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心動 (1)
今天是陸淮的生日。
那群好久不見的狐朋狗友坐等近兩個小時,終于等到他訪談結束,聲稱生日派對老早準備完畢,只等正主大駕光臨。接着一排排豪車一個個纨绔衆心捧月似的,忙不疊帶陸淮來到娛樂場所。
現在陸淮正背靠欄杆,玩味地瞧着他們群魔亂舞。
以他所在的方向看去,五彩斑斓的光暈大大小小,正在包廂中來回飄蕩。它們巧妙地遮蓋住男女之間秘密的肢體接觸,遮蓋住口水噴濺的嘴,遮蓋住貪婪而愚蠢的笑容,虛僞的精英姿态,做作的羞怯,和所有的虛情假意。
人人面容扭曲,像是被裝在玻璃籠子裏狂歡的老鼠。他們喝了酒,唱了歌,面目通紅理智全無,誇張的肢體動作與肆無忌憚的狂言既可笑又可愛。
陸淮抽了口煙,不由得想起林晚。
她不會裝模作樣,也學不好僞裝,指甲蓋大小的情緒都擺在臉上。喜怒哀樂坦坦蕩蕩,沒有丁點陰暗的部分,也沒有正常成年人該有的戒備心。她像個從未被教育過‘不要輕信陌生人’、‘世界上有很多壞人’的孩子,對他的接近毫無知覺。
陸淮馴養過很多很多野外的貓,對付貓的第一步永遠是刷存在感,反複出現在它的視線範圍內。
絕大多數的動物會對熟悉的人降低防線,然後你開始靠近。要耐心地放慢腳步,關注它的反應,在它允許的範圍內逐步接近。
你會發現它開始習慣你、依賴你,定時定點地出現在約定好的場所,乖巧等待着你的投喂。
陸淮很喜歡這種乖乖的貓,但……
“陸淮!”
狐朋狗友的呼喚驟然打散他的思緒。
“你個壽星怎麽還躲起來了?”
“來來來我先敬一杯。”
“好歹來個九杯是吧?”
他們群聚而來,簇擁着他而走。有人拍拍沙發讓他坐,有人忙着倒酒遞杯。
說話炒氣氛是藝術活,奉承拍馬屁也是技術活,有的是人争着搶着當。陸淮只管挂笑,什麽妖魔鬼怪的招數照單全收。
便有人張狂忘了形,哥倆好似的搭上他的肩膀,滿嘴酒氣問道:“陸淮,你現在到底在幹什麽呢?”
陸淮漫不經心地摩挲着手指,“畫漫畫啊。”
“還沒玩膩?”
那人五官皺攏,“真不走政路了?不是我說,年輕時候野一野浪一浪就夠了。老爺子那邊不是選不出接班人麽?哥們說句真心話,還是你頂得住事。但凡你回老宅低個頭,什麽市長政委都來得及。”
話落,方才還紛亂嘈雜的空氣驟然寂靜。人們鴉雀無聲,幾乎連呼吸都給收了回去,你看我我看你,最後提着心髒看陸淮的反應。
他們把陸淮當精神分裂的。
大多時候腦子有坑,放着正經人不去結交,反倒和他們這群不成器的浪蕩子玩在一塊兒。你叫他吃飯喝酒泡妞,他事事到場極給面子,還不聲不響把帳結了。全世界最好用的錢包都比不上他。
有的時候也很可怕。
他們心裏門兒清,如果陸淮能這麽精神分裂下去,他的路子好走,連帶着他們這群狐朋狗友路子也寬闊不少。
不是沒人勸過陸淮回老宅找老爺子讨飯吃,但他們陸陸續續受了排擠,漸漸在北通沒了痕跡。于是大夥兒明白了,陸淮的事你別多問別多說,不然這小子傻着傻着清醒了,拳頭迎頭蓋面地下,直接把你送墳裏去。
但這次陸淮沒發火的預兆。
他只是勾了唇,“急什麽,手頭漫畫還沒畫完。”
難道陸淮準備回頭是岸?
