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姑添新疾耳語切切,嫂問舊病心思深深
次日清晨,朱墨剛起,便覺眉心脹痛,還有些咳嗽。念恩與淇芷服侍她梳洗時便已有所察覺,只朱墨自己不說。
“小姐,”淇芷喚道,“你身子可還好?不如去請個大夫來瞧瞧?”
朱墨搖搖頭,只笑道:
“沒事,許是才起來覺得涼。動不動就請大夫的,我成什麽了?”
“上回的病還沒好全,你底子又弱,”淇芷道,“我是怕你舊病複發!”
“哪就那麽金貴了!”朱墨搖頭笑道。
淇芷自知朱墨倔,也不再勸說,便出去打點早飯了。念恩見她去了,只冷冷道:
“昨夜去了那麽久,便是再強的體魄也受不住的。”
朱墨正梳頭,手忽然停在半空。過了一瞬,又漸漸耷拉下來。
念恩見她這幅模樣,只無奈道:
“好歹也收斂着些!你們夜夜相聚,早晚鬧出些事來!”
原是念恩不知,昨夜醉雪亭,只她一人。朱墨聽念恩提起昨夜之事,心中自是傷懷委屈,卻也懶得辯解。她只道:
“你的話,我記下了。吃飯去吧。”
早飯是念恩親自下廚的,她的手藝本不在話下,今早又做了些拿手的茶果,理應是美味非常的。但朱墨心中有事,只敷衍地意思了幾口,便再不動筷了。是時,淇芷去盯着朱墨早上的藥了,只念恩一人在旁。念恩朝門外看了看,見無人,遂轉頭向朱墨道:
“小姐,我知你不喜歡我的話。東西雖是我做的,但你也別和自個兒的身子過不去啊!好歹再吃些,大不了,明日讓淇芷做好了!”
朱墨不動聲色,原是念恩會錯了意。她見念恩委屈,又不忍傷她的心,便再勉強吃了幾口。說來也怪,念恩的茶果朱墨平日是愛吃的,自己本想多吃些,只是整個人心不在焉,暈暈沉沉的,總提不起胃口。朱墨手執着筷,卻只停在碗沿,一動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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淇芷正捧了煎好的藥進來,見桌上如初,向朱墨道:
“小姐怎麽還沒吃?該是吃藥的時辰了!”
朱墨接過淇芷手中的藥,正要灌下,念恩攔道:
“大夫說了,小姐胃不好。還是先吃些東西墊墊吧!”
“我真的沒胃口。”朱墨道。
她捧起藥碗,只剛飲了一口,便都嗆了出來。念恩和淇芷急忙拿手帕為她擦拭。朱墨倒沒什麽意識,只是昏沉沉的,呼吸也不暢。她漸覺無力,手一松,“啪”一聲,摔了碗,只倚在念恩身上。淇芷吓了一跳,驚慌道:
“這又是哪一出啊!”
念恩見朱墨面色蒼白,嘴唇也幹澀,渾身又沒力氣,忙向淇芷道:
“姐姐快去請大夫,我照看着小姐。”
淇芷這才回過神,只點了點頭,便奔出門去了。她剛至郁府大門,便撞上了也往外趕的萍兒。她們雖是素來不和,但點頭之交的情分也還是有的。就是心中再不痛快,好歹都是寄人籬下,多少有些憐憫,是對對方,也是對自己。
“萍姐姐,這是往哪裏去?”淇芷一邊同她出府一邊道。
“大少爺病了,我請大夫去!”萍兒邊走邊道。
“這麽巧!”淇芷驚道,“果真一家子!”
“怎麽說?”二人同路同行,萍兒問道。
“二小姐也病了,也不知什麽個緣故!”淇芷焦心道。
“她可真是大少爺的好妹妹!”萍兒含酸道,“能有什麽緣故?連生病這樣的事也要陪着!當真是形影不離麽?”
淇芷見她奇怪得很,不知她的酸意何處而來。今日也沒工夫和她争些什麽,她确是被朱墨方才的樣子吓到了。雖說之前也有比這嚴重的狀況,可見朱墨如此,她心中也還是打鼓。
萍兒見她不答話,只瞥了她一眼,也無趣再說什麽了。
她們才至醫館,卻又出了麻煩。平日給丹青和朱墨瞧病的是同一個大夫——黃百草。他原本只照應着侬玉居。自朱墨那回昏闕不醒後,丹青覺得先前給她瞧病的大夫沒本事,便打發了去。若臨時尋個新的,丹青又不放心,遂托黃百草照料朱墨。現下他卻不知先往哪邊去了。好在都是在郁府,大夫只帶了個徒弟,便随她們去了。
還未至郁府,淇芷便道:
“黃大夫,二小姐突然又吐藥又暈倒,看得我是心驚膽戰的!”
黃百草還未答話,只聽萍兒搶白道:
“我看二小姐前幾日還活蹦亂跳的,哪能如此了?你這般咒你家小姐,我可不明白了!”
