吧,但今天的陸晝實在是太不對勁了,一整天沉默得像個雕塑一樣,趴在桌子上不知道在算計什麽,眼眸也黑漆漆的。
離開的時候也果決無比,步子也不和以前一樣,踩着輕狂和傲慢,反而極為沉穩,像是變了個人一樣。
……總之叫向宏有些錯亂感。
正因為擔心,所以晚上他很晚睡,于是也就守到了這個新聞。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新聞上火光沖天的事故現場,看起來簡直觸目驚心,救護車上,有人頭破血流的被擡了出去,雖然看不清臉是不是陸晝,但垂下來那只手上的腕表分明就是陸晝的!
重傷?
向宏一下子從沙發上彈跳起來,驚慌失措地抓起外套要往外跑。
還沒沖出去,被他坐在另一邊的爸爸給一腳踹了回去。
“大半夜的,你去有什麽用啊,你朋友是陸氏的人,有的是頂尖的醫生照料着呢。”向父是大學教授,教經濟學的,戴了老花鏡,顯得極為睿智。
“可是,不是——”向宏急得抓耳撓腮:“您沒看見新聞上說,這事故可能是蓄意的,而且那個司機竟然選擇救陸晝堂哥,不救陸晝,陸晝真的不會有事嗎?”
“你對陸家了解嗎?”
“不了解。”向宏一愣,這才發現,自己經常帶陸晝和關宇他們回家玩,但是每次提出要去陸家,陸晝都以各種理由拒絕了。
“那你怎麽就認為陸家虎狼環伺,陸晝快被吞了呢?”向父倒是見過陸晝幾次。
他覺得陸晝表面看起來玩世不恭的,可實際上卻比自己傻兒子心思深沉多了。
“你認真想想,這場車禍後受益者是誰?”
向宏急了:“那肯定是陸項英啊,他們是不是要篡奪家産,陸晝受了傷,不是正合他們意思?”
向父無語地看了向宏一眼,道:“不,是陸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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