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貳拾捌

程家雖然不是什麽底蘊深厚的家族,但程宗輔畢竟在朝為官多年,攢下了一筆還算豐厚的家業。到了要分家的時候,林林總總千頭萬緒,打程之敏從任上告假回來,已在家中盤亘了半月有餘。

分家的事程宗輔交給了寇夫人去辦,程之敏冷眼看着,繼母似乎在有意拖延。不過他也不着急,再怎麽拖,這家還不是要分的,要是能多見見寇氏那不樂意的樣子,他心裏還得意的緊。唯一要說有讓他不如意的地方,大概就是總來府裏溜達的那只灰貓。

程之敏一直對貓這種動物是敬謝不敏的,論忠誠比不上狗,論耐勞比不上馬,甚至還不如蠢笨的豬,豬好歹能殺了吃肉,貓能幹什麽?

尤其是那只灰貓,不是懶洋洋地趴在大路上,要麽就滿府亂竄,偏偏因為府裏的主人喜歡她,下人們都對她笑臉相迎。她似乎就更嚣張了,竟還動不動湊到自己面前來。

有好幾次程之敏從那只貓身旁走過去,她原本閉着眼睛在打瞌睡,忽然翻身而起,然後就寸步不離地跟在了程之敏身後。程之敏被弄得心煩不已,喝斥也沒用,想一腳踢開那只讨厭的貓,又不想在這個節骨眼上弄出別的意外。

更讓程之敏覺得心裏發毛的是那只貓的眼神,她總是跟着程之敏,卻并不像是因為喜歡所以要上前親近的樣子,反而程之敏不小心對上那雙翠綠色的獸瞳,只覺得視線冰冷,當場駭了一跳。

“該死!”暗自咒罵了一句,程之敏感覺真是晦氣極了。

他一開始覺得可能是那只貓性情古怪,可是觀察了幾次後發現,在其他人面前時,那只貓就懶洋洋地十分親人。難道那貓把他當做敵人了?為了驗證這個想法,程之敏故意引着那只貓去見了游氏,沒想到在游氏面前,那貓兒也表現得很乖順。

整個程府裏,獨獨對着他,那只貓才會露出幽冷的目光。

一定是自己想多了,程之敏告誡自己,一只畜生而已,想必只是本能地不喜歡他。但他又克制不住地想到民間總傳說貓能通靈,有些貓的眼睛更能溝通陰陽,甚至還能看到鬼魂。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游氏那天的威脅影響到了他,沒過幾天,程之敏就開始做惡夢。有時候會夢到小時候的事,還會夢到亡母,甚至是……王氏。

王氏是被他下.毒害死的,游氏說的沒錯,這件事如果讓父親知道了,他必定不會再姑息自己。程之敏很了解自己的父親,他雖然是個爛好人,但在涉及原則的事情上不會讓步。程之敏是實實在在地害死了王氏,并非指使妻子給父親下.毒還未遂。殺人必須得償命,所以事情一旦敗露,程之敏就完蛋了。

正是因為深埋在心底的恐懼被引發出來,所以才會頻繁夢到王氏吧。程之敏努力不讓自己去想那只貓看他的眼神,一直是盯着他,總不至于是……那貓看到了王氏的魂魄?!

據說枉死的人會化作厲鬼,因為怨氣纏身無法轉世投胎,所以會跟在害死自己的人身後,直到将那人的精氣吸幹……

不,不可能,王氏要是想害自己,何必要等這麽多年?程之敏不斷尋找着合理的解釋,一定是做惡夢的原因,所以自己才疑神疑鬼。

竭力保持着鎮定,他的面色卻越來越慘白,整天挂着兩個大大的青黑色眼圈,一副快死的痨鬼模樣,連程宗輔都忍不住問他:“大郎,你最近是不是沒休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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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之敏情不自禁地顫抖了一下,他已經不敢再睡覺了,因為一睡着就會夢到王氏慘死的臉。剛準備找個借口糊弄過去,眼角的餘光就瞥見那只灰貓從陰影裏鑽出來,一瞬不瞬地盯着他。見他看了過來,灰貓咧開嘴巴,竟仿佛是在那張木無表情的貓臉上露出了一個冷笑!

