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殺無禁
“再來!”
“這次不算,再來!”
“咳!他奶奶的,我不信我打不過你!”
橫波第九十八次被擊飛,夏侯潋跪在地上,雙手顫抖。血一滴一滴地從虎口和手掌上其他開裂的傷口中滲出,落到雪地裏,像一朵朵鮮豔的梅花。
十七年來,這是他第一次練刀練到虎口破裂,可是他依然敵不過持厭哪怕一招。
持厭從屋子裏捧出繃帶,一圈一圈地纏在夏侯潋的手上。血很快浸染了白色的布條,暈出紅墨似的斑點。夏侯潋握了握拳,熱烈地疼痛灼燒着手掌,每一根手指都叫嚣着疲憊。
“持厭,有酒嗎?”
持厭搖頭。
這小子活得像個神仙,不喝酒也不吃肉,夏侯潋簡直要懷疑他不拉屎。
夏侯潋又嘆了口氣,和持厭并肩坐在寬大的屋檐下,眺望遠山的落日。
“我是不是很沒用?竭盡全力,卻只能做到這個程度而已。”夏侯潋翻看着自己的手掌。
“你不是沒用,你只是有點笨。”
“……”夏侯潋扭頭看持厭,持厭也看着他,持厭的瞳仁很大,烏黑漆亮,裏面清晰地映着夏侯潋的面容。
這家夥不是在諷刺他,是認真地在安慰他。
夏侯潋有些無語,嘆了口氣,道:“我這模樣什麽時候才能殺掉柳歸藏?”
“他很厲害嗎?”
“他是宗師,有人說面對他的刀時就好像雷電劈在身上,躲不了,逃不掉,只能任由他把自己劈成兩半。”
持厭沉默了一會兒,似乎在很認真地思考。
“或許你可以和他比誰活得比較長。”
“……”
“又或者你可以另辟蹊徑。”
夏侯潋擡起了眼,問:“什麽蹊徑?”
持厭搖頭,道:“不知道。我只是以前見過一個人,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他在捏面人,生意很慘淡,他告訴我他擺攤擺了七天,我第一個買他的面人。後來我再去那兒,他已經換了個差事,很多人都稱贊他,他說他幹新差事掙了不少錢。”
“他換了什麽差事?”
“挑糞。”
“……”夏侯潋捂住臉,“持厭,要不是你是我親哥,我現在已經揍你了。”
持厭茫然地拔刀,“要打架嗎?”
夏侯潋依然日複一日地練習,持厭不厭其煩地陪他練,但夏侯潋永遠在第一招的時候就敗下陣來。這仿佛是一個死循環,刀被擊飛,撿起刀,再次被擊飛,再撿……持厭就像一個永遠跨不過去的天險,持着刀站在雪地裏,漠然地一次又一次擊退癡心妄想想要打倒他的夏侯潋。
練到開春,夏侯潋下了趟山,帶回來春天穿的衣衫和幾本冊子。
他把冊子放在炕桌上,最上面是《弟子規》,最下面是《燕寝怡情圖》。夏侯潋在外面練刀,持厭坐在屋裏頭看冊子,兩個人相隔一扇窗戶,擡眼就能瞧見。
夕陽西下,夏侯潋停下來的時候,持厭已經坐在檐下了。夏侯潋坐到他旁邊喝了口水,随口問道:“怎麽樣,有沒有看出什麽門道來?我可都給你編排好了的,先看《弟子規》,教你當個正經的小孩兒,再看《論語》,教你做人,然後看《金瓶梅》和《燕寝怡情圖》,教你怎麽當個響當當的男人。”
持厭沒什麽表情,夏侯潋把不準他到底在想什麽,沒準心裏波瀾壯闊,臉上還是風平浪靜呢。
“看了《怡情圖》嗎?那個教你怎麽和媳婦兒幹活的,你可得好好看。那是我從娘那裏翻出來的,她墊在床腳了,廢了我好大的勁兒才找到。”夏侯潋抱着頭睡在地上,“我是不能留後了,你好歹給咱家生個娃娃,延續香火。”
“媳婦兒?”持厭皺眉。
難怪這小子什麽反應都沒,敢情連媳婦兒是什麽都不知道。夏侯潋騰地坐起來,頭疼地看着持厭。
持厭雖然有絕強的刀術,可怎麽做人這塊兒,還是得向夏侯潋學習。
夏侯潋感覺到自己肩膀上任務重大,斟詞酌句道:“媳婦兒就是以後要陪你過一輩子的人,伺候你吃飯睡覺,給你生小不點兒。懂了不?咱們身為男人,就得保護好自己的老婆孩子,豁出命去也不能讓他們受欺負。”
“那什麽樣的人可以當媳婦兒?”
