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 ☆、烈女絕塵青燈古殿,癡人情盡紅粉朱樓

春風又綠江南岸,今年的春,卻是蒙塵的。曜秋苑靜得死氣沉沉,黃百草正替丹青號脈。先前幾記重針下去,丹青方醒了過來。只見黃百草愁眉深鎖,緊閉着唇,只不說話。書蔚不敢問,那樣一個好好的人,怎的一瞬,便成了這般?

黃百草的徒弟也一同來了,他把過脈,叫他徒弟寫方子。他暗自搖了搖頭,一臉無奈,只不叫丹青瞧見。丹青躺在床上,又咳了兩聲。莫然在床邊寸步不離地伺候,張開那掩口的手帕,全然是血!她心跳猛漏了一拍,只讓淇芷拿去洗。

黃百草看了一眼書蔚,道:

“大少奶奶,借一步說話。”

書蔚心下沉重,輕點了一下頭,便請黃百草至外室,他徒弟自是跟着。

“黃大夫,”書蔚聲音有些啞,“他……”

黃百草嘆了口氣,搖搖頭。

書蔚猛地不穩,一個踉跄,黃百草他徒弟恰扶了她一把。書蔚忙直起身子,一臉愁容卻又顯得堅毅。

“他還有多少時日?”書蔚冷言道。

“說不好,”黃百草向內室瞧了一眼,“總不過三日。”

書蔚急退後兩步,一手掩着心口,一手撐着案子。她深吸一口氣,面色驟然蒼白。

黃百草向他徒弟打了個手勢,道:

“來。”

他徒弟靠近些,黃百草便向書蔚道:

“大少奶奶,老夫明早便回鄉下養老了。奶奶若不嫌棄,日後,我徒弟便照料着郁府。”

“黃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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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必大少奶奶心中也明白,大少爺的病,我說沒得救,便是真沒救了。故而,你才并未為難老夫。老夫謝謝您。”

“黃大夫半輩子都守着郁家,不若在郁府養老,這也是小輩們的孝心啊!”書蔚勸道。

“老夫留在此處,也沒什麽意思!時局亂得很,還是回家種地吧!”黃百草嘆道。

“可……”

黃百草擡手阻止,又道:

“老夫一身本事,全交給了他。少奶奶也知道,這幾年,除了太太與二小姐,郁府上下多是我徒弟在照應,他自是應付得來。如今太太仙逝,二小姐……聽聞随夫家去了揚州?”

書蔚一恁,只得點點頭,又道:

“如此,黃大夫便安心去吧。”

黃百草縷了縷胡須,向書蔚誇贊身旁的少年:

“我徒弟袁靳,跟着我十多年了。奶奶斷可以信他。”

只見那少年着一身藏青長袍,瞧着有些瘦弱,約摸二十出頭的模樣。他向書蔚作揖,道:

“我瞧着,大少奶奶這些日子很是操勞。回頭我也給您寫幅方子,叫澗子煎給您吃。”

書蔚點點頭:

“有勞袁大夫。”

送走黃百草,天色已然不早。時至傍晚,彤烏與艾九詩亦來探望。二人貌合神離,誰也不理誰,同人說話,不過敷衍幾句也就是了。也是聽汀芳說起,書蔚才知了九詩休妻之事。屋漏偏逢連夜雨,丹青已然如此,朱墨又莫名失蹤,緋玄亦沒了消息,哪裏還顧得來彤烏?書蔚倒真沒心力勸和了,九詩夫婦的事,只得裝作不知。

春夜寒,莫登樓,莫繡鴛鴦莫倚欄。也不知從何處聽來的歌謠,彤烏倚在門邊的廊上,喃喃哼着。她身上還戴着郁太太的孝,望着廊前桃花,可憐兮兮的。想來,再沒人替她做主了。大哥病入膏肓,哪裏還能護她?便是大嫂,問亦不肯問一句,噓寒問暖倒是有的,卻總不說替她做主的話。