“孩,孩兒有些不舒服……先告退了。”程之敏慌慌張張地行了個禮,沒等程宗輔開口,可以說是奪門而逃。

“他怎麽了?”老頭兒很納悶。

“不是郎君你說的?沒休息好吧。”寇夫人不在意地說。

“喵~”謝小蠻從牆角裏走出來,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跳進寇夫人懷中。屬于貴族女性那嬌嫩柔軟的手心落在貓咪背上,讓她舒服得想打盹兒。她掀起眼簾,見寇夫人的嘴角挂着一絲似有似無的笑,啧,虧自己還以為這位夫人是個天真純潔的美嬌娘,大家族裏出來的女人,不玩陰謀詭計可不是不會玩,而是懶得玩。

只是可憐她身為一個陽光正直又帥氣的喵星人,天天要去扮鬼吓人。

顧昭想出來對付程之敏的計策很簡單,程之敏心裏有鬼,那就詐一詐他,反正那家夥也不像是意志堅定之人。于是寇夫人傾情提供了可以致幻的藥物,由謝小蠻潛進程之敏的卧室裏,偷偷下在茶水裏。

程之敏一直提防着繼母,害怕寇夫人會對他下手,門前窗外都有他帶回來的小厮把守。可惜他防的住人,防不住貓,謝小蠻爬屋頂掀瓦片的技能已經臻至化境了,還怕他?

眼看着程之敏一日比一日憔悴,寇夫人覺得時機到了,把一卷畫給了謝小蠻。

那天清晨,程宗輔起床後正在院子裏溜達,突然聽到長子的屋子裏傳來一聲慘叫。他連忙趕過去,見長子手裏拿着一幅畫,雙眼緊盯着紙頁,眼珠子深深凹陷進去,五官近乎扭曲了。

“大郎?!”這一聲呼喚驚醒了程之敏,程宗輔快步走過去,“你怎麽了,大郎?”

程之敏連忙把畫揉成一團,手忙腳亂地塞進袖子裏:“沒,沒什麽……”

那幅畫絕對不能父親看到,程之敏做賊心虛,絲毫沒有意識到,只是一副普通的肖像畫,就算那畫上的人是王氏,程宗輔看到了最多只會覺得奇怪罷了。

但他已經被連日來的噩夢折磨吓破了膽,畫上的王氏面無表情,簡直就跟那只貓一樣!

“我,我要搬出去住。”

程宗輔皺起了眉:“為什麽?”

程之敏也不答,只是一直不停地說要搬出去,他細細想來,自己身邊開始出現怪事的時候,就是那只貓盯上他的時候。搬出去了就能躲開那只貓,不能繼續待在府裏了!

程宗輔攔不住程之敏,只能任由他匆匆忙忙收拾了行禮,當天晚上就去了城裏一個朋友家借宿。他前腳剛出了門,後腳謝小蠻就跟了過去,想跑路?也得問問本喵同不同意。

程之敏的朋友雖然對他的來訪感覺奇怪,還是熱情地給他安排了一間客房,囑咐他好好休息。洗漱完了躺在床上,那只陰魂不散的貓終于不見了,連日來繃緊的神經瞬間放松,程之敏很快就困倦了起來。

正睡得迷迷糊糊,他忽然聽到了窗外傳來喀拉喀拉的輕響。

聲音斷斷續續的,并不是很大,但在寂靜的深夜裏聽來,仿佛天地間就只有那極富節奏又讓人心驚肉跳的聲音。

喀拉、喀拉、喀拉……

程之敏死死地攥着被子,想開口喊人,嗓子竟然因為極度驚恐而發不出聲音來。是她,是那只貓!這是貓爪子抓撓的聲音,那只貓竟然跟過來了!

