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幾重悲

清晨。

雞叫了三遍,天蒙蒙亮,還泛着點兒稀薄的藍。明月已經起身了,收拾好爹爹的藥箱和背簍,掐算着時間出了門。

對面門前落了一地的落葉,幾乎蓋住本就有些低矮的臺階。

司徒大人還是沒有回家。

明月嘆了口氣,低着頭往胡同口走,有賣包子的小販招呼她,她示以微笑,沒有說話。

正要在拐角轉彎的時候,身後響起了吱呀的開門聲,緊接着是嘩啦的鎖鏈聲,明月不經意地回頭一瞧,正見司徒謹從家門口走出。不似往日穿着威風堂堂的官服,今日的他只着一身粗布麻衣,背上背着一個小包袱,腳踝上拷了腳鐐和鎖鏈,走路間叮當作響。

兩個官兵跟在他身後走出,他神情不變的淡然,仿佛自己并不是那個被押解的囚徒。

明月大驚失色。

“司徒大人!”明月提着裙子,急急跑過去,“您……”

“姑娘,他現在可不是什麽大人了。”有官兵說道。

莺啼似的聲音響在耳後,司徒謹身子僵了僵,下意識地看看自己今日的儀容,腳上的腳鐐大剌剌地戳進眼裏,令他向來少悲少怒的心生出了幾絲懊惱。

硬着頭皮轉過身,司徒謹禮貌地喚了聲:“朱姑娘。”

“幾位大人可否行個方便?讓小女子和司徒大……司徒公子說會子話,只一下下就好!”明月從荷包裏掏出銀子,“這是送予二位的買酒錢。”

“哎,不用不用,你說就是了。”兩個官兵連忙擺手,“原本被流放的犯人在離京前就可以和親友再見見的,只是這家夥說他沒有親友,我們便只讓他回來收拾行李了。”

明月道了聲謝,連忙問司徒謹:“你快跟我說,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兒?我要怎麽才能幫你?你在宮裏可有說得上話的人,我……我要怎麽才能聯系到他們?”眼淚已經在眼眶裏打轉,費了好些工夫才把話說流利。

司徒謹怔了怔,略有些笨拙地說道:“不必費心了,此事原本便是我的過錯,并無轉圜的餘地。”快要分別了,司徒謹才敢大大方方地看人家的臉,她的眼角早已紅了,薄薄的一片,像戲臺子上花旦臉上的胭脂。

“真的……真的沒有嗎?你不要灰心,我也不灰心,我還有點兒積蓄……可以試一試的!”

說她理智卻又天真,她那點兒錢哪夠那些貴人塞牙縫的?再說,他又哪裏舍得她為他四處奔波求人?司徒謹搖搖頭,沒有再說話。

明月的心一點點涼下去。

司徒謹這樣的男人,說一從來不二,他說沒有餘地,那就是沒有餘地。

眼淚終于決堤,明月站在司徒謹的面前,哭成了淚人。

司徒謹手足無措,他從來沒有哄女兒家的經驗,他想幫她拭淚,卻止步于男女授受不親,他想說“別哭了”,可那好像沒什麽用。

手肘邊遞過來一方手帕,司徒謹感激地看了眼那官兵,接過遞給明月。

“司徒大人。”明月忽然道。

“嗯?”

“我叫朱明月,我的父親是朱卿蘭。我會女紅,還會辨藥草,我家的醫術傳男不傳女,但我偷偷學了一些。我從小跟着我爹出診,抛頭露面,叫叫嚷嚷慣了,很多人都說我沒規矩。隔壁鄭大娘說,我這樣的姑娘鐵定沒人敢娶,将來要做一輩子的老閨女。可是……”

可是她就是很喜歡他。每天很早很早起來梳妝打扮,趴在門縫傷看他什麽時候出門,在他打開門的一剎那背起藥筐踏出門檻,假裝和他偶遇。只要和他眼對眼一瞬間,這一整天心髒都怦怦直跳,像藏了一只按不住的小兔。

他後來被調到十裏坡的軍營,吃住都在那裏,很少回家。她的心就像空了,每天都魂不守舍,前幾日為病人抓藥還抓錯了一味,被爹爹好一通教訓。她有時會出城采藥,便特地繞到十裏坡上,站在山坡最高處能遠遠地望見軍營的演武場。她每次都在猜,那個手持刀劍的男人會不會是司徒謹。

現在他要走了,去一個離她很遠的地方,他或許會在那裏娶妻生子,他們一輩子都見不到面了。

她哭得很傷心,長長的眼睫毛一撲一撲,每撲一下就流出鬥大的淚珠。

“她撒謊。”司徒謹道。

明月疑惑地擡頭。

“那個鄭大娘,她撒謊。”司徒謹看着她,眼裏像有晚風掠開了碎冰,波瀾蕩漾,“你很好,真的,是我見過的最好的姑娘。”

喜悅漸漸染上心頭,明月的眼睛亮了起來。他會這麽說,是不是說明他心裏有她的位子?