衆人交換眼神,狂喜,欣喜之下又七嘴八舌的誇贊他的漫畫他的故事他的畫技分鏡和人物設定。其實鬼知道他畫了什麽玩意兒,娘們兮兮的漫,拿來擦屁股還嫌髒。
又有人問了,“這第二部畫的什麽啊?”
“早戀?”
“總不會是青春校園吧?”
“驚悚故事。”陸淮抿了兩口紅酒,喉結滾動,“殺了親媽的小學生收到未成年法和政府的保護,換新身份到新市區新學校生活。高中有了繼母和弟弟。因為失去了關注,所以又開始殺人。好玩麽?”
好玩你媽。
雞皮疙瘩無聲無息地冒出來,但誰敢當面說?
不敢不敢,故而你推我讓的,開啓這個話題的人硬着頭皮接話,“這接下來怎麽發展?是不是破案抓殺人犯?”
陸淮搖頭。
“他虐SHA了同桌和班花,綁架了另外一個小孩。幾個受害的家長不相信官方能懲罰他,達成共識私下報仇。最後被綁架的小孩找回來了,半死不活。其他家長們把殺人犯也SHA了,分解SHi體各自處理。”
“這、這就是結局?”
陸淮笑得意味深長,“不好麽?”
陸淮的注視之中仿佛有魔力,仿佛有着病态殺人犯的影子,也有偏執複仇的家長的影子。這是叛經離道的魔力,又非同尋常的叛經離道。
搭話的人倏忽怕了。
恐懼從腳底板一點點攀爬而上,宛如栖息在血脈之中的毒蛇游走全身。他出了滿背冷汗,生硬地抹了把臉,撐着笑繼續起哄,“好、挺好的哈哈哈哈。等你畫完了,記得送我兩本。這故事有意思,我非得多看幾次不可。”
意料之中的恭維。
陸淮漸漸收了笑容,開始困了。
總歸也沒人真心實意在意,陸淮借着上廁所的檔兒溜走也沒人發覺。從喧嚣掙脫,落入冷清的寂靜之中。外頭天色暗淡,他無所事事,招手攔車。
“先生去哪兒?”
“龍景小區。”
龍景小區可是北通着名的富人區,沒個百千萬的拿不下房來。傳聞裏頭住着的全是有頭有臉的大人物,從政府官到大明星都有。出租車司機看了眼後視鏡,“小夥子你家住那?”
“該不會是個富二代吧?”
“靠富婆包養過日子。”
一句話讓對方啞口無言,撞鬼似的急急收回眼神,陸淮撐着下巴靠在窗邊。
這個地址并不是從林晚口裏得知的,現在突然上門,她應該會問: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再稍微聰明點,連帶着從前每一次恰到好處的現身,正常人會懷疑他,開始調查他……
要不要找個理由蒙混過關呢?
萬家燈火劃過視線,陸淮想:從頭到尾說謊的只有她而已。
林晚是個小說謊精,而他是誠實的壞人。
他知道她,從她的來頭她名下幾套房産的地段價位,到她那顆腦袋瓜子裏百分之九十的算盤都知道。這點他自認老實交代過,只是林晚大約把他想得太好人太沒城府。
這不能怪他。
陸淮認真覺得自己是無辜的。
——
陸淮對龍景小區的安保系統印象深刻。
戶主靠特殊磁卡識別身份,外來訪客必須經由戶主同意入內,且保安會重點監控有訪客的戶主房屋附近狀況,以防意外情況發生。連清潔工和巡邏保安等工作人員上崗時,也得扣押重要證件備案。
今天情況有點不對。
小區門前的兩個保安交頭接耳,辨別身份不過匆匆掃兩眼,沒有平日十分之一的謹慎。換做常人非得問問出什麽事,然而陸淮好奇心常年欠費,更沒有多管閑事的興致。
直到掏出靜音的手機,發覺三個未接電話。不等回撥,第四個電話緊接着打進來,他摁下接聽鍵。
“陸淮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門外有個抗鐵棒的神經病想揍我怎麽辦!!”
