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污點
“……這些年多謝沉蕭君的照拂與教導,此恩情沈家不敢忘。這些薄禮是我們沈家的一點心意。”沈休此時規規矩矩地說話倒是與平時跋扈的模樣大相徑庭。沈休脾氣雖爆到無禮,但是在鄂南城風評并不是很差。想來他在外頭也并非總是不講理的作風。
“阿卻既然喊我一聲先生,我自然要盡心盡責,沈家倒是客氣了。”戚珏的聲音天生帶着一絲拒人千裏的涼意。
“禮數總是要到的。”沈休幾不可見的皺眉,他不喜歡戚珏那麽親昵地喊沈卻。
沈卻靜靜地坐在沈休身側,視線卻牢牢凝在戚珏身上。
她的先生還是那般一身白袍,領口微松,腰間素帶的垂紳卻極為平整。他雙眉狹長,眉峰棱角分明,眉下的那一雙眼眸微微垂着,濃密的睫毛投下兩彎陰影,将他清隽的容顏胧上一層玉潤。唇薄之人最為涼薄,戚珏的雙唇就薄如刀刃,帶着絲涼意。
此時,戚珏正伸出手,白皙修長的手指剛摸到茶壺邊兒。
“先生,我來。”沈卻急忙站起來,端起茶托裏的茶壺給戚珏斟茶。
“紅泥!”沈休瞪了沈卻一眼,恨聲喊杵在一旁的紅泥。真是的,在床上病歪歪躺了一個月的人,今天一出門居然還能給別人斟茶倒水!
紅泥一驚,急忙走上前,急說:“姑娘,還是奴婢來吧。”
并非她失職,只是沈卻的動作太出乎她的意料,而且戚珏身邊居然沒有下人伺候着,也是奇怪。紅泥伸手奪沈卻手裏的茶壺,沈卻并沒有松手。紅泥不解地擡頭,瞧見沈卻對她輕輕搖頭。
紅泥就收了手,退後了兩步,垂首立着。
沈休冷哼了一聲,放下了手裏的白玉瓷杯。
“哥哥,喝茶!”沈卻怕沈休再說出什麽來,急忙給沈休倒了杯茶。她聲音急促,帶着點緊張,還不忘對着沈休眨了眨眼。
瞧着沈卻求饒的目光,沈休就把嘴邊的話噎了回去。
戚珏勾了勾嘴角,道:“學生給先生斟茶倒酒莫非不是應當的?”
沈休想了想,好像也是這個道理?可是他就是看不慣自己的妹子伺候別人!可這話他又不能說出來,只好別開臉獨自生悶氣。
魚童走進來,恭敬地說:“禀先生,殷二公子問人什麽時候過去。”
“殷二公子?可是殷奪?”沈休眼睛一亮,問道。
“正是。”戚珏點頭,“殷二公子得知沈家遞了帖子,今日你會過來,一早便來了。因阿卻在這裏諸多不便,就在後院湘蓮亭等着你。”
沈休望了沈卻一眼,又看了戚珏一眼,十分猶豫。
“哥哥,那殷二公子是你朋友?”沈卻偏着頭,問沈休。
“嗯,過命的交情!”沈休重重點頭,可也沒跟沈卻說實情。他與殷二公子殷奪可謂鄂南城兩個刺頭兒,尤其是當兩個人聚到一塊兒的時候,就沒有不闖禍的時候!沈家埋怨殷奪帶壞了沈休,殷家埋怨沈休帶壞了殷奪。兩家人面上和和氣氣的,私底下并不許兩個人再有牽扯。
“既然殷二公子特意等着你,哥哥就去吧。我在這兒等你,無妨的。”沈卻說。
“不成!我哪兒能把你一個人留在這裏!”沈休厲聲反駁,他聲音一大,就看見沈卻向後退了一步,像吓着了似的。
他輕咳了一聲,放低聲音,說:“我得留下來陪着你。”
沈卻低着頭,看着自己的腳尖,蚊聲說:“魚童在這裏,紅泥也在這裏的……”
她覺得心口酸酸的。
沈卻知道沈休的意思,之前何氏的暗示她也懂。
她清楚自己長大了,長大了就不能再像個孩子一樣跟在戚珏身邊。這就是男女有別。甚至,她自小在肅北跟戚珏生活在一起的過往也成了她的一個污點。十一歲,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年紀,再過兩年到了說親的年歲,指不定有人要拿她這段經歷說事。
就算當年戚珏出于對沈卻的名聲考慮,收她為徒,更讓她鄭重地磕了頭敬了茶也堵不了有心人的口舌。
當年,戚珏原本在肅北的沉蕭府旁建了個小小的府邸給她住。可是她的身子太差了,日夜都要人看着、守着,更是每隔兩個時辰就要施針、服藥。尤其是施針必要戚珏親自來做,就只好将她留在了身旁。
看着沈卻就要哭出來的模樣,沈休心裏的那個悔啊!早知道那句話會讓她難受,打死他都不會說的!他急說:“好好好,我去找殷二了,一會兒就回來接你回家。”
沈卻猛地擡起頭,眉眼之間一片喜色,她拉住沈休的手,說:“哥哥,我知道了!”
