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宮庭寂

暮鼓響了六遭,遠山溶進了黃昏,皇宮上面烏雲黑沉沉地壓着,天光偶爾從烏雲堆的縫隙裏落下來。太監們用長杆把燈籠挑上檐下的鐵鈎子,宮裏頭的燈籠次第亮起來,飄飄搖搖地散着柔和的光暈。皇宮各處都挂上了燈籠,連成煌煌的一片,獨獨乾西四所沉在陰暗裏,光禿禿的檐下只有鐵馬伶伶仃仃地搖着。這是紫禁城最荒涼的角落。

“皇上……皇上……臣妾好想你啊,你為什麽都不來看看臣妾?”紅衣女人騎在牆頭,招着帕子,一雙眼睛黑沉沉的,像空洞的古井。

“哎喲,高妃娘娘,您怎麽又上去了?這要是讓總管瞧見了,我和小玦子又要挨罰了!”四喜急得團團轉,把裙裾紮進腰帶,小心翼翼地踩着梯子攀到高妃的身邊。他身子有些發福,攀在梯子上遠遠看去像串在細杆子上的肉丸子。

高妃是年初進的乾西四所,據說是因為在馬貴妃常去散步的花園小徑上撒了紅豆,意圖使貴妃摔跤流産,事情敗露,被關進宗人府受了好一陣酷刑不說,人也瘋瘋癫癫了。原本乾西四所就住了三個瘋娘娘,這又進來一個,四喜被折騰得焦頭爛額,原就有些禿的頭頂又少了幾根頭發。

正不知所措的時候,一個十四歲模樣的青衣小太監走進來,把食盒撂在桌上。

“下來,吃飯!”

高妃聽了,忙不疊地催促四喜下去,自己也提着裙子趴下梯子,低眉順眼地坐在桌前等着小太監給她盛飯。

四喜松了一口氣,道:“沈玦,還是你行。”

沈玦把碗筷擺在桌上,低垂的眉眼恬靜得像一幅畫,眉眼皆是畫中黛色山水。他如今十四歲了,個子像抽條的柳枝一樣蹭蹭猛長,只是常年吃不到好的,臉上沒有血色,平添了幾分孱弱的病氣。

四喜目光下移,瞥見他修長的五指,指甲修剪得整整齊齊,一根倒刺都沒有。四喜心中動了動,右手撫上沈玦的手背,低聲道:“小玦子,我那日跟你說的事兒,你考慮的如何了?”

沈玦嘲諷地笑起來,不動聲色地收回了手,道:“我只聽說過太監宮女當對食,還沒有聽說兩個太監也能成事。”

“哎,這你就不懂了。”四喜眯了眯綠豆大的眼睛,漆黑的眼縫裏流出淫邪的光,“咱們太監淨了身,和女子有何分別?太監和宮女對食,不免借助些玩意兒才能成事,太監和太監,自然也是一樣……”

沈玦的模樣生得好,他早就有了這心思。虧得沈玦人在冷宮,這兒荒無人煙,成日裏只有烏鴉飛來飛去,若沈玦在貴人面前當差,只怕這肥肉早就沒有他四喜的份兒了。

然而這沈玦油鹽不進,任他如何勾搭都八風不動,若非他上回透露出想要用強的心思,沈玦起了忌憚,才稍稍松軟了些,否則他連沈玦的身都近不了。

沈玦目露嫌惡,冷笑道:“怎麽,你非我不可嗎?”