林晚說話沒頭沒尾,陸淮結合小區的異常,立即推斷出來龍去脈。一輛巡邏車從身旁經過,他眼疾手快抓住杆踩了上去,一邊問:“門鎖了麽?”
“鎖了。”
“可是他在敲門把手。”
“我菜刀砍到他算正當防衛嗎?!!”
這輛巡邏車是趕去制伏外來者的,保安部最人高馬大的四個大漢人手一根電棒,身旁突然多了一個人,險些下意識揮棒。他們語氣彪悍地問陸淮是誰、想幹什麽。陸淮側頭,眼神非常地兇,竟硬生生吓得他們不敢吭聲。
“問題不大。”
陸淮的聲音十分淡然,“數到十再開門,有腸粉吃。”
燈火通明的別墅沉默伫立在百米處,四個大漢不由得起滿身雞皮疙瘩:這種場合都能吃狗糧?
我日。
——
林晚開始數數。
“一”
沒動靜。
“二”
除了神經病得意洋洋的小曲,依舊沒動靜。
得慢點數。
陸淮你怎麽還沒來!!
林總死了誰還會花錢哄你高興嗚嗚嗚嗚嗚。
“三”
樓下汽車喇叭聲隐隐約約。
“四”
好像聽到上樓梯的腳步聲。
“五”
門把手連螺絲一塊兒報廢,男人粗糙的手掌猛地探進來。不僅如此,他還彎腰探眼。圓形眼珠在布滿血絲的眼眶中誇張地滾動着,咯咯咯地尖笑起來。
下一秒。
似乎憑空多了一道不容反抗的力,男人被拖離門框。
“六”
緊接着是重物落地的聲音、拳肉交加的聲音,男人的悶哼聲若有似無,分不清究竟屬于誰。
林晚踮腳悄悄靠近,透過細細的門縫,勉強瞧見兩具身體扭打在一塊。
“七”
又沒動靜了。
“八”
沒動靜。
“陸淮?”
林晚試探性問:“陸淮來了沒有?”
“我在。”
是陸淮的聲音。
真的是他。
林晚立馬丢開菜刀和手機,鉚足氣推開桌椅板凳,“那人呢?”
陸淮伸手一指。
那家夥閉着眼直挺挺倒在地上,半個頭卡在欄杆間,鼻青臉腫地好不凄慘。林晚又氣又怕地上前踩他兩腳。誰知他意識尚存,突然撐開眼皮死死瞪着她,活像索命惡鬼。
狐假虎威的林總吓得立馬躲進陸淮懷裏。
“往這踩。”
陸淮像是随便踩一下肋骨的位置,那人仰頭吐口血,徹底昏死過去。
林晚又踹他一腳,随即情緒崩潰:“吓死我了他!!”
“幹嘛大半夜的把眼睛湊到貓眼上!”
“他還笑笑笑笑!!”
“笑個屁啦!!!”
陸淮像是靠山,他的懷抱猶如天崩地裂打不壞的港灣,既溫暖又安穩。林晚緊緊抓住他的衣服,緊繃的神經驟然松散。像是大腦終于通上電流開始運轉了一般,恐懼後知後覺地湧了上來。
就差那麽一點點。
千防萬防防不住主角光環和意外,真的只差那麽一點點。
但凡她遲鈍點、或是陸淮動作慢個五分鐘十分鐘,上帝知道現在的她是破皮破相還是斷了呼吸。
太恐怖了。
越想越恐怖,卻控制不住思緒肆意奔走,林晚吸吸鼻子,後知後覺地打起哆嗦。
“沒事。”
陸淮擡手摸摸她的臉,“樓下很多人。”
林晚又往裏鑽了點。
保安們這時才到場,三步并作兩步跨上樓梯,兇神惡煞地左右張望:“在哪?歹徒在哪裏?”
餘光只瞧見一小只受驚的戶主縮在男人懷裏,背對着他們,皮膚白得像雪,一截脖頸細細嫩嫩的,瘦削的肩頭還在微微發顫。
“是2049的戶主嗎?”
