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淩守月。

張莫問記不起淩守月是誰。

和治看張莫問在那兒想啊想的,心下詫異:“你連淩守月都不認識?!”

“我幹麽事要認識淩守月啊?”張莫問比和治還奇怪。

“女班的淩守月啊,咱們同一年的。她,她還老問起你呢!”

“對你挺關心的。”和治又幽怨地加了一句,也不知是在給誰鳴不平。

張莫問聽得直暈,腦子裏一時湧出百八十個問題,不知先問哪一出是好。

“她,她怎麽關心我了?”憋了半天,張莫問憋出這麽一句。

和治就激動開了:“她老問你呢,張莫問喜不喜歡打架啊?你們在外面闖了禍張莫問是不是帶頭的啊?張莫問愛不愛欺負人啊?張莫問在課上頂不頂撞先生啊?……”

和治一邊比劃着一邊喈喈格格地說。張莫問是越聽越不對勁。

“有這麽關心人的嗎!”張莫問爆發了。

張莫問心下奇了。心想張家是在地方上有些名氣,可也就限于同一條街上住的街坊鄰居鄉裏鄉親。出了請賢街,方圓十丈之外,張家也就是戶普通人家。

張家在印天城城中偏南的請賢街上住的算是有年頭了。張四方有四個兒子,一個女兒。人家家的孩子不管,人家家孩子就像野草一樣生長着。張家的孩子不管,張家孩子就像野獸一樣生長着。張四方的四個兒子張召東、張召南、張召西和張召北,十多歲出頭的時候就長成了一順溜得大高個,并繼續瘋長着。張四方沒心思管教這麽多兒子,閑來就是喝茶下棋寫寫字兒,這四個兒子雖然沒有魚肉鄉裏,也是在請賢街留下了傳說。兄弟幾個也不會刻意欺負人,但是城中附近各種級別的打架鬥毆絕是少不了他們的熱切身影。街頭打到街尾算是尋常百姓人家,街尾打到街頭那是擡腿順路回家。

臨街住的戴老五,五大爺,一把年紀一天半夜醒來,聽見樓下街上咚咚梆梆響個沒完,打開窗往下一看,只見五六個後生一邊往街尾的岔道上跑,一邊不斷回頭往身後老遠處扔些個半磚啊,石塊兒啊。街尾好象還伏着十來個人,手裏都提着木棍木板之類的家夥什,也在幫着丢磚頭。五大爺再看看另一邊,只見張家四兄弟合力頂着一張黑漆木的大號四角方桌就沖過來了!張召南舉着一邊的桌腿兒,張召西舉着另一邊,老大張召東和老幺張召北站在中間,兩人一手扶桌,一手提溜着鐵棒子鐵鏈子什麽的戰鬥物資。飛磚飛石梆梆梆的落在大方桌上,又咚咚咚的擊飛在四下裏。四人表情堅定,步伐穩健,一路刷刷刷的向前推進。昏天黑地裏,五大爺覺着戲文裏四大天王下凡間,也就是這樣了。五大爺當時“啪”的就把窗戶放下了。

“妖孽啊。”五大爺評論完,和身睡去。

又有一日,張召南二十多歲的人了,在自家二樓的廚房裏偷吃餃子。被老娘發現了。張老太太本姓兆,閨字巧,年紀輕輕嫁給了張四方,家裏被窩還沒捂熱,張四方就要出來闖江南了。都是窮的。兆巧兒不是一般姑娘,不但不在家裏拖後腿上演自殺絕食挂房梁等各種戲碼,簡直是催着張四方立馬就走,小夫妻倆就這樣一起出來打拼了。兆巧兒一輩子潑辣能幹,吃苦耐勞,身材結實高大,算個是女中豪傑,看見兒子老大不小在廚房裏賊賊歪歪,立時氣不打一處來,直接就罵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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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召南只覺得腦後一個炸雷,回身一看,自個兒老娘這就要呼扇過來。張召南慌不擇路,一時間大智大勇,踏上竈臺,直接從二樓跳下去了!印天城靠街的樓都不矮啊,防賊,平時貓都不敢往下跳。