“你喜歡的人呗。”夏侯潋想了想,又道,“不過也得賢惠點兒,至少得會做飯針線活兒吧!”
暗金色的陽光下,持厭轉過頭來,問道:“我喜歡你,你可以當我媳婦兒嗎?你會做飯,也會針線活兒,很合适。”
夏侯潋愣了愣,持厭靜靜地看着他,漆黑的瞳仁像一面古鏡。
夏侯潋心裏湧起悲傷,完了,這小子腦子沒救了。
重重地嘆了口氣,夏侯潋攬住持厭的肩頭,他看起來有些孱弱,但其實衣衫底下都是薄薄的肌肉,蓄滿了力量,爆發的時刻足以弑神殺佛。絕強的刺客乖巧地坐着,安靜地聽夏侯潋說話。
“持厭,你記好了,你的媳婦兒必須滿足以下幾個條件。第一,是個人;第二,是個女的;第三,年紀比你小,好吧,比你大個兩三歲也無妨。聰明伶俐賢惠持家什麽的我就不說了,你到時候自己看着辦吧,聽明白了嗎?”
持厭呆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夏侯潋拒絕了他,有些失望地點點頭,怪不樂意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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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侯潋的進益很慢,甚至沒有進益。他在持厭的手下,拼死了也才撐過一招。那一次還是因為夏侯潋晌午做了糯米團子,持厭吃撐了,急着去出恭。
夏侯潋完全茫然了,他或許根本不是練刀的材料。
持厭每日除了坐在檐下發呆就是坐在崖邊發呆,根本沒怎麽練過刀,可他照樣可以一招打趴夏侯潋。什麽事都要講究天賦的,夏侯霈生下他們倆的時候,把天賦給了持厭,把吃喝玩樂插科打诨給了夏侯潋。夏侯潋除了在林子裏蕩秋千抓田雞,什麽都不會。
他開始變得很煩躁,夏侯霈腐爛的屍骸,被狗啃食的腐肉每夜都在他的夢裏輾轉,可他依舊停滞不前,手裏的橫波像生了鏽一般,在他手裏揮動的時候遲鈍地如同一塊爐子裏燒爛的凡鐵。有時候他甚至能聽見橫波在嘲笑他,掙紮着要脫出他的掌握。
看見持厭無所事事地坐在崖邊吹埙的時候,他總是忍不住想,要是被養在娘親身邊的是持厭就好了。只要持厭想要殺柳歸藏,那柳歸藏一定活不過明天早上。
可是夏侯霈養的是夏侯潋,是一個沒用的廢物。
山風撕扯着夏侯潋的頭發,夏侯潋拎着橫波,坐在茅草屋的屋頂上。落日如血,刺目的紅。
“小潋。”身後傳來持厭的聲音。
夏侯潋低低地應了一聲,沒有回頭。
“我可以抓驚刀山莊的門徒給你試刀。”持厭忽然說。
夏侯潋猛然一驚,擡起頭,持厭沒什麽表情,仿佛說的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情。
夏侯潋的心猛烈跳動起來,他想起來了,持厭就是這麽練出來的。持厭可以,或許他也可以。
可是……
他咬着嘴唇猶豫。
一只鴿子撲騰着飛上來,落在持厭的頭頂。持厭把它抓下來,從鴿爪裏取出一張字條。
“什麽東西?”夏侯潋問。
“住持的信,”持厭說,“他說柳歸藏買了北派宗師的性命,問我接不接這筆買賣。”
“什麽!”夏侯潋蹭地站起來,“他瘋了嗎?柳歸藏剛殺了我娘,他還要幫他去殺人!?”