“人在那。”
陸淮踢踢倒地男人的腳尖,“警//察還沒來?”
“到、到門口了。”
饒是三大五粗的東北漢子,也受不住他黑洞洞的眼神。趕忙将渾身上下不剩好皮的歹徒擡下樓,其中一人還小聲嘀咕着:“這人他媽到底誰?老瞅得我心裏發虛。”
“3024的戶主。”
另一人答:“你惹不起的有錢公子哥。”
警車姍姍來遲,小區負責人也趕來了解情況,樓下鬧哄哄的,樓上兩人一動不動。林晚花了許久才平穩下情緒,細聲細氣地問:“真的買了腸粉嗎?”
陸淮的下巴抵在她額邊,低聲道:“真買了。”
“兩份都給你。”
——
“當事人必須去警局錄口供。”
“敬察同志你看能不能這樣,讓戶主先休息一晚,明天再……”
“你們小區也有責任!”
“我知道我知道,這事我們安保系統脫不開幹系。主要是我們的戶主林小姐在問話過程中又受到刺激怎麽辦?這責任誰來承擔?”
警員從鼻孔裏擠出個哼聲,“你這是妨礙公務。”
“不是,你這人怎麽說不通?”
嫌疑犯被送往醫院救治,小區方面正争分奪秒地調查他是如何混進來的。先知道過程,才有話應對,否則事情傳出去,龍景小區名聲大跌,指不定還有注重身價安全的戶主上門找麻煩。
負責人發揮三寸不爛之舌拖延時間,想搶先與林晚溝通,盡量把龍景小區的責任減小,私下再進行額外補償。
偏偏今晚來的警員軟硬不吃,硬生生推開小區負責人,邁着大腳步跨進屋來,“林小姐是哪位?”
林晚往旁邊挪了挪,“是我”
陸淮拍拍她的背,示意她繼續快樂吃腸粉,轉而淡淡看了眼警員:“還有什麽事?”
警員面色一變,突兀改口:“按照章程,林小姐需要跟我們走一趟。但考慮到林小姐今晚所受驚吓不小,明天抽空再來錄口供也行。請問林小姐怎麽想?”他的口氣變得溫和而恭順,說是詢問林晚的意見,眼神卻始終停留在陸淮身上。
“明天再去?”
陸淮探手摸了把額頭,依舊是燙的。
警員見林晚恹恹點頭,心思一轉,又道:“需要送你們去醫院麽?”
林晚搖頭。
“可是陸先生您——”
警員欲言又止,林晚歪腦袋,隐約瞧見陸淮眼角帶血。再伸手撥開他彎彎的頭發,左眉角三厘米長的口子赫然出現在眼前。傷口尚未幹涸,濕漉漉的鮮血緩慢地往外湧。
“你、你額頭破了。”
“死不了。”陸淮漫不經心地捉住她的手。
林晚一眨不眨地盯着那道血肉模糊的口子,直看得一縷血劃過眼皮,躲過睫毛的阻攔,擅自落入眼眶,将他漂亮的眼睛染得通紅。她鼻子一酸,雙眼迅速蒙上水霧。
“流血了。”
她抽出紙巾去擦,發覺潔白的紙巾也被紅色浸透,語氣裏多了幾分不知所措,“好多血。”随即眼淚啪嗒啪嗒掉下來,“陸淮你破相了嗚嗚嗚嗚嗚嗚嗚。”
“沒什麽的。”
“都這樣了還說沒什麽嗚嗚嗚嗚。”
林晚捏着紙巾哭得可兇:“去醫院,馬上去醫院!!”
陸淮拗不過她,自然得乖乖上醫院。半途上小老板不住的念叨‘你怎麽能破相’、‘破相了變醜了可怎麽辦’。轉頭又湊過來問他疼不疼,縫針怕不怕,仿佛把他當做三歲小孩似的。
“疼。”
陸淮睜着眼睛說瞎話,“本來不覺得疼的,你反應這麽大我就覺得疼了。”
林晚竟然被唬住了,“那、那怎麽辦?”