“那是自然,”四喜習慣了沈玦冷嘲熱諷的模樣,不當回事兒,陪笑道,“我對你的心天地可表日月可鑒,你瞧,我什麽時候冷過你?不都把我這熱臉往冷屁股上貼?你放心,你跟了我,改日我幹爹把我從這勞什子冷宮弄到禦馬監,我把你也帶上,咱們就不必日日苦守冷苑了。”

四喜前日花了幾兩銀子,攀上了禦馬監的總管太監,當了人家的幹兒子,出冷宮的影兒還沒有見着,就已經确信自己可以平步青雲了。這幾日牛得跟什麽似的,恨不得尾巴都翹到天上。

沈玦拌了幾下飯,漫不經心地道:“成。”

四喜聞言大喜,沈玦嘴角泛起一抹沒有笑意的笑,“今晚子時,我會去你屋裏找你。”

“好好好,我等着,我等着。”四喜喜不自禁,雙手伸過來想捧沈玦的手。

沈玦抽身退開,正好避開四喜的魔爪,手一揮,把筷子丢在桌上道:“我沒有胃口,你們自己吃吧。”

四喜想去追,高妃忽然拉住四喜大叫起來:“餓死本宮了!餓死本宮了!本宮沒有吃飽!”

四喜氣急敗壞道:“吃吃吃,撐不死你!”

沈玦關上門,屋裏冷清清的,直棂窗忘記阖上了,案頭落了許多花瓣,細細碎碎地綴在攤開的書頁上。他關了窗子,朝臉盆走去,把方才被摸了的右手浸在水中擦了又擦,擦得皮肉紅彤彤的一片才罷休。想起四喜的嘴臉,惡心得難受,沈玦擡手掀翻水盆,又踢翻一張凳子,氣才略略消了些。

在外頭忙了一天,渾身上下粘膩得難受。沈玦打了水,拎回屋洗澡。微燙的水澆在身上,驅趕了身上的疲乏,沈玦洗了一把臉,水珠從眼睫上滑落,像花瓣上的水滴。

正擦着身子,窗外傳來哐當一聲,沈玦猛地轉過頭,披上衣服推開窗子,只見地上散了一地的花盆碎片。

四喜捧着撲騰撲騰的心回到自己屋裏頭,他方才起了歪心思,偷摸蹲在沈玦的窗戶底下,蘸着口水戳出一個洞,偷看沈玦洗澡,沒成想瞧見了他的大秘密。這秘密足以置沈玦于死地,他的臉上染上瘋狂的神色,這下沈玦就是想反抗他也不成了。

喝了幾口茶,四喜冷靜下來,坐在桌前一門心思盼起天黑來。冷不丁的,沈玦開了他的門,臉色陰沉地站在外面。

四喜對他的來意心知肚明,仍是假惺惺地笑道:“這還沒到子時呢,沒想到你這麽猴急。”

沈玦緩步踱進來,屋裏頭泛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他嫌惡地捂住鼻子,打量屋裏四處的物件。沈玦只穿了一件亵衣,外面披着薄薄的襖子,剛洗完澡,濕着頭發,水珠沿着發梢蜿蜒地流入衣領,沾濕了一片,蒼白的肌膚像沾了水的玉一般通透。

四喜失了魂一般直勾勾地盯着沈玦那一截皓白的脖頸,口水幾乎淌下來。

太監是很奇怪的生物,明明斬斷了那截根物,心裏的欲卻絲毫不減,反倒比從前更加放肆,女的玩男的也玩,不男不女的更是來者不拒。

宮裏頭不乏太監虐殺對食的風言風語,據說屍體泥爛一片,慘不忍睹。然而皇宮向來不是講公道的地方,上頭的人罰下來最多不過幾板子了事,此風遂愈演愈烈,若非乾西四所裏住的都是瘋子,只怕這些狗膽包天的還能把手伸到宮妃身上。

沈玦冷冷地看着他,道:“你都瞧見了?”

四喜眼裏射出陰險的光,反問道:“瞧見什麽?”