“司徒大人,您去哪裏,您還會回來嗎?”

“去朔北邊城,你不用擔心,朔北是我的家鄉,我的刀法過得去,鞑子打不過我。至于能不能回來,就要看運氣了。”

明月擦幹淨臉頰上的淚珠,道:“司徒大人,我今年十六歲,我會等您五年。”

司徒謹怔了一下,兩頰慢慢地紅起來。

“等他”是什麽意思?是他想的那個意思嗎?

他忽然想要落荒而逃了,若不是身後還有兩個衙役,若不是腳上還纏着鎖鏈,他真想立刻逃了好。

他吞吞吐吐地躊躇了一會兒,才道:“五年太久了,明月姑娘你……”

“你你你你什麽?”明月吸了吸鼻子,仰着脖子道,“你們有‘君子一言,驷馬難追’,我明月說的話,十匹馬也拉不回來。”

明明是個柔柔弱弱的少女,肩膀一把就能抓住似的,孱弱得像堤邊的垂柳,可說起話來卻一點兒也不讓步,臉上倔強的表情,仿佛就算天崩地裂也不能改變她。司徒謹嘆了口氣,啞聲道:“罷了,五年之後,若我還沒有回來,明月姑娘便另覓良人,不要再惦着我。”

明月搖搖頭,道:“不,如果五年之後你還沒有回來,我就去朔北找你。所以,我等你,你也要等我。”

“姑娘!”

“這是我娘親給我的镯子,給你。”明月從腕上褪下一只镯子,“它很重要,你到時候一定要交還給我的。”

“不行。”

明月忍着眼淚道:“我就是要你欠着我,你欠着我,就會記得我。”

司徒謹猶疑不決。

旁邊的官兵湊上來,道:“一個大男人還婆婆媽媽的,天上掉下來個媳婦兒都不要,真不知道你怎麽想的。咱們還着急趕路呢,你還不趕緊收着。”說着,接過明月的镯子,塞到司徒謹手裏。

那玉镯熱乎乎的,還殘留着明月的體溫,司徒謹感覺有些燙手,臉頓時紅了一片。

明月深深吸了一口氣,臉上重新挂起笑容,道:“司徒大人,來日再會。”

女孩兒的背影漸行漸遠,茶色衣裳印在清晨的熹光中,像一筆淡淡的墨跡。

司徒謹心中默默道,來日再會。

傍晚。

皇宮裏的木頭多用金絲楠木,好是好,用多了,卻顯得陰沉沉的。太陽剛剛落山,司禮監值房已經昏暗一片,橫梁立柱沉沉的影子壓下來,讓人喘不過氣。一方燭火幽幽照着魏德滿布皺紋的臉,猙獰如地獄枯鬼。

沈玦站在下首,一貫的颔首低眉,玉白的手捧着一卷奏章,慢慢念着:

“高皇帝定令,內官不許幹預外事,只供掖廷灑掃,違者法無赦。聖明在禦,乃有肆無忌憚,濁亂朝常,如東廠太監魏德者。敢列其罪狀,為陛下言之。魏德其人,本市井無賴,目不識丁,中年淨身,夤入內地,初猶謬為小忠、小信以幸恩,繼乃敢為大奸、大惡以亂政……”

他的聲音煞是好聽,緩緩不絕,似清泉泠泠作響。

可衆人早已噤若寒蟬,給魏德捶肩的小黃門一套小拳捶得越來越輕,最後幾乎蚊子叮似的,好在魏德心思也不在這上頭,若擱在往日,他早被打發出去了。

“臣懇請萬歲誅魏閹,罷東廠,則朝政清,四海明。臣萬先昧死俯首再拜。”沈玦阖上奏折,垂目靜立。

四下鴉雀無聲,只有魏德撥珠串的聲音咔嗒咔嗒地響着,像西洋鐘的鐘擺。諸人聽久了,只覺得呼吸仿佛都和它一致。

珠串忽然斷了,迦南佛珠劈裏啪啦滾了一地,沒頭沒腦地往四處鑽,所有人悚然一驚,連忙屈膝叩首。

“好一個‘大奸大惡’,好一個‘掖庭只知魏閹,不知陛下’!這是要治咱家一個欺君罔上,意欲謀反之罪!”