是王氏嗎?王氏的冤魂不願意放過他,所以附在一只貓身上來向他複仇。

忽然,抓撓的聲音停了下來。程之敏的心還沒來的及放下來,嘎吱,窗戶竟然開了。幽深的夜色裏,屬于貓兒的尖耳朵緩緩浮凸出來,翠綠色的獸瞳中仿佛暈着兩團鬼火。程之敏的牙齒格格地打着站,他看到那只貓張開了嘴,雪白的利齒、鮮紅的舌頭……她要來吃我了,她要來吃我了……

“喵……”

“啊!——”

程之敏被送回程府時,正因為高熱而昏迷不醒。

他的那位朋友顯得十分不好意思:“程郎來寒舍借宿時還好好的,不知怎的當晚就發起了高熱,請了大夫來看說是郁結于心,服了藥也無甚效果,還一直在說胡說。晚生不敢耽擱,只好将他送回來了。”

“他說了些什麽胡話?”不知道為什麽,兒子昏迷不醒,程宗輔的臉上只是露出怪異的神色來。

那人有些為難,但還是實話實說道:“他說別吃我,我錯了,放過我……反反複複地就是這三句話。”

“……我知道了。”

半晌之後,程宗輔才開了口,說罷就失魂落魄地朝外走,寇夫人忙道:“大郎突然病了,郎君有些神思不屬。”寒暄了幾句把程之敏的朋友打發走了,她這才去尋程宗輔。

老頭兒坐在桌旁發呆:“這麽說來,喜鵲說的話是真的?”

“真與不真,待大郎醒過來後,郎君問問他不就知道了。”

嘴上雖然如此說,但寇夫人知道,程宗輔的心裏其實已經相信程之敏害死了王氏。就在謝小蠻給了程之敏致命一擊的時候,一直被關在柴房裏的喜鵲主動要求見程宗輔,告訴了他這個秘密。

喜鵲是游氏最得力的助手,游氏知道的事,她都知道。當然,她也對游氏再忠心不過。只不過在家人面前,主人還是要讓道的。派人暗中拿住了喜鵲在老家的父母弟妹,她果然反水,告發了程之敏。

寇夫人知道,這種時候自己已經不用再多說什麽了,說的多反而錯的多。她慢條斯理地喝着茶,又抱了兒子過來教他認字。看着兒子小臉上的笑容,寇夫人心頭一片柔軟。乖兒子,你爹爹是個爛好人,你可千萬不要學他。

她想了想,顧家那個精明的小家夥倒是個不錯的學習對象,雖然過于機敏,但貍奴先天不足,也學不到他那般狡猾。

打定了主意要讓兒子學習厚黑之道,第二天寇夫人就下帖子請了顧昭過來。

謝小蠻蜷在鏟屎官的懷裏哈欠連天,沒辦法,她東奔西跑了這許多天,連覺都沒怎麽睡。

“饅頭辛苦了,”寇夫人摸了摸她的腦袋,“外面好玩嗎?”

腹黑的女人,謝小蠻瞥了她一眼,耷拉着耳朵在顧昭胸前蹭啊蹭,一邊蹭一邊有氣無力地咪嗚咪嗚叫,可憐的小模樣真是我見猶憐。

可惜顧昭不吃她這套,拎着她的脖子把她扒拉出來:“她可最喜歡到處溜達了,對不對,饅頭?”

嗚,謝小蠻情不自禁地抖了一下,我錯了嘛鏟屎官,以後再也不惹事了。

寇夫人正看着這耍寶的一人一貓忍俊不禁,程宗輔掀起簾子走了過來。寇夫人知道他一大早就去了程之敏房裏,來回報的丫鬟說郎君和大郎在屋裏吵得很厲害,寇夫人也沒管。此時見他欲言又止,似乎是因為有外人在場,寇夫人淡淡道:“郎君有話就說吧,左右家裏的那點子醜事,已經快傳揚得人盡皆知了。”

程宗輔只好苦笑:“我決定送大郎見官了,還有游氏。”他說完這句話,感覺滿腔的郁氣都吐了出來,程之敏的話言猶在耳,“我是你兒子!你竟然要送我去死,天底下還有你這樣的爹嗎!”

是,親爹扭送親子見官,确實是少見的奇事,可這又不是自己的錯,自己哪一點對不起他?