據請賢街街邊早市長期蹲守賣青菜黃瓜的寧新寧小哥後來回憶道,召南哥跳下來的時候,半條街都安靜了。對于這種不是每天都能目睹的異人風範,人們初一見,都是要花一些時間在自己的潛意識裏先試圖去理解一下。寧小哥緊張得啪一聲掰斷了手裏的黃瓜,張召南落在地上,站起來擡起右腿,拍了拍褲角,繼而目視前方,撒開腿狂奔着就在街角不見了。

就是這麽個成天兵荒馬亂、雞飛狗跳的家,兆巧兒幾乎天天叉着腰從前院忙到後堂,罵完這個兒子,再罵那個兒子,罵完了這一出,再罵那一出。聲音洪亮,中氣飽滿,身子骨是越發的硬朗了。

沒有一天安寧日子,在這個吃飯都要靠搶的家裏,張四方唯一的女兒,排行老二的張召儀,早早的嫁了人,遠遠的嫁了人,大有風蕭蕭,水寒寒,姑娘我就是要一去兮,不複返的高遠意境。張莫問幾乎沒有對這個姑姑的記憶。張四方死的時候,張召儀回來了短短幾天,就又從張莫問的日常中消失了。

反正,總而言之,簡而言之,張莫問想不出請賢街附近有戶淩家,看來這個淩守月并不是因為自己祖上的榮光才對自己這麽“關心”的。

“她轉學來沒多久吧?”張莫問猜了猜。

張莫問在正心堂從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一路學到四書五經罰寫抄書,牢底都要坐穿了。童年真是漫長。

“是啊,瞧你不是挺清楚的嘛。”

和治以為張莫問是害羞才不承認和淩守月認識。

張莫問長這麽大什麽時候害羞過。

“清楚個屁!她長什麽樣啊?”

“呵呵。”和治扭捏着,羞羞地說:“好看……”

張莫問嫌棄地看着和治:“和治,你中邪了吧!”

然後,張莫問就中邪了。

張莫問從沒有聽過這麽清朗又溫柔的聲音。

“你就是張莫問啊?”

這個“啊”字只被将笑未笑地微微拉長,念得一點兒也不嬌滴滴的,張莫問還是聽得心都酥成渣了,但同時又覺得內心裏好像隐隐得到了某種力量。這是一種很莫名其妙的感覺。

張莫問怔怔看着眼前這個姣好又端莊的姑娘,老實巴交地輕聲應道:“是……我就是……”

淩守月這時比張莫問還微微高出一點兒,年紀跟和治一般大,溫婉又堅定的眉眼間卻一目了然的成熟穩重。淩守月的發髻绾得大方優雅,早已不用同齡小姑娘的樣式,柔順的烏發蓬蓬松松的披在身後,只留鴉鬓幾髻長的碎發垂落在胸前。

張莫問只覺得手腳都沒處擱了,自己跟和治往淩守月面前一站,簡直就是兩個乳臭未幹的傻小子!

當然,和治本來就是一個乳臭未幹的傻小子,張莫問這樣安慰自己。

三個人站在城北的一條小街上,淩守月的家門前。

天已經蒙蒙的亮了,街上的晨霧也慢慢散去,空氣也還涼絲絲的。

張莫問看着淩守月淡藍色的薄紗袖口貼着白白的手腕在晨風中微微擺動,有些出神。

“守月,莫問急着上路呢!”和治看張莫問不出聲,趕忙解釋情況。

“誰急着上路了!你才急着上路呢!”

要是換了平時,張莫問又要像這樣口水沫子直飛。

“沒事兒……沒事兒……”張莫問其實是這樣說的。

難道這就叫作英雄氣短?

淩守月又瞧了眼張莫問臉上的這邊兒一點磕傷那邊兒一點擦傷,手上也是紅紅紫紫的上着藥,什麽也沒問,連看也沒在看着張莫問,只輕聲輕氣地說了一句:

“張莫問,你去古蘇城吧。”

古蘇城?