手背上是沈卻指尖柔軟的溫度,聽着沈卻聲音裏的雀躍,瞧着她欣喜的眉眼。沈休心裏有一種古怪的感覺,她的妹子為啥要因為別人情緒反應這麽大?但是瞧着她高興,沈休心裏也忍不住跟着高興。
雖然知道戚珏看不見,沈休還是瞪了戚珏一眼,才出門。
魚童給沈休帶路去了,屋子裏只剩下沈卻、戚珏和一個紅泥。
沈休走後,沈卻有些局促地說:“先生,你不要跟我哥哥計較,他、他是關心我……”
人們都認為戚珏是個瞎子,在他眼前做小動作。可沈卻知道,戚珏的耳朵特別靈,簡直可以聽出對方的表情來!
“過來。”
戚珏終于擡起眉眼,将虛無的目光落到沈卻的方向。對她,說了重生以來的第一句話。
沈卻挪着步子走過去。戚珏沒有說話,沈卻也不敢開口,竟默默站在他身側,等着。
她的氣息就在身側,真好。
“陪我出去走走吧。”戚珏站起來,高大的身影将小小的沈卻罩住。
想到外頭的大太陽,讓沈卻有一瞬間的遲疑,可她轉瞬間就笑開,跟上去。
紅泥想要勸阻的話,在看見沈卻表情的時候噎了回去。
“先生,我扶你!”沈卻去挽戚珏的手伸在半空又僵住。這裏是鄂南城,她似乎不能再這般親密無間的靠近戚珏了,就算他是自己的師父,是自己的親人。
眼中閃過黯淡之色,沈卻的手就垂了下去。連着垂下去的,還有她的小腦袋。
戚珏忽然說:“鄂南城的這座沉蕭府門坎還沒有砍平,外頭的石子路也還沒改成青磚路。王管家的辦事效率真是越來越低了。”
“是是是,管家怎麽把這麽重要的事兒給忘記了,真是的!”沈卻皺眉,毅然挽上戚珏的手。
哼,名聲是小。可不能讓先生摔着了!
她似乎忘了,憑戚珏的本事,就算看不見也不可能被區區門坎絆倒。
戚珏的嘴角微微勾起,噙了一抹笑。
他反手握住沈卻的小手,将她小小的手掌整個握在掌心,攥緊。
沈卻悄悄瞅了一眼戚珏握着自己的手,嘴角不自覺地攀上一抹笑意。這樣真好,好像回到了小時候,戚珏教她走路的時日。若這日子再漫長一些該有多好!
戚珏不說話,沈卻是從來不敢多嘴的。一方面是不敢,另外一方面,她總是不忍心破壞這份寧靜。
兩個人沉默地沿着一面灰白的牆而行,晌午的太陽将他們兩個一大一小的身影投下兩道交疊的陰影。沈卻知道這是往花房去的路。
只一眼,沈卻便看出鄂南城的這一座沉蕭府與肅北的那一座沉蕭府布局完全一樣。若依修葺新舊而言,恐怕肅北的那一座才是後建的,是仿了這一座的。
也是,戚珏原本就是鄂南人。
若說兩座沉蕭府哪裏不同,應該就是鄂南的這一座沉蕭府花卉更為嬌豔,植被更為茂盛。尤其是花房,比起肅北的那一座不知鮮豔了多少倍。
戚珏在桃木長椅上坐下,沈卻的小手還被戚珏攥在掌心,只得挨着他坐下。
長椅旁,開了滿地的花——玉簪搔頭,蓼花紅。
濃郁的芬芳有些醉人。
戚珏忽然開口:“你沒帶囡雪。”
他語氣很輕,像陳述一個無關緊要的小事兒。
沈卻的指尖卻輕顫了一下,她低聲說:“她、她有些中暑就讓她在沈家歇着了。”
“哦?”戚珏尾音輕揚,帶着絲讓沈卻捉摸不透的意味。沈卻急忙說:“畢竟是在肅北長大的,最近鄂南那麽熱,中暑也是情理之中……”
戚珏默然,他上半身微微後仰,倚在長椅上。
沈卻抿了抿唇,小腦袋垂下來,蚊聲說:“我……我不想囡雪在先生面前亂說話……”
戚珏沒有說話,沈卻就偷偷擡眼看他,映入眼簾的卻是戚珏放在膝上的手掌。自己的手還被先生握在掌心……
沈卻愣了一下,她覺得自己應當将手抽出來。可是要怎麽抽出來才能動作最輕,還不被先生發現呢?
戚珏忽然捏了捏她的手,說:“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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