持厭呆呆地看着他。
兩個人沉默着,空氣好像停滞了,風也不動了。夏侯潋突然明白過來,這就是七葉伽藍啊!只要給錢,什麽買賣不能做呢?
柳歸藏殺了刺殺他的迦樓羅,只能怪迦樓羅自不量力,沒有誰會去指責柳歸藏。刺客是黑暗裏的飛蛾,前赴後繼地撲向幽幽的燭火,命不由己,身不由己。誰會管一只醜陋的飛蛾怎麽想?惡貫滿盈的刺客葬身狗腹,屍骨無存,柳歸藏不會痛,天下人不會痛,伽藍也不會痛,痛的只有夏侯潋。
從頭至尾,只有他。
“你會去嗎?”夏侯潋嗓音沙啞地問持厭。
“不去,別人去。”
夏侯潋強忍着翻騰的心火坐下來,天漸漸黑了,他的心仿佛沉進了深淵。
“你剛剛說幫我抓驚刀山莊的人試刀,是真的嗎?”
“嗯。”
“那就幫我抓吧。”夏侯潋聽見自己緩慢又清晰的聲音,“越多越好。”
他們兩個偷偷下了山,一路奔向柳州。夏侯潋試着去亂葬崗找夏侯霈的殘存的骸骨,什麽都沒有找到。柳州的義莊把亂葬崗收整得很好,每具無名屍骨都裹在草席裏安安靜靜地躺在土裏。沒有誰缺胳膊斷腿。
連這些不知名姓的亡者都有全屍,曾經叱咤江湖的夏侯霈卻屍骨無存。
大約是被挫骨揚灰了吧。夏侯潋麻木地想,柳歸藏那個睚眦必報的男人,怎麽會留着夏侯霈被狗啃剩的屍骨呢?
他們賃了郊外的一處院落,原來住的是一群人牙子,為了防止小孩兒偷跑特地砌了高牆,每道門都上了三把鎖。持厭開始幫夏侯潋抓人,夏侯潋剛開始,持厭只逮了五個門徒回來,關在鐵制的籠子裏。
“他們的刀術怎麽樣?”夏侯潋問。
“很弱。”
“那先放三個人出來。”
持厭點頭,拉開鐵門,拽了三個人出來,一人發一把刀。
門徒們吓得兩股打顫,他們記得他們原本好端端地在城裏喝茶,持厭鬼魂一般出現在他們身後,打暈他們,神不知鬼不覺地将他們帶到此地。
這兩個長得一模一樣的男人,一個神色冷峻,眼睛上有一條淺淺的刀疤,為他的面容平添了一分兇戾之氣,另一個面無表情,面容淡然無波,垂眸看他們的時候像寺廟裏無悲無喜的神佛。
兩個瘋子,他們一定是想要他們自相殘殺!
“迦樓羅……你是迦樓羅……”有個人大睜着眼,顫抖的手指着夏侯潋。
他們兩兄弟和夏侯霈長得很像,夏侯潋眼帶戾氣,與夏侯霈尤其相似。夏侯潋沒管那個人,将橫波拔出鞘,想讓他們站起來和他對打。他已經想好了,通過和他們過招記下戚家刀的刀法,再研究克制戚家刀的招數,這樣一來事半功倍。
那人看見橫波,驚恐地說道:“迦樓羅的鬼魂回來了!你……你是迦樓羅!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都是莊主指使的!那兩個人,他們兩個砍了你好幾刀,那個臉上有個痣的,還說要是你沒被砍掉頭就好了,還能讓他爽一爽……”
夏侯潋拔刀的動作一頓。
“你胡說什麽!”臉上有痣的門徒大聲道,“你也砍了她!你還上腳踹了,迦樓羅的腿骨就是你踹斷的!還有你!”他指着另一個門徒,“是你獻計給莊主,說可以用狼狗引出她的兒子!”
