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照無眠

謝驚濤?

夏侯潋有些疑惑,怎麽看出來的?

他拾起汗巾子,一股濃烈的香氣撲鼻而來,這香味好熟悉,似乎在哪裏聞過。突然,他恍然大悟,忙道:“不錯,老爺把大少爺叫來,便真相大白了。”

蕭氏愀然變色,道:“還有什麽好說的?來人,把夏侯潋這個教壞少爺的兔崽子帶下去,等戴先生回來了,讓他領回去,從今往後不許進謝府半步!”

謝秉風喝止蕭氏,轉頭對謝驚瀾說道:“這和濤兒又有何關系?謝驚瀾,你把話說清楚!”

謝驚瀾冷笑了一聲,緩緩說道:“大哥才是愛極了那柳姬,愛屋及烏,連着汗巾子也成天揣着,上面染足了大哥身上的香粉味兒,父親,您聞不出來麽?”

謝秉風忙拾起汗巾子仔細聞了聞,那香味确實熟悉的緊。他知道自己定是在哪聞過,但他以為是柳姬的味道,便沒有多想。

蕭氏陪笑道:“好,我這就把濤兒叫過來,劉嬷嬷,你還不快去。”

“慢着,你別動,”謝秉風招來自己的侍從,“來旺,你去請大少爺來一趟。”

謝驚濤五搖三擺地來了,一來便自個兒往邊上一坐,剔着牙幸災樂禍地看着謝驚瀾和夏侯潋,頗有些得意地說道:“娘,我正讀書呢,叫我來做什麽?——哎喲,三弟,你怎麽滿身都是茶水,瞧你這楚楚可憐的模樣,真讓人心疼。”

他一來答案就有了,隔着五步遠也能聞到他身上能熏死蚊子的味道。

俗話說,醜人多作怪。謝驚濤自覺自己長得不成體統,便卯足了勁兒想在別的地方補償。謝秉風一見他這樣便覺得心肝膽肺輪流發疼,想拾起茶杯往他身上摔,發現自己的茶杯已經摔到謝驚瀾身上了,便舉起蕭氏的杯子,狠狠砸在謝驚濤的身上。

謝驚濤吓得一哆嗦,撲通跪在謝驚瀾旁邊,哆嗦着說道:“爹,您息怒,兒子知錯了。”

“你知什麽錯兒了!?”

“兒子……兒子……”謝驚濤下意識地擡眼看了看蕭氏,後者狠狠瞪了他一眼,“兒子不知……”

“ 那你認個什麽錯!”謝秉風氣得胡子發顫,順手找了個雞毛撣子,一撣子抽在謝驚濤身上。

謝驚濤滿屋子亂竄,嚷嚷道:“爹,別打了!下人都看着呢!”

“你還知道臉面!我打死你這個不孝子!”

“娘!救命啊!”

謝秉風畢竟年紀大了,追着跑了這麽久着實難為他,實在跑不動了,只好扶着桌子直喘氣。謝驚濤躲在夏侯潋後面,縮着脖子,夏侯潋不着痕跡地往謝驚瀾的方向靠了靠,露出身後的縮頭胖烏龜。

謝秉風指着汗巾子道:“逆子,這汗巾子是不是你的!”

“我如果說不是您也不會信。”

“你!你!你給我麻溜地滾去祠堂跪着,別讓我再瞧見你!”

“成,我立馬去,您可別氣了。”謝驚濤站起身,指使身邊的小厮道,“哎,你,趕緊的,把我的小榻、零嘴、春……咳,書啊什麽的送去祠堂。”

“兔崽子!”謝秉風氣得五雷轟頂,一口氣沒喘上來,咳得震天響。

“還有一個人,”一直沉默的謝驚瀾突然開口道,“還有一個人要去祠堂挨罰。”

“是誰!難道是老二!他素來勤苦,不下于你,怎麽也如此胡鬧!謝驚濤,你這個兔崽子,一定是你把潭兒帶壞了!”

“怎麽怪我頭上了?那小子是娘的耳報神,我才不帶他。”謝驚濤翻了白眼。

謝驚瀾揚起臉,對着謝秉風露出一個嘲諷的笑容,道:“真是不巧,我這幾日常去修文堂溫書,誰曾想無意間發現了您收在藏書樓的五本晚香樓女子圖冊。真是……”謝驚瀾扯了扯嘴角,笑得有些猙獰,“活色生香啊。”

謝秉風大驚失色,好半天才憋出一句:“閉……閉嘴!”。

“你們方才說的那個女伶是誰來着?柳姬?可我好像沒在那幾本圖冊裏看到過,啊,我想起來了,裏頭正好少了一頁,似被誰給撕了,難道正是父親您?”謝驚瀾道,“父親,原來您也是個大情種啊,連柳姬的小像也随身帶着。”

“閉……閉嘴!”謝秉風氣得眼前一黑,揚手扇了謝驚瀾一個耳光。

只聽得“啪”地一聲,五道紅痕烙在謝驚瀾蒼白的臉上。一時間,四座都噤了聲。

其實藏書樓裏的圖冊也不一定是謝秉風的,只是他反應這麽大,正合了“此地無銀三百兩”那句老話,大家都心知肚明了。

蕭氏臉色很不好看,指着謝秉風道:“你……你死性不改!我竟不知,你明明離家多年,什麽時候勾搭到那等下流的地方去了!還是說,你早就和那賤人有首尾?”