“別哭就行。”
“但是我看着就疼嗚嗚嗚嗚嗚。”
林晚始終用手護着他那道口子,生怕被頭發絲碰到怕被細菌感染。她抽抽噎噎地湊近,朝傷口吹了口氣,旋即淚眼朦胧地問:“這樣有好點嗎?”
你再親一口八成能好。
他擡起眼皮,再落下去,随口道:“再吹吹。”
林晚的智商大概随着眼淚一塊兒排出體外了,不假思索地照做。表情異乎尋常的認真,動作非常的小心翼翼,輕輕地吹一口氣再吹一口氣,傻乎乎的勁兒從眼角眉梢全透出來。
駕駛座上的警員先生心情很複雜。
陸淮是個什麽人物?
魔頭啊魔頭。
陸淮和上任局長有那麽點裙帶關系,有事沒事來局裏轉一圈,小小年紀便愛摻和刑事案件。大夥兒人前誇他破案小天才,背後議論這十多歲的小孩,不愛打游戲逗姑娘的,成天往血腥離奇的兇殺案裏鑽,多半有毛病。
學生時代的陸淮沒鬧殺人放火,但為人行事還是怪。
三天兩頭打架鬥毆,仗着家庭背景自由出入局子。人家好歹為兄弟義氣或面子打架,他沒理由。今天本校內鬥叫他,他去;明天隔壁學校叫他湊個人數,他也去。這不瞎玩火麽?
拘留那叫家常便飯,還帶兩幅牌進來鬥地主。別人不玩他自娛自樂,別人玩上他抽身,靠在角落盯着人看,那雙眼睛幽深幽深的,看着比窮兇惡極的罪犯更壞。
當年不知多少同事設局,紛紛下注陸小少爺什麽時候順從本性,犯下傷天害理的大錯。不少人猜他将來是做警|察還是醫生。精神病院院長、解剖屍體的法醫……五花八門,并非他們異想天開,而是陸淮本人隐隐約約便與這些冰冷的、陰暗的意象完美契合。
後來陸淮去外地上大學,自然而然沒了消息。一別多年再相見,魔頭仿佛放下屠刀回頭是岸,戾氣和古怪勁兒比當年低調許多。
警員先生暗自嘆口氣,心想談個小女朋友也不錯。不然以陸淮的身份地位,收不住性子鬧出事,夾在中間左右為難的還是他們這群俗人。
所以一切都拜托你了林小姐!
他想暗中傳遞個鼓勵眼神,半路被陸淮攔截。
不看就不看。
警員先生很委屈:我今年四十二歲上有爸媽下有兒女,老婆今年三十一朵花,當年還承你一聲叔。現在以長輩的慈愛目光看看小輩都不行?幹嘛吓唬人?誰他媽敢觊觎你那小女朋友不成?
臭小子護這麽緊。
醋壇子喝涼水,喝了涼水變魔鬼
——
三厘米的口子無非縫六針,輕微腦震蕩好像可有可無。陸淮這輩子大逆不道的事情幹得七七八八,數這趟醫院走得最微不足道。
但林晚不這麽想。
她光覺着針尖在皮肉中穿來穿去很疼,臉上留疤很苦。
你說陸淮多好看一小白臉,不管他平日多蹬鼻子上臉,但凡他放下身段勾個唇,世界上沒幾個金主舍得冷落他。現在竟然有四五成可能性留疤……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林總別的不說,哭功天下無敵,光憑時長便能耗死八成敵人。護士來來去去,瞧瞧雙眼紅腫的林晚,再瞧瞧犯困的陸淮,知情的感嘆林總用情至深,偏偏愛上個冷漠無情的窮酸漫畫家。
不知情的以為陸淮重病不治,腦補出‘我愛你時你不愛我,我要死了你深愛我’的三十萬字都市虐戀。
淩晨兩點。
陸淮終于開口:“哭餓了沒?”
林晚張口打了個小小的嗝,“還、還行。”
“再哭兩個小時?”