張莫問還沒來得及吭一聲,淩守月丢了句“你們等等”,就轉身進屋去了。張莫問看看淩守月的背影,又轉頭看看和治,剛跟和治用眼神交流了一下心中的迷惘,淩守月返身走出來。

“拿着。”淩守月遞給張莫問一個巴掌大的長方紙角,張莫問拿起一看,雪白的宣紙上用筆鋒凝重的正楷從上到下只寫着三個字。

“好字啊!好字啊!”和治湊過來看了一眼,楞了一下,就趕忙說道,表現得那麽發自內心,把張莫問都感動到了。

淩守月像看着一只天真爛漫滿地撒歡毛毛絨絨的巴兒犬一樣滿眼笑意地看着和治,說:“出了城東,坐船走太湖,下船往東再走一天左右,就是古蘇城了。”

“進了古蘇城……”淩守月慢慢看向張莫問,一字,一字地說:“往南,找皆傳布坊淩家。”

張莫問啞住了,和治也啞住了。

淩守月見兩人都不說話,從頭上拔下自己的發簪,遞到張莫問手上,說:“我爹認得,這筆跡和發簪。”

張莫問、和治互相看看,繼續啞着。

淩守月也不介意,繼續說道:“張莫問,你要是到了古蘇又想走,就替我把這支發簪交給我爹,告訴他,女兒一切都好。”

張莫問簡直沒有話說。

和治這時機靈了,湊到張莫問跟前,一邊羨慕地看着張莫問手裏的發簪,一邊拉着張莫問的袖子說道:“莫問!莫問!古蘇好。古蘇好。富地方,熱鬧。你先去古蘇吧。”

張莫問看着淩守月,一時摸不清門道,但感覺淩守月也不是壞心。

張莫問心想,走太湖也好,走水路即快又不容易留下痕跡。張莫問再也不要回那個家了,更不想在半道上被彪悍的叔叔伯伯和一個要殺自己的爹截下來。

還是那句話,怕什麽!下船問前程!

不過,現在該問的還是要現在問。

張莫問琢磨琢磨怎麽才能不問得大煞風景,小心翼翼地飄出一句:“對了,你,你向和治問起我來着?”

本來是要用“打聽”這兩個字的。

張莫問問得很心虛,淩守月答得很心不虛。

“逗和治玩兒的。”淩守月平靜地說道。

就這樣。

沒了。

張莫問心裏抓耳撓腮,可尴尬了。

是啊,人家逗和治玩呢,人家兩人逗來逗去,好玩極了,關你張莫問個屁事啊!

張莫問心下嘆息,心想自己真是多事,還是先關心關心自家眼前這一攤吧。

其實很多時候,人生唯一的出路就是沒有回頭路。

張莫問心下已定,看看和治,又看着淩守月,很認真地點頭說道:“好,我先去趟古蘇,把這個交給你爹。”

“別弄丢了,要還的。”

淩守月看似很不放心自己個人物品的樣子,也一本正經地說道。

“嘿嘿嘿……!——哦哈哈哈哈哈哈!”和治實在忍不住,笑出聲來。

張莫問哭笑不得,但這時覺得心下突然有了某種着落,眼前突然有了某種方向,渾身一陣輕松舒坦,便跟着和治哇哈哈哈大笑起來。

淩守月看人時總是眼眸語脈脈,心思比海深的樣子。這時也不禁笑眉笑嫣地用紗袖輕遮着嘴,大大方方地和着格格格笑了幾聲。

和治很陶醉。

張莫問“啪啪”拍拍和治的肩膀,說:“和治!我走了!”

轉身又向淩守月抱拳一輯,扭身大步就走。

和治舍不得,想要沖上去送送張莫問,給淩守月一把拉住了。

和治看看淩守月,又看看張莫問一個人孤零零的背影越走越遠,心下不忍,就雙手攏在嘴邊對着張莫問的方向喊:“莫問——!你可千萬別和我們斷了聯系——!”

這時天已破曉,四下裏慢慢喧嚣起來。

遠遠的,只見張莫問頭也不回,一面迎風向前,一面高舉起右手,使勁地揮了幾下。

這,就是落拓少年當下能給的告別。

作者有話要說: 二更拜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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