“誤會,誤會。”謝秉風滿臉大汗,道,“夫人,這是誤會。那是我一個老友的,在我這寄放而已。”

“冊子在甲字書架第三層,包着《周禮》的皮子,夫人若是不信,可以自己去看看,扉頁還蓋了爹的章子呢。”謝驚瀾面無表情地補充道。

蕭氏臉色發白,狠狠瞪了謝秉風一眼,扭頭便往藏書樓去。

謝驚濤扯着夏侯潋的衣袖,悄聲道:“你家少爺是不是腦子壞了?這種事兒也敢捅出來,真是不要命了。”

“你才腦子壞了。”夏侯潋悶聲道。

“兒子去祠堂領罰,還望父親好好保重身體。”謝驚瀾磕了一個頭,帶着夏侯潋走了。

謝驚濤呆了半晌,也撩起袍子跟了過去。只留下謝秉風一個人僵着身子站在原地,見滿屋子的人都低着頭,想起自己的醜事都曝露人前了,面皮子燒起火來,只得用怒喝掩飾自己的羞惱,道:“都給我滾下去!”

謝家的祠堂很老了,壁上金綠斑駁,一踏進去就聞到一股子腐朽的氣息,讓人辨不清是木頭味兒還是哪裏盤踞着的幽魂的味道。燭火點得不多,盈盈照亮了神臺前巴掌大的地界。

謝驚濤揣着一本似乎是奏折的玩意兒,自己找了個地兒坐着,偷眼瞧着謝驚瀾,臉上有憤恨也有佩服,總之一言難盡,讓他堆滿肉的臉皺成一團,肉包子似的難看。

謝驚瀾揀了個離他最遠的地兒,撩袍跪下。夏侯潋見他跪着,自然不好意思坐,也跪在旁邊。

謝驚濤翻開奏折,咕咕哝哝背了起來,夏侯潋離得太遠,聽不大清楚,只聽見“勾結江湖亂黨,意欲謀反……此罪二……”,謝驚濤背了一會兒,背不下去了,轉過頭看謝驚瀾。

“喂,謝驚瀾,你真行。”

謝驚瀾面無表情,沒有搭理的意思。

“其實爹那事兒我早就知道,我碰見過他好幾回了,要不是我閃得快,差點就被他發現了。我說,你要是不戳穿了爹的那些破事兒,不就沒事兒了嗎,這又是何必呢。”謝驚濤咋舌道,“不過呢,我以前還覺得你這人娘了吧唧的,看着就讓人想揍你一頓,沒想到你還有這氣度。”

謝驚瀾仍是不理他,謝驚濤也不介意,繼續說道:“這麽着,以後你就跟我混了。下次我去晚香樓的時候把你捎上,嘿嘿,讓你嘗嘗那銷魂滋味兒。哎,不過你太小了些,也不知道能不能嘗到那趣兒……”

夏侯潋見他越說越不對勁兒了,連忙止住他的話頭,道:“得了吧你,我們少爺才不像你們。背你的折子,少廢話。”

謝驚濤哼了聲,道:“不識擡舉。”看了眼手裏的奏折,又瞧瞧他們,疑道:“你們不帶着這奏折背背嗎?爹大後天就要檢查了。”

“什麽東西?我們沒有。”夏侯潋道。

“彈劾魏德的奏折啊,爹吃飽了沒事幹,要咱們全府的人都背,識字的自己背,不識字的跟着管家背。”

夏侯潋沉默了,謝驚濤說的“全府”,恐怕并不包括秋梧院。

夏侯潋想不明白,謝驚瀾這樣驚才絕豔,怎麽謝秉風活像瞎了眼似的,非要把他擺在一邊裝看不見。

月影西移,高高挂上了柳梢頭。謝驚濤那邊的燭火不知道什麽時候熄了,黑暗裏傳來他打呼嚕的聲音。夜很靜,有零蟲躲在草叢裏叫喚,一聲接着一聲。外面刮起了風,吹得門板顫動,頂上的灰簌簌地落了點兒下來,像經久不化的雪。

夏侯潋正昏昏欲睡,門被悄悄打開,有人躲在外頭發出“嘶嘶”的聲音,夏侯潋扭過頭去,見蓮香和蘭姑姑探頭探腦,一面龇牙咧嘴地朝夏侯潋使着眼色。

夏侯潋拍了拍謝驚瀾,兩個人小心翼翼地繞過謝驚濤,蹲在門邊上。

蘭姑姑遞給夏侯潋一床被子,面帶憂戚地說道:“夜裏寒涼,怕你們兩個凍着,這床被子先湊合着蓋着,若是還覺得冷,兩個人湊得近些,勉強取暖。”

蓮香眼利,瞧見謝驚瀾臉上的紅痕,不用猜也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兒,眼眶頓時盛滿了淚水。

“姑姑,還是你們好。”夏侯潋把被子披在謝驚瀾背上,道。

“我們先走了,要是被劉嬷嬷知道了,不知道又要搬弄什麽是非。”蘭姑姑道。

“等等,”謝驚瀾拉住蘭姑姑的衣襟,道,“姑姑,您知不知道為什麽爹這麽讨厭我和我娘?”