陸淮好心打開手機前置攝像頭,讓她欣賞連續兩個小時掉眼淚的泡腫眼。順手從外套口袋裏摸出蒸汽眼罩和兩塊巧克力塞她手心裏,“吃完睡覺去。”
“我不。”
“還不困?”
陸淮是個不在乎牌面的好小白臉,對昂貴的VIP病房毫無欲望,不吵不鬧住進普通六床房。問題在于這間病房是空的,除了陸淮沒有其他人。
他左邊床離廁所近,衆所皆知廁所陰氣重,高危恐怖場所;右邊床靠窗,冷風吹得窗戶嗚嗚吱吱的響。床與床之間還隔一層厚重簾子,多可怕。
林晚既怕夢到神經病,也怕陸淮半夜口渴頭疼的沒人照料,連忙拒絕:“我我我真不困。”
陸淮:“嗯?”
林晚立馬:“那我趴一下?”
十分鐘不到,宣稱睡不着的林晚同志抱被子睡得香甜。
“傻子……”
陸淮的心倏忽軟下來再軟下來。這小東西好看勝過萬家燈火,偏偏軟綿得一塌糊塗。
像這樣對人掏心掏肺的成年人,究竟是怎麽活到現在的?
要是他抽手不管,她又該怎麽安然無恙地活下去?
陸淮馴養過無數只貓,從陌生到蓄意接近,最終歸于陌路。無論使盡多少手段,貓有貓的脾氣,貓有貓的秘密,它乖巧等待你的投喂,舔你的手指用腦袋蹭你的手心,但它還會偷偷對別人搖搖尾巴喵喵甜叫。
人能怎樣?
除非把人關起來,成為她的世界把控她的思想,從小到大一點一點馴養成非他不可的模樣。這是違法行為。再說人從屋子裏逃出去,跌入五光十色的世界,沾染到好的壞的別人的氣息,照樣不再單屬于他。
最初的林晚像是街道邊新來的貓,柔軟毛發髒兮兮,哭得好看又很乖,像剛被抛棄的家貓,流落在外受盡欺負,找不到新主人撒嬌訴苦。
這份吸引力正中紅心。
陸淮便是走過馬路穿過人流停在她面前,用食物用溫暖将小奶貓哄騙回家的人。
将髒貓洗得幹幹淨淨香噴噴,給她搭個窩,任由她在身上踩來走去。他沒有企圖,沒有多少期望,認定她像別的所有貓一樣,遲早會離開。
但林晚沒有。
她主動把詳細的行程告訴他,把內心真實的想法告訴他,漸漸把他擺到第一位。大事小事要叫他,遇到危險想到他,脫離危險依舊枕着他的體溫才能安睡,甚至為芝麻大點傷口哇哇大哭。
而他不嫌她麻煩,不煩她愛哭,願意縱容她端金主架子,必要時也願意寵寵她哄哄她。
多好。
天打雷劈的一對。
陸淮漫不經心地揉弄着手中的耳垂,靜靜看着她,既想碰碰她精致的眉眼,又想摸摸她肉乎乎的臉蛋。他坐起來,旋即俯下身去,淺淡的親吻落在她額發間。
再往下落在薄薄的眼皮上。
——
陸淮不入流的‘朋友’多如繁星,真正聊得上的只有容禮和喬司南。
前者黃金段位斯文敗類,後者是出了名的不良貨。同在商場有人裝翩翩君子,有人肆無忌憚放飛自我,為數不多的共同點是人模狗樣。
這麽兩位搶眼人物清晨光顧醫院,值班小護士們精神為之一振,熱情似火地将他們引去陸淮的病房。順便将見者落淚聞者傷心的都市虐戀詳解一番,權當做刷存在感的話題。
“有句話叫禍害遺千年。”喬司南穿着黑色西裝,一手插在褲兜裏,用腳尖頂開門:“意思就是世界末日七十五億人口死絕,你陸淮至少排七十五億零一個。”
容禮但笑不語。
陸淮眼也不擡地讓他們小聲點。
倆人進門便瞧見陸淮靠在左半邊床上玩貪吃蛇,身上半根管子都沒有。
另半張床上躺着個人,身形不大,腦袋大多藏在被子裏,僅僅露出小半張側臉和海藻般蜷曲的發絲。想必是‘虐戀’故事中的女主擔當。
喬司南靠在對面病床上,點燃嘴角咬着的煙,“光額頭那屁大點縫還能住上院?有沒有別的傷露出來讓我開心開心?”