他神思恍惚,不知不覺就把這句話問出了口,正與寇夫人相對無言,顧昭忽然道:“小子有句話,或許程公聽了會不高興,古有州籲弑兄,驕縱至此,說來不過是因為莊公的溺愛,”他頓了頓,“在小子看來,您唯一的錯,大概也就是一退再退,終于到了再無可退的境地。”

“……”程宗輔啞口無言,看着他張口結舌的樣子,謝小蠻不由在心裏為顧昭鼓掌,說得好,不愧是本喵的鏟屎官,不僅智商拔群,口才也如此了得,雖然她壓根就不知道州籲是誰……

“好了,”寇夫人在程宗輔肩上輕輕拍了拍,“郎君屆時打點一番,判大郎流放,讓他吃幾年苦,說不定對他還是好事。”

程宗輔這才覺得好受了點,他卻不知寇夫人早已給娘家兄長去了信,流放途中病死餓死遇到劫匪死亡的罪犯數不勝數,程之敏和游氏就別想回來了。

“正巧阿昭在,”寇夫人不想程宗輔再為程之敏傷神,轉過了話頭,“郎君可想過要如何答謝他?還有阿杜,若不是他們好心,貍奴這會兒還在做乞兒呢。”

程老頭看了看妻子懷裏正在吮指頭的幼子,心下發軟。也罷,自己為那個不争氣的東西操心了這麽多年,二郎不比他乖了無數倍?顧小子說的沒錯,自己就是太縱容他了。

他伸手把程之捷抱進懷中:“顧小子,你想要什麽謝禮?”

給顧家的正式謝禮自然要另送一份,程宗輔這麽問,就是在說顧昭還能提別的要求。

謝小蠻一聽這話頓時激動了,雖然不知道寇夫人為什麽要特意擡舉顧昭,但程老頭既然這麽說,意思也就是同意了。這段時間以來,謝小蠻已經通過各種渠道了解了眼前的老頭兒是個何等地位的大牛。

這麽說吧,如果時間再往後推個上千年,程老頭就是那種既能上語文教科書,又能上歷史教科書的。

如此人物主動伸出了大腿讓你抱,此時不抱,更待何時!

顧昭感覺到懷裏的胖貓不安分地扭了扭,垂下眼簾,只見謝小蠻滿眼期盼地望着他,如果這小家夥能說話,肯定是在拼命大喊,快快快!快說你要拜師!

顧昭不由失笑,他将謝小蠻放下來,站起身鄭重朝程宗輔行了一禮:“多謝程公厚愛,那小子就厚着臉皮說了,聽聞程公家中藏書頗豐,小子見獵心喜,請程公準允小子入書房一觀。”

啥?!謝小蠻頓時傻了,讓你拜師你不拜,要啥自行車?

不僅是她,連程宗輔都驚訝不已,指着自己的鼻子問:“你難道不想拜我為師?”

“挾恩圖報,非君子所為。”

程宗輔一愣,接着就哈哈笑了起來:“有趣,有趣……”笑完了豪氣地一揮手,“我答應你了,書房裏的書随便你看,你若是想借回去也可以,記得還回來就行。”

“郎君可真是大方,”寇夫人在一旁笑道,“你那本李長吉集都不舍得借給我,倒是便宜了阿昭。”

顧昭淡定非常:“夫人若是想看,待我明日借來了可借予夫人。”

一聽這話,夫妻兩個頓時又笑了個東倒西歪,程宗輔一開始只是不想落老婆面子,此時才真正正視起了顧昭。

“實話跟你說吧,我自告老之後,就沒有再收學生的念頭了,那些上門來拜師的都是白費功夫。若你方才要求拜師,我答應是會答應,也就是挂個老師的名頭,不會教你什麽,當然,”老頭兒還不忘傲嬌地吹捧一下自己,“程宗輔的學生這個名頭,拿到外面去也夠用了。”

寇夫人白了他一眼:“郎君,你這說的是什麽話。”

“哎呀,這小子精的很,”程宗輔不在意地搖了搖手,他看向顧昭,這是謝小蠻第一次在這個毫無架子的老頭兒臉上,看到了堪稱意味深長的神情,“不過我猜,區區一個名頭你是不在意的。以後這座宅子随你出入,學業上若有不懂的,老夫心情好也能給你解答一二,至于你想走什麽樣的路,那就要靠你自己去摸索了。”

“謹遵程公教誨。”

“對了,”程老頭又添了一句,“後院不許随便進,離我老婆遠點。”

謝小蠻還在替顧昭高興呢,聽到這句話就囧了,再一看貫來八風不動的顧鏟屎官,也露出了想扶額的表情。

寇夫人倒是不羞不惱,擡手給了程宗輔一個爆栗:“滾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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