蘭姑姑明顯愣了愣,眼神慌張了起來,道:“我……”她似是不願意說這件事,支支吾吾半晌也沒有說出個所以然來。

“姑姑,我要聽實話。”

蓮香急道:“姑姑,您就說吧。”

蘭姑姑嘆了口氣,看了眼謝驚瀾,慢慢道:“你娘當初是個筆墨丫頭,這你是知道的。有一日老爺喝醉了酒,便……便要了你娘親。原本這事兒也沒什麽,誰家府裏頭都有的事兒,偏生你娘是個倔強的性子,想不開,竟偷溜出府,告了官。”

“然後呢?”謝驚瀾問道。

“又趕巧當年那個官老爺是個不講情理的倔驢,老爺百般求情也無用,判了老爺一個奸淫下人的罪名,連貶三級。老爺從那後就恨上你娘了,雖然你娘肚子裏有了你,他對你們娘倆也是不聞不問。”蘭姑姑抹了把淚,道,“男人都是這麽鐵石心腸,只是苦了你娘,也苦了你。”

“既然去告了官,便是做好了和謝秉風決裂的打算,怎得又到府裏當了姨娘?”夏侯潋問道。

蘭姑姑搖頭道:“那時候姨娘還不知道肚子裏已經有了少爺了,等知道了卻也無法挽回了。試問一個女人,肩不能提手不能扛的,怎麽養活一個孩子,少爺也不能沒爹啊。她原本不肯回府,我苦口婆心地勸她,她才回來。”

夏侯潋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麽,看蘭姑姑淌着淚,沒能說出口。

蘭姑姑道:“老爺心太狠了,姨娘成日冷居在院子裏,沒人管沒人疼的,才熬了幾年,就撒手去了。”

謝驚瀾點了點頭,道:“我知道了,你們快些回去吧。”

蓮香依依不舍地說道:“少爺,您可得保重。”說着,瞪了眼夏侯潋,“你照看好少爺,這次都賴你。”

夏侯潋悶悶道:“我知道。”

嚴絲合縫地關上門,謝驚瀾抱着膝蓋坐在地上,眼睛看着黑暗,不知道在想些什麽。他今晚沉默得很,幾乎沒說幾句話。不知道什麽時候,蠟燭已經滅了,整個屋子黑洞洞的,沉重如鐵的黑暗混着難以言喻的悲戚壓在他肩膀上,讓他沒有力氣擡起頭。

要是蘭姑姑沒有勸他娘親,或許他娘親就不會抑郁而終。

或許,他現在會像夏侯潋一樣,當個街頭的小流氓。他會成日和大街上的玩伴一起四處搗亂,等娘親有了閑工夫,拎着竹竿子滿大街地打他。他的玩伴會大叫:“謝驚瀾,快跑!你娘要追上你了!”

眼睛酸得厲害,一滴很小的眼淚從眼眶裏流出來,在翹曲的睫毛上顫了顫,沿着臉頰滴進了衣領。幸好屋裏黑,夏侯潋看不見。

“少爺。”

夏侯潋的聲音冷不防地響起,謝驚瀾有些慌張地把頭埋進膝蓋,生怕他瞧見自己臉上的淚痕。

“其實我之前騙了你。”夏侯潋輕聲道。

“騙了我什麽?”謝驚瀾努力讓聲音顯得正常些,卻仍是顯露出幾分鼻音的味道,但因為埋着頭,聲音從胳膊裏鑽出來,夏侯潋沒有發現謝驚瀾的異樣。

“我知道我爹是誰。”

“他是一個白面書生嗎?當了官嗎?”

“是誰你別管啦,反正你也不認識。”夏侯潋玩着自己的手指,道,“我娘不讓我認他。”

謝驚瀾擡起了頭,疑惑道:“為什麽?”

“我娘說,我是個頂天立地的男人,不能找別人當我爹,要讓別人叫我爹,跪着叫最好。”

“……”

“少爺,你比我能耐,你不僅要他們跪着叫你爹,還要哭着叫你爹。莫欺少年窮,今天的事兒,你娘的事兒,咱們遲早會讨回來。”

夏侯潋說得很肯定,明明兩個人都還是毛都沒長齊的小屁孩,卻仿佛勝券在握。謝驚瀾隔着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看着夏侯潋,好像看見了他眼睛裏閃着的光,像夜裏的星辰。

他的眼睛很漂亮,夏侯潋曾經說過,他的眼睛很像他娘。謝驚瀾想起戴聖言口中那個妖魔似的女人,仿佛憑着一把刀就能斬斷一切。

沒來由的,他就這麽信了,不知道是相信他自己,還是相信夏侯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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