“別跟我玩花招,想要什麽,說。”沈玦漫不經心地亂翻四喜桌上的匣子,倒騰出串串珠寶,不知道是他從哪個宮院裏順來的。

“你知道我要什麽?”四喜涎着臉湊到沈玦跟前,偷偷摸摸地撫他的發絲,“我想要的可不就是一個你麽?日思夜想,輾轉反側,夜夜難眠吶。”他的發絲冰冰的,在掌心輕撓,像撓在四喜的心尖上。他心裏早想了一百個疼愛沈玦的法子,迫不及待地要看沈玦求饒的模樣。

“可如果我不想呢?”沈玦眼神慢慢暗下來。

“你別無選擇,”四喜在沈玦耳邊道,“我知道你的秘密了,你要是想有個好人樣兒在宮裏頭待下去,就得乖乖聽我的。否則,我把這事兒喧嚷出去,你這脖子上的小腦袋可就不保咯。”

“是麽?”沈玦沒有溫度地笑開了,不動聲色地拿出抽屜裏的剪刀,擁住四喜,将剪刀尖對準四喜的後背。

“當然,我會好好疼你的。”四喜以為沈玦屈服了,喜不自禁的回抱住沈玦,貪婪的嗅着他身上皂角的香味,驀地,他背心劇烈一痛,臉孔痙攣,不可置信地看向沈玦。沈玦冷冷地瞧着他,那眼神不是在看一個人,而是在看一具死屍。

四喜雙手探向後背,摸到滿手濕漉漉的粘膩,血越流越多,他殺豬一樣痛叫出聲。沈玦從椅背上勾起一件衣裳,塞入四喜的嘴,四喜死死攥着沈玦的手,目眦欲裂。那雙手漸漸失力,虛虛攀附在沈玦的手上,最後頹然落到地上,只一雙銅鈴似的眼睛還睜着,仿佛要把沈玦的面容刻入腦海,以便午夜回魂之時再來索命。

人徹底沒氣了,沈玦脫下自己的襖子包在四喜的傷處,不讓血繼續往外湧。接着,他把四喜駝起來,扔到外頭的枯井裏。沒有人知道乾西四所的枯井通往宮外的荒林,這是沈玦幹上份差事——打掃藏書樓的時候,在一張布滿塵埃的前朝宮室地圖上發現的。

沈玦回到屋裏穿好衣服,他身子弱,禁不得風,再拿了一捆繩子放下井,攀着繩子爬了下去,将四喜的屍體放在井道的深處。四喜重得很,沈玦使出吃奶的勁才把四喜拉到合适的地方。出宮太遠了,沈玦必須先回去處理屋子裏的血。

爬回井口,天已經黑了,一打眼,卻瞧見井邊上躺了一個黑衣少年。少年戴着半面面具,手上握着一把長刀,肩膀上洇濕一片,似是血跡。

刺客麽?沈玦想。

他剛剛才殺了一個人,這個刺客來得真不是時候,決不能讓他在這裏被金吾衛發現。

沈玦回屋取了剪刀,雙手握着,朝少年狠狠紮下。正當剪刀接近皮肉的剎那間,少年猛地睜眼,眸中殺機一閃而逝。他迅速翻身坐起,右手握住沈玦的手腕。少年的力氣極大,沈玦只覺自己仿佛被鐵鉗鉗住,緊接着,少年左手抽出腰間匕首,欺身向前,匕首橫在沈玦頸側,将沈玦壓在地上。

昏暗間,兩人四目相對,少年愣了一下,道:“少爺?”

沈玦也愣了,擡手揭開眼前人的面具,果然露出一張熟悉的臉,他長開了許多,臉上的線條透出剛毅的味道,面頰上沾了幾滴不知道哪來的鮮血,為他的面容平添幾分殺伐之氣。

夏侯潋扶着井爬起來,道:“你就當沒看見我,我走了,有緣再會。”

說着,就朝宮牆的方向走了三步,然後“砰”地一聲倒在了地上。

沈玦:“……”

夏侯潋傷得很重,肩膀上的傷口幾可見骨,必須馬上處理。沈玦把夏侯潋搬到四喜的屋子裏,扒光了他的血衣,扔進炭盆裏燒了個幹淨。幸好沈玦屋子裏有些草藥,他捧來草藥,挑了些止血的敷在夏侯潋的傷口上。

夏侯潋昏迷着,滿頭是汗,眉頭緊緊皺着,很不安穩。沈玦摸了摸他的額頭,果然發了燒,沈玦打來涼水,用自己的洗臉布沾濕,敷在他的額頭上。

外面傳來一陣嘈雜,有人高喊:“搜刺客,所有人出來!”