以前常聽戲裏說,人為着一個情字,是可生可死的。那時覺得虛假,騙些看客的眼淚罷了。如今瞧來,她的境況與死又有什麽兩樣?主仆之情靠不得,親人之情靠不得,夫妻之情亦靠不得,她轉身回屋中,拾起念珠,望着佛龛上的觀音像念起經來。

忽聽門外有叩門聲,彤烏睜開眼,并不言語。

“彤烏妹妹……”九詩又叩了兩聲。

彤烏轉頭吹滅案頭的燈,又道:

“我睡了。”

“我想與你談談。”九詩聲音很輕,若非夜深,怕是聽不清的。

“你還是要休了我,對麽?”隔着門,彤烏的聲音開始顫抖。

九詩不語。

“是為着鶴表姐麽?聽聞她瘋了,你覺着對不住她……”

九詩一恁,只道:

“與她無關……”

彤烏低頭,又開始念經。月高夜緊,九詩在門外候了半晌,也離去了。

彤烏只低聲自語:

“我會成全你的。”

罷了她又默默念經。她這一生,成全了她娘,成全了沁君,成全九詩,成全大局,卻終究無法成全自己。手中念珠一顆顆撥過,一切似乎都安靜下來。姊妹深情,夫妻恩愛,到頭來不過一場虛妄。念珠數了一圈,又回到原點。求夢不可得,求情不可得,求恨不可得,求生不可得,求死不可得,一切皆空了……

她起身至閨案前,喚了筆墨來。只見她書了首七律,道:

棄我菱花嵌寶鏡,皈依高廟禮經臺。

朱門度曲參生死,世外臨風悟輪回。

富貴從來多垢漬,清貧向是少塵埃。

絕憐尚小癡兒女,不抵春風入夢來。

汀芳在一旁有些不明白,瞧着彤烏的樣子,不怒不哭,着實叫人擔心。她只道:

“少奶奶,是何意思?”

“沒意思……都沒意思……”彤烏幽幽道了句。

次日清晨,彤烏便動身去了芸清庵。誰也沒驚動,誰也沒告訴,只昨夜那首詩,留在閨案上,也算是個了斷。

剃度時,住持師太撫摸她的長發,盡是慈悲:

“三小姐,你紅塵未盡,凡心未了,可想清楚了?”

“再不能了,終究還是要了,到頭來,皆是一場空。凡塵緣已盡,我心向佛,還望師傅成全。”彤烏雙手合十。

師太點點頭,親自為她剃度。剃刀起落,平靜而溫和,青絲一縷一縷墜落。前塵往事,繁華興衰,過眼雲煙。她抖落煩惱,清淨一身,從未如此時一般放下。

師太扶她起身,道:

“既入空門,當了則了。便叫作‘慧了’吧。”

彤烏合十叩拜:

“多謝師傅。”

“來,我帶你見個人。”師太拉着彤烏。

她随師太轉過回廊,樹影重重裏,見着個穿僧袍的女子。雖着僧袍,亦透着股妖嬈的美,她披着長發,那背影莫名的熟悉。

“居士。”師太喚道。

那女子轉過身來,竟是四姨娘。

“姨娘。”彤烏忙俯身一福。

四姨娘笑了笑,扶起她:

“這裏哪來的小姐、姨娘?我是靜安居士。”

彤烏會意,莞爾一笑,雙手合十:

“是。貧尼慧了,見過居士。”

二人相視而笑。笑風,笑花,笑年複一年的春,笑不堪回首的年光……

次日,袁靳亦往郁府請脈。丹青愈發不好了,較之昨日,雙眼凹陷,面目蒼白,已是驟然枯槁。他的發亦白了不少,從前常聽人說一夜白發,覺得荒唐,如今卻是信了。他還是時時嗒血,觸目驚心的,直叫人害怕。

袁靳依舊也替書蔚請了脈。曉來宿妝殘,袁靳瞧着,她已兩日不曾合眼,憔悴畢露,着實可憐。他開了副補身的方子,囑咐她好一陣,方才離去。

夜裏丹青轉好,本已睡下,三更是卻醒了。只見月明星稀,夜涼如水。他起身在房中踱步,随手披了件月白披風。書蔚趴在床邊小案上,已然睡熟。她着海藍絲襖,發絲搭下來,雙臂合抱得緊。想來,春生寒夜,她自是有些受不住的。丹青在衣架子上取下自己的長袍,輕覆在書蔚身上。她面容安寧,似初見那夜,紅蓋頭下那半含羞怯的臉。