似乎美夢被擾,虐戀女主小幅度地動了動,呢喃兩下陸淮的名字。
眼看着陸淮伸手揉揉虐戀女主的小腦袋,還用大拇指輕輕摩挲着她臉龐。喬司南敢以過來人的身份對天發誓:陸淮額頭的疤不是事,但腦子問題不小,十有八|九智障晚期,治病得趁早。
當年他追陳小姐可沒少被陸淮笑話,如今情勢逆轉,喬司南正想抓住把柄狠狠數落陸淮,後知後覺的反應過來:這好像是林晚的聲?
定睛一看還真是。
喬喬不認識衣冠禽獸這個詞,對陸淮一往情深也就罷了。他了解陸淮反社會的擇偶标準,像喬喬這種‘完成品’壓根不是陸淮的菜,不必擔心。
但林晚又是怎麽回事?
上回電話裏他還特地提醒林晚遠離危險分子,怎麽轉頭兩人躺一張病床上去了?
這得發展到什麽程度了?
管他三七二十一責任全是陸淮的。
喬司南猛然碾滅煙頭,語氣低沉而兇險,“姓陸的你他媽專挑我妹下手?還沒病裝病在我妹面前擺苦肉計?”
林晚又皺了皺眉。
她睡眠淺,稍有聲響便會驚醒,這點陸淮有所體驗。他拉了拉被子,又伸手蓋住她耳朵,不緊不慢地回答:“我再不來醫院,有人要哭暈過去。”
瞧瞧這得瑟的狗樣。
“敢拿我妹找樂趣試試?”喬司南舔了舔後槽牙,“別以為她沒改姓喬就沒人撐腰。出院記得發通知,我立馬再送你進來玩玩。”
外人不知深淺,誤以為陸淮風流浪蕩,甚至不少女孩崇拜他的灑脫。人人道喬司南和容禮深不可測,但他倆知道他才是真正無可救藥的壞家夥。
陸淮快爛入骨子裏了,誰都弄不清楚他心裏琢磨什麽。
想陸家老爺子費盡心血培養孫輩,意圖用所有人脈和資源将孫子推到最高的位置。陸淮六歲便被看中,未來走上政路平步青雲已是妥妥的事,他仗着資質得意忘形,最終被老爺子放棄,被趕回家。
衆星捧月的小少爺地位一落百丈,聰明人混圈子都知道不帶陸淮。
他無所謂,繼續為所欲為,打架逃課打游戲,除了玩女孩幾乎把壞事幹盡。陸家爸媽有夠能耐的,守着這麽個沒出息的浪蕩子,硬是咬牙沒生二胎。
大夥兒左看右看這陸家大半江山到底要落陸淮手裏,陸淮又考上重點大學,想來腦袋瓜子有點料。于是個個回頭稱兄道弟,誰知道陸淮心血來潮玩退學,一頭紮進畫室聲稱為夢想舉起畫筆,差點沒把刻板的陸老爸陸司令氣出心髒病。
陸司令鐵心将陸淮趕出家門那段時間,陸淮身旁兄弟散的一個不剩。大半還帶回踩的,有事沒事便開着豪車摟着女人在畫室窗邊問:陸淮你那夢想實現的怎麽樣?沒錢可以求兄弟救濟救濟,別不好意思開口。
陸淮笑得比他們更陰。
兩年時間一晃而過,陸淮第一本漫畫在網絡連載人氣爆棚,聽說要出實體書。實體書連出三四部,聽說得獎了,聽說要翻拍,又聽說父子倆重歸于好。
膽子大的‘兄弟’再次提着煙酒古董上門,低聲下氣給陸淮認錯,希望兄弟情義重歸于好。
正常人當然不答應。
所以陸淮不正常。
他就是這樣,要是有人要求她專心做某事,她馬上會失去興趣。越是別人避之不及的人事物,他越來勁兒。
他繼續和狐朋狗友來往,時不時給點甜頭,他樂意拿蘋果吊着驢,慢悠悠瞧着他們裝孫子抱大腿。陸淮不是喜歡被捧着,而是喜歡人家讨厭他卻迫于無奈捧着他的姿态,喜歡看別人擺出虛僞的嘴臉說着違心的話語。
這份愛好連容禮都自嘆不如。
掐指一算陸淮在漫畫這條道上走了七八年,是時候叛逆期複發,尋找新樂趣新挑戰去了。陸淮投入快抽身也快,和他談感情無異于與虎謀皮,喬司南可不想自家妹妹被耍得團團轉。
他鄭重警告道:“你碰林晚我真和你玩完。”
常年裝老好人的容禮也好心告誡:“不是所有人都經得起你捉弄。”
陸·劣跡斑斑·淮很淡定:“我準備談戀愛了。”
容禮:“和誰?”