“別說了,我不想死!都是莊主說的,誰砍迦樓羅一刀,誰就得一錠銀子!我……我砍了十三刀,可是她是刺客啊,刺客死有餘辜不是嗎!”
腦子裏仿佛有一根弦崩斷了,夏侯潋的心狠狠地抽痛。
他忽然覺得自己很可笑,既然早已經滿手血腥,何妨再多一筆!?
更何況這些人,通通都該死。
夏侯潋擡起眼,眸中有陰陰的狠意。
“站起來,和老子打!”
“你……你不是要我們自相殘殺?”臉上有痣的門徒愣愣地問。
“自相殘殺?”夏侯潋漠然地笑,“那樣太便宜你們了。起來,和我打!”
“你想要我們仨打你一個?”三個人六目相對,大笑起來,“自不量力的兔崽子,兄弟們,把這個裝神弄鬼的家夥宰了!我們可以殺你一次,也可以殺你第二次!”
三人一齊奔過來,夏侯潋舔舔牙齒,握緊橫波。
空氣忽然變得粘稠,所有的聲音都變得很慢。他聽見刀刃出鞘的铮然之聲,聽見衣帶當風的聲音,聽見皂靴的厚底踏擊地面。最左邊的跑得最快,鋒利的刀刃已經可以觸及他的發絲,最右邊的最慢,那個人在等待,等夏侯潋被夾擊之時送出致命的一刀。
頃刻之間,夏侯潋下了決斷。橫波避過迎面而來的利刃,提撩而上,在來者的面門劃出一道細如絲線,深可入骨的血痕。
伽藍刀·燕斜。
然後迅速向右,刀勢在瞬息之間變換方向由上向下,劃出一道圓月般的弧線,狠狠砍在第二人的肩頭。臂膀被斬斷,鮮血噴湧而出,夏侯潋穿過血泉,踏前一步,橫波的刀尖走過曲折的路線,刺入第三人的腹部,夏侯潋擰轉刀身,橫波在他腹裏攪動,血水沿着血槽流出,那人死死抓着橫波,跪倒在地。
有什麽東西不一樣了,他的手握着橫波像兩塊被焊在一起的鐵,血肉分離、骨骼破碎的聲音讓他體內熱血沸騰。夏侯潋看着腳下擴大的血圈,忽然回過神來,怔怔地回首環顧。
三人伏地而亡,鐵籠裏剩下的兩人恐懼地看着夏侯潋,像看到一個嗜血的怪物。
持厭再次拉開門,從血泊中撿起刀,丢給他們。
“繼續。”
有一人持刀大喝着向前,夏侯潋來不及思考,迅速出刀,鮮血噴濺在他臉上,他下意識地閉上眼。
最後一人哭泣着跪下,求夏侯潋饒他一命。
“我是新來的,我上個月才入門,冬天不好過,家裏沒糧食了,爹娘不得已,把我送進驚刀山莊。大家都知道,驚刀山莊練刀很苦的,我爹娘沒辦法才把我送進去!什麽迦樓羅,我都不知道!求求你,放了我吧!”
夏侯潋的刀停住了,然而,就在那一剎那,一道極亮的光劃過夏侯潋的眼睛。刺客的直覺告訴他,那是刀刃的反光。果然,一柄柳葉般的短刃從那人的袖中滑至掌心,直直地朝夏侯潋的心髒刺過來。
夏侯潋瞳孔緊縮。
右手被誰握住,橫波打落短刃,砍斷那人的咽喉,像折斷一根脆弱的柳枝,頭顱滾落地面,帶出潑墨般的血跡。
夏侯潋扭頭,看見持厭站在他的身側,右手握着他的右手。
“不要停,小潋。當你停下的時候,惡鬼會從地底下爬上來抓住你的腳踝。”持厭垂眸看着那人,漠然的眼神像神座高臺上的森森石像,“所以,不要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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