沈玦心下一驚,把窗棂開出一條縫,只見外頭來了一列金吾衛,個個兇神惡煞,環鎖铠和雁翎刀流淌着冷冽的光芒。

若讓他們發現夏侯潋,夏侯潋和他都難逃一死。方才看見夏侯潋的傷太過心急,只顧着幫他包紮,他應當把夏侯潋先安置在井裏的。

來不及懊悔,沈玦的腦子快速的運轉,思考怎麽蒙混過關。眼角瞥見四喜桌上的脂粉,沈玦取出一塊胭脂,往夏侯潋頭臉上點滿紅點,将被子捂好他的身子,再仔細檢查确定自己身上沒有沾上血跡,便出了門。

“皇上呢?皇上怎麽沒來!你們是不是皇上派來接我回去的?太好了,本宮要回去了,本宮是貴妃,是貴妃!”高妃興奮地大叫,兩個金吾衛把她綁在柱子上,其他三個妃子沒有高妃那麽瘋,都驚恐地縮在門廊底下,露出一雙眼睛打量這群冷峻的男人。

“貴妃晚宴遇刺,刺客往這邊逃了,我等奉命前來追查,公公快令乾西四所所有人來此查驗。”一個衛士說道。

接連有小太監一面系着扣子一面小碎步跑過來,低眉垂首站在門廊底下。

衛士轉了一圈,往每個人的右肩上拍了拍,沒發現什麽不對,轉頭問沈玦道:“人都在這了?”

有金吾衛來報:“大人,還有一個人躺在屋裏頭。”

“那是四喜公公,他病了,起不來身。”沈玦從容應道。

“病了也要查。”衛士招呼一個下屬,道,“進去看看。”

沈玦道:“四喜公公身上都是紅點兒,奴婢恐怕是天花,大人還是莫要進去的好。”

衆人聞言,都害怕地退後幾步。

衛士面沉如水,道:“上頭有令,每個人都要查驗,若是刺客恰好躲在這裏頭,我等如何交代?誰曾得過天花的,跟我進去搜一搜。”

有兩個站了出來,道:“卑職幼時害過天花。”

沈玦暗道不好,道:“大人何必冒此兇險,天花可不是說着玩兒的,奴婢剛從裏頭出來,奴婢以人頭擔保裏頭絕對沒有刺客。況且四喜公公乃是禦馬監劉總管的幹兒子,幾位大人做事還需當心着些。”

如今魏德當權,宮裏頭太監地位甚高,他們雖然是有品級的金吾衛,遇見太監總管仍得退讓三分。譬如沈玦,雖然在冷宮當差,好歹是個小管事,金吾衛對他亦不敢頤指氣使。幾個人面面相觑,那領頭的強硬道:“職責所在,公公莫怪。來人,跟我進去。”

有個金吾衛勸道:“公公有所不知,刺客神出鬼沒,尤擅隐匿,有時候他就站在你身後你還不知道呢。我等搜查也是為了諸位的安全着想。”說着,三人便上前打開門,走了進去。

沈玦閉了閉眼,跟着進了門。

夏侯潋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醒了,見幾人過來,掙紮地坐起身道:“奴婢給幾位大人請安。”幾個人看見他臉上的紅點,都不着痕跡地退了幾步。

兩個金吾衛在屋裏搜了一圈,朝領頭的衛士搖搖頭。衛士看着床上的夏侯潋,眸子動了動,道:“那刺客肩膀上中了卑職一刀,不知這位公公可否把被子放下來,讓卑職瞧瞧你的肩膀。”

沈玦額上冷汗頻出,幾乎糊住眼睛,只因他一直低着頭,衛士不曾發覺。

這可如何是好?

若是揭開被子,讓他瞧見夏侯潋的傷口,今日他二人必死無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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