陸淮勾起唇角。
喬司南:“……草。”
——
“陸淮發神經了。”
病房外,喬司南将煙頭丢入垃圾桶,“我得找個腦科醫生去。”
容禮淡笑:“找誰來都沒用,你還不知道他?事情要麽按他的意思來,要麽他折磨你折磨所有人。”
喬司南郁悶的摸一把圓寸頭,“嘿當初我怎麽沒把他弄死來着?”
容禮只管禮貌性微笑。
大學時代三人同寝,喬司南同志當兵半路被親爹絆倒,趕出軍營丢進學校,渾身戾氣大得很,兩只眼睛一張嘴上寫滿‘老子火氣大’幾個大字。
陸淮倒是一如既往地散散漫漫,吃了上頓忘下頓的樣兒,成天左腳黑襪子右腳白襪子在校園裏亂逛,身邊全是這只那只貓。
光看身材和武力值上,喬司南應該遠勝于陸淮。誰知道他怎麽進的陸淮邪教,瞬間從暴躁退伍兵進化為乖張孫猴子,上跳下竄無法無天。
所以說陸淮對付人很有一套,他能剖開黑的挖出白的,也能掰開白的瞧見黑的。誰和他呆一起都會不知不覺按照他的步調走。
假如容禮是個好人,應該現在,馬上,立刻掉頭找機會告訴林晚小姐:你被很麻煩的人物盯上了。
但他只是個與陸淮狼狽為奸的壞人,因而淡然轉開話題:“你爸怎麽樣?”
“估計這兩天的事。”
“撐不住了?”
“難。”喬司南臉上沒什麽表情,“他這輩子最要面子,這時候還在意自己出醜成大衆笑料的事,一口氣噎在胸口上不去下不來的,日子也就差不多到頭了。”
“家底吃住了麽?”
“你說呢?”
兩只小狐貍彼此心裏有數。
眼尖瞥見個熟悉的背影,喬司南留下句‘有事我先走了’便快步追上去,果然在轉角追上喬母。
“媽你鬼鬼祟祟幹什麽呢?”
喬母清嗓子:“不會用成語就少用,誰用鬼鬼祟祟四個字形容親媽的?”
“你可不就鬼鬼祟祟麽?”
喬司南一手勾住她肩膀,“來偷看林晚?”
喬母不語。
“她沒事,陪陸淮住院來的。”
“她到底……”
喬母欲言又止,“到底出什麽事?”
昨晚動靜可不小。
“有個男的半夜闖門,人被陸淮打了一頓,還躺在病床上沒醒。”喬司南拍拍小婦人的肩膀,“看看你流落在外的親生女兒多危險,差點死了都——”
“胡說八道!”
喬母瞪了他一眼。
“你說起話來可比我狠,句句紮心,人家心都被你傷透了,沒空在乎我說什麽。”喬司南挑挑眉,“要不喬女士考慮去道個歉?你提着水果籃子去看看陸淮,只要你厚臉皮,人小輩肯定不敢趕你出去。”
“有完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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