淇芷雖愛占些朱墨的小便宜,但伺候了她十幾年,心中也自是護着她的。再則,她與萍兒本就積怨,聽她這麽說,淇芷忽覺怒火中燒,便道:
“二小姐身子骨本就弱,我服侍她這些年,還從未見過她‘活蹦亂跳’!你是何時見的?”
“這便是她的高明了。”萍兒不屑道。
“我敬你是姐姐,你對我不滿便罷了!二小姐她哪裏得罪你了?你竟說出這樣的話!”
萍兒剛要辯駁,只聽黃百草道:
“二位姑娘要再吵下去,只怕兩個都救不了了!”
黃百草說罷,徑直入了郁府,朝曜秋苑的方向去了,讓他徒弟随萍兒先回侬玉居。萍兒雖是不滿,可大少爺素來敬重黃大夫,她也不願得罪他,也只有依黃百草的意思了。淇芷見萍兒一臉怨氣,又不敢發洩的樣子,只覺好笑,遂向她做了個鬼臉,便領着黃大夫去了曜秋苑。
萍兒見她得意,只得冷哼一聲,扭頭便走。
“姑娘還能做鬼臉!”黃百草邊走邊瞧了淇芷一眼,哼道,“當真不擔心你們小姐麽?”
淇芷聽他一訓,刷得低下頭,再不敢言語。淇芷覺得,黃百草一直是個厲害的人,訓起人來絲毫不含糊!不止她和萍兒,就連大少爺,只長年熬夜的事兒,也沒少聽他的訓!只是他從不對朱墨說重話,這幾月來,他對朱墨總是輕聲細語,客客氣氣的,絲毫沒有他平日的大夫架子。
進了曜秋苑,黃百草無意瞧見朱墨屋前的白菊,有的已生了花苞,好似是半掩在土中的明珠,只是不曾有耀眼奪目的光芒。他隔着窗朝屋子裏看了看,雕花的窗棂,飄着月白輕紗帳子,屋中湘簾半卷。黃百草又看了眼含苞的白菊,搖頭嘆道:
“又是一年……”
淇芷見他面目傷感,心中覺得古怪,只急着請他進去,也不好多問什麽。二來,她也是怕黃百草再訓她。
黃百草進屋時,朱墨已醒了一陣子,她只歪坐在床上,依舊是病怏怏的。
“黃大夫好。”朱墨虛着聲音道。
“二小姐別再說話了。”黃百草将手扣上朱墨的脈,轉頭向念恩道,“怎麽回事?”
“今早起來就見小姐不大好,她只說無礙。誰知喝藥時便暈了過去!”念恩答道。
“小姐哪裏不舒服?”黃百草向朱墨問道。
朱墨深呼吸了一下,弱聲道:
“只覺眉心脹痛,氣息不通。”
黃百草邊聽邊點頭,待朱墨言罷,他道:
“小姐放心,只是受了風寒,不是什麽大毛病,兩劑藥下去便無礙了。”
“黃大夫,那先前的藥可還吃得?”念恩問道。
“都吃,無妨。”黃百草道。說罷,便在一旁的桌上寫着藥方。
“淇姑娘,”他遞給淇芷寫好的藥方,只道,“你先去我店裏取藥吧!我還走趟侬玉居。”
淇芷點點頭,接過藥方便出了門。朱墨隐約間聽到黃百草在說“侬玉居”,她支了支身子,拼盡聲音問道:
“黃大夫,侬玉居?”
黃百草回過頭看着她。
“哥哥……哥哥他……”朱墨滿腹疑問,憂心又期盼地望着黃百草。
“小姐別擔心,莫姨娘不是快生了麽?大少爺只是叫我去瞧瞧。”黃百草道,一邊整理着藥箱。
朱墨不信任地看着他。她向念恩輕聲喚道:
“念恩,去送送黃大夫。”
念恩靠近了朱墨些,彎下身子,朱墨耳語道:
“跟去瞧瞧。”
念恩驟然立直了腰,只青着臉瞪着朱墨。
“求你。”朱墨細語,目光切切,只能看得口型,卻聽不到聲音。
黃百草不知她們主仆在打什麽啞謎,也懶得去理會,這等着念恩送他。
“僅此一次!”念恩也動着口型,手上又比了個一。
“黃大夫請。”念恩不情願地朝黃百草走去。黃百草朝朱墨微微點頭,便離了曜秋苑。
至侬玉居門前,黃百草只道:
“念姑娘回去吧,老夫自己進去就是。”
“我随您去吧!二小姐也挂心着莫姨娘。”念恩尴尬笑道。
黃百草搖搖頭,不屑道:
“你們這些小妮子在老夫面前耍什麽花招!告訴你,是大少爺病了!方才哄你小姐的!”
“什麽,是大少爺?”念恩驚道。
“你別和二小姐說,讓那丫頭也別說!你們小姐的病,最忌憂心!”黃百草訓道。
念恩點點頭,只道:
“還是您想得周到。我跟您去瞧瞧吧,二小姐問起,也好編些。”
黃百草拿她沒法子,只得由她去了。他剛跨入院門,便見萍兒候着:
“您可算來了!”