“公公息怒。”錢正德素來膽大,膝行到魏德身邊,為他續上茶,道,“萬歲爺早就不管朝政了,橫豎這奏章在咱們這兒,咱們就把它截下來,尋個由頭,将那個萬先貶得遠遠的,若公公胸中難平,更可一不做二不休,一氣兒整死他,殺雞儆猴,讓文武百官瞧瞧,咱們東廠司禮監可不是好惹的。”

魏德撩眼皮看了錢正德一眼,卻對沈玦道:“沈玦,你素來是個有成算的,你說說看。”

沉靜的少年低吟片刻,緩緩開口:“萬先此人,為官二十餘載,今年冬至便要致士歸鄉,歷來無功無過,可以說是謹小慎微……不,膽小怕事。今次忽然彈劾義父,兒子想,他或許不過是想博一聲名而已。”

“嗯,”魏德道,“繼續說。”

錢正德悻悻然跪了回去,悄悄看了沈玦一眼,那人的側臉沒有絲毫表情,眼睛看着地毯,半寸也不曾挪移。明明只是個文書房的小太監,卻能夠随侍在魏德左右,他這個剛被擢拔的秉筆反倒不甚得臉。錢正德暗暗磨了磨後槽牙。

沈玦繼續回話:“依兒子所見,義父不如不做理會,任其自流。常言道,能忍方成大事。若将其貶黜,恐怕正中此人下懷,成其剛正不阿之名,更激清流為回護同僚而口誅筆伐,屆時即使奏折不見于陛下龍目,只怕聲聞亦會傳于陛下之耳,得不償失。”

“有理。沈玦,你年不及弱冠,卻有深謀遠慮之才,很好。”

“義父謬贊。”

“大殿下落馬傷了腿,萬歲正是心煩的時候。好好一個全須全尾的兒子,成了坡腳雞了,聖意難測,咱家雖然随皇伴駕多年,也保不齊萬歲拿咱家當出氣筒。這些個不長眼的,上趕着給咱家上眼藥,真是可恨!”魏德氣得直咳嗽,好不容易順過氣來,又道:“不過,咱家得讓這老驢吃點兒教訓。他不是想要聲名嗎?咱家便成全他!哼,不好好給他抻抻筋骨,他以為東廠是吃幹飯的衙門!肖闫,你派人去外朝和市井散點兒話頭。”

一個太監忙道:“請公公示下。”

“公公扒灰,媳婦偷情,這戲碼想必不會讓人失望。茶餘飯後,足夠做一時笑料了。”

三言兩語,便讓萬先成了竈中人,其子成了綠烏龜,不單壞其聲名,更離間其父子感情,不得不說十分狠辣。然而這便是太監的作風,明面兒上鬥不過,暗地裏也能要人性命。什麽君子之風,什麽進退有度,在他們這兒都是狗屁。只要能達成目的,再下三濫的手段都能用。

“公公好計策,這下看萬先那個老不死的還敢不敢胡說話。”錢正德腆着臉道。

魏德一個茶碗砸他頭上,罵道:“老不死的?你罵誰呢!”

魏德今年已經六十有餘,尋常臣工早已到了致仕的年齡,太監不比外臣,到死都要做宮中鬼,城下泥。魏德自己可以罵別人老驢,偏聽不得別人說這個“老”字。

錢正德頂着滿頭血和茶水,哭哭啼啼地磕頭告饒。

魏德氣依舊不順,踱步到窗前,隔着步步錦的镂花看外頭,紫禁城黑壓壓,鬥拱屋檐勾心鬥角,映在地上的影子像交戰的兵戈。長長呼了一口氣,道:“咱家吩咐的事兒都緊着辦,成天除了溜須拍馬就沒正經事兒,個個都不成器!”

錢正德諾諾稱是,這回連頭也不敢擡。

“咱家要出宮,肖闫和沈玦跟着,其他人該忙什麽去忙什麽。”魏德戴上烏紗帽,沈玦和肖闫跟在後頭,肖闫是東廠的人,要随魏德一道出宮的,手裏提着宮燈,身子微微落後魏德,宮燈正好照在魏德腳下。

一路上曲徑回廊,一重又一重,燈火迢遞,蜿蜒猶如長蛇。

“新晉的李才人最近身子可還安康?”走了三射之地,魏德忽然問道。

皇帝子孫稀薄,原先最是春風得意的大皇子一朝落馬成了坡子,一國之君畢竟是千千萬萬雙眼睛都盯着的人,不求才德無雙,但求身體康健。若能再有子息,想必怎麽也不會輪上大皇子登位了。

沈玦心知肚明魏德所問為何,道:“宮人來報,才人上月未見天葵。不過才人向來身子欠安,早先也有空歡喜一場的往例。孕象五十日才見脈,兒子已吩咐禦醫二十天後再去診脈。”

魏德原先陰雲密布的臉松泛了些,含笑道:“玦兒,你是咱家這一幹兒孫中最成器的,卻也是最不聰明的。”

“義父何意,兒子不明。”

“錢正德這厮只知道溜須拍馬,才幹半點沒有,你可知咱家為何提拔他?”

就是知道也要說不知道。沈玦應了聲:“兒子不知。”

“笑臉迎人,會說話,便是咱家提拔他的理由。你看你,成日裏擺個死人臉,咱們雖然有些權柄,歸根到底是主子的狗,伺候人的奴婢。挂着笑臉,說點兒好話,主子們看了高興,自然能夠平步青雲。”

沈玦手緊了緊,低聲道:“兒子明白了。”

“你回去,對着鏡子好好練練,過幾日咱家若看不到成效,你就不必在文書房待了。不會讨人喜歡的狗,要他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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