“抱歉。”他唇語道。

還記得,當年如夢繁華,洞房花燭,他同她講的第一句話,便是“抱歉”。原來,早從一開始,便都是錯的。他嘆氣,無奈搖搖頭。

朱墨書案前,還放滿了他未謄寫的詩稿。以我之字,書卿詩文,然香消魂斷,她的菊卿,終是無處可尋覓,似乎她從不曾來過世間。只這字字句句,斑斑點點,屋中的藥香菊香,脂香墨香,又哪一處不是她的影?

丹青自黯然間,忽聞得一聲琴音。他一怔,那曲子,從不曾聽過,卻像極了她。高山流水,青天落虹,澄如明鏡,潤似美玉,聞之便是奪人情思,沁人心脾。她的琴,師承于他,斷不會錯!他似着魔,踉跄着急急往外去。

他腦中回憶起她彈琴的模樣,你放不下麽?你可回來了麽?他随着琴音的指引,恍恍惚惚而去,一時聞得清楚,竟是沉璧湖畔。那時節,夜風生涼,陰冷冷的。只見湖心一團煙影袅挪,蒼白幽微,似翩舞,似撫琴。丹青近前幾步,長衫衣角浸在水裏,鞋襪亦濕了。

琴音自煙影而來,漸行漸近,一個朦胧的女子。她緩緩回頭,似在落淚,在丹青面前不過三尺,卻分辨不清面貌。丹青一時熱淚盈眶,只說不出話來。

那煙影回過身,飄遠些,便又聞着那琴聲。只聽她和琴而歌,曰:

“鴛不待鴦,鳳難求凰。目續淚兮簌簌,秋煞人兮茫茫。”

丹青聞之情動,随她向前,半個身子已在湖中。

那煙影愈行愈遠,忽一番光亮,琴音驟停,煙影消散!湖面霎時波光粼粼,原是,天亮了。

丹青一瞬間不住落淚,呆望着眼前的一切。都不見了!都不見了……唯晨光明朗,照得他無處可藏。恍然間,又聞得書蔚,莫然的聲音,待他回過神,已是在曜秋苑。書蔚、秋兒皆坐在床頭,莫然躲在簾子後面哭。

“昨夜醒了,也不知喚人?”書蔚見他醒了,方道,“若非澗子經過,見你立在水中……哎……可是立了一夜末?”

丹青很安靜,也不嗒血了,只幽幽道:

“我一生,最對不住你……”

書蔚低頭不語。

丹青看向秋兒,他自知時日無多,可秋兒還那樣小。他向書蔚道:

“秋兒的名是娘起的,‘隽柳’,很好。我怕是等不到他弱冠了,便字‘負秋’吧!”

“負秋……”書蔚喃喃念道。

罷了,丹青遣了衆人出去。夜深了,曜秋苑霎時空空如也,他杵拐過去,卷起湘簾,獨自望着皎白的月。它與從前并無兩樣,人事卻都不同了。樹倒人崩,流離四散,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樓塌了……繁華興衰,歡情哀情,終不過南柯一夢矣……

他轉身至菊圃,千種芳華,萬般風雅,皆枯殘盡了。遙記那年重陽詩會,是怎生的熱鬧!菊花詩酒,衣香鬓影,如今死的死,走的走,瘋的瘋,只剩這殘香枯葉的菊圃,那樣的詩情詩性,大抵也如戲文一般,唱過笑笑,也就罷了。

丹青杵着拐,在廊頭坐下。他呆望着菊圃,只輕哼道:

“一個呆子呆也麽呆,大窟窿裏去不去,小窟窿裏來不來,你道呆不子也麽呆……”

作者有話要說: “一個呆子呆也麽呆,大窟窿裏去不去,小窟窿裏來不來,你道呆不子也麽呆……”

這句話出自湯顯祖《南柯記》,紫衣官對淳于棼說的~~有興趣可以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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