萍兒壓根沒瞧見念恩,領着他們進了屋子。書蔚正守在丹青床邊,見念恩跟着,只覺奇怪,倒也不願問什麽。他徒弟見黃百草進來,立刻遞了藥方給他瞧。黃百草看了看卧床的丹青的面色,又仔細瞧了藥方,向他徒弟道:
“是受了風寒?”
“正是。”他徒弟道。
黃百草走到床邊,搭上丹青的脈。他問道:
“大少爺哪裏不舒服?”
“黃大夫好。也沒什麽,只是眉心脹痛,氣息不通。”丹青道,含着濃重的鼻音。
“倒是巧了。”黃百草笑道,“萍姑娘就按我徒弟的方子取藥吧。”
“如何巧了?”書蔚好奇道。
“果真是親兄妹啊!”黃百草搖頭笑道,“二小姐也受了寒。”
“什麽!”丹青一把抓住黃百草的手腕。黃百草莫名其妙得望着他。丹青方才覺得自己做得不妥,尴尬地漸漸放開黃百草,又順眼看了一眼書蔚。她面無表情,冷淡地審視着丹青不由自主的手。
“大少爺放心,你妹妹沒事!倒是你,日日熬夜,不生病便怪了!昨夜倒罷了。”黃百草看了眼書蔚,書蔚霎時羞紅了臉。
送走了黃百草和他徒弟,書蔚留了念恩在屋中。
“你怎麽跟來了?”書蔚問道,語氣如往日溫和。
念恩的餘光偷瞄了眼丹青,答道:
“還以為是來給莫姨娘瞧肚子。我和她畢竟是一起長大的情分,想着許久不曾見她,跟來看看。誰知原是大少爺病了。”
“如此說來,二小姐不知大少爺病了?”書蔚問道。
“自然不知了。”念恩伶俐地道,“想來黃大夫是怕她憂心,才編了莫姨娘出來。其實黃大夫也多慮了,大少爺不過是尋常風寒,二小姐哪至于想出病來!”
“是麽?”書蔚反問道。她看着丹青,又向念恩問道,“二小姐怎樣了?”
書蔚話一出,只見丹青死死盯着念恩。念恩吸了口氣,只道:
“好在也只是風寒,定是昨夜受了涼。原怪我們照顧不周的。”
丹青想着,定是她等他之時,坐在冰涼的石階上,這才受了寒。若他那時勸了她回屋,扶了她起來,她必不會受這遭的病痛之苦。朱墨先前的病還未斷根,如今又添新疾。他真想去看她,只是,他不能。若要她一世安穩,便不能去探她。他只恨不得把她的病痛全加在他身上。
“你也別自責。二妹身子弱,府裏人都是知道的。也苦了你們,照料起來總是多勞累些。”書蔚道。
“這是大少奶奶體恤,再勞再累也是應該的。”念恩道。
“先前的藥可還吃着?”書蔚又問道。
“黃大夫說還吃。”
書蔚點點頭,只揮手道:
“你快回去吧。出來這麽久,二妹該找你了。”
念恩輕輕俯身告辭,起身時看了眼丹青,便退了出去。
書蔚見念恩走了,回首望着憂心忡忡的丹青,只輕飄飄道:
“我去看着你的藥。”
“書蔚,”丹青喚住她,書蔚停下腳步,“方才,多謝。”
書蔚淡淡一笑,道:
“她到底還是你妹妹,也是我妹妹。我希望她好,也希望你安心。”
“安心”二字太沉重了。在他,若要“安心”,是她安好;在書蔚,更是其心不存非分,其所作所為無有越矩。人最能克制自己的作為,只是世間幾人得以克制本心?他當她是知己,是生命;她的一切,便盡是他的“分”,何來“非分”一說?
但書蔚對他,是情深意重,是一日夫妻百日恩。她既往不咎,只盼他懸崖勒馬,回頭是岸。他不願傷她,也沒有資格。
丹青本想叫書蔚“放心”,但終究不曾出口。連自己都沒把握的事,如何叫他人放心?違心之言,他不願說,她也不願聽。丹青只朝書蔚點點頭,這樣的時候,言語顯得蒼白無力。
書蔚走出屋子,聞着小廚房中同曜秋苑相似的藥香,侬玉居仿佛成了曜秋苑。她凝望着前邊落葉的楊柳,風吹向曜秋苑的方向,枝葉花瓣,看上去有些疼。她緩緩閉上眼,感受着初秋微風的浮動,夾雜着藥香和殘敗柳枝的血腥氣味。書蔚眼角偷落了滴淚,這是第一次,她感到她和郁家的一切格格不入。在郁家,她只是個外人,她不屬于這裏。
她的丈夫,心有所屬,一心只想着不該想的。她的婆婆,用她平衡郁家,去探三姨娘的虛實,防止四姨娘惹事,公公那些可憐的姨娘們,他自己走了倒是幹淨!她丈夫的姨娘,她的小姑子和小叔子,郁家的丫頭家丁們,這些人,充斥着她的四周。
郁府,書香世家,蘇州名門;那座她曾經憧憬的庭院,如今,卻不知其深幾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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