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陳信便是那車夫,三十出頭的年紀,此時會意,立時起身去拿。

趁着陳信取藥的空隙,他随口找話聊道:“昨夜下了一夜雨,路有些泥濘難行,所以今日一早,只好又求令親容我們在此多留了一日。如有不便,還望女公子多多擔待。”

劉嫣禮貌回道:“閣下客氣了,我自是無礙。既是路不好走,你們便先安心住下吧。需要什麽的話,但凡這裏有的,你盡管開口就是。”

他出言謝過,又問她家中都有何人,昨夜那位可是令兄。

劉嫣回道:“不錯,是奴家兄長。家父過世的早,只有母親與我們兄妹二人相依為命了。”

他略略點頭。

陳信很快取了藥來,交到他的手上。他看了一眼,确認過後,遞給她道:“早晚各抹一次,幾日後便可見好。”

劉嫣伸手接過。将那小小的瓶身攥在手心,心裏升起一絲暖意的同時,連忙向他颌首道謝。

他只道小事一樁,不足挂齒。

兩人寒暄了幾句,終于各自回房。

直到劉嫣關上房門後,又聽到隔壁的關門聲,心裏這才漸漸恢複平靜,悄悄舒出一口氣來。

而就在方才,她伸手接瓶子之時,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當時她心下一顫,莫名就緊張了起來。雖然後來她又很快将緊張的情緒平複了下去,但也不知道他有沒有察覺到。她希望沒有。

劉嫣徑自坐到梳妝臺前,緩緩攤開手心,這才細看清那藥瓶十分精致,想必藥效也是不錯。原本還擔心自己會破相,不知為何,此刻看到這個以後,心裏莫名就踏實了許多。

乍時,叩門聲輕輕響起,劉嫣微微一怔。

這個時辰,不可能是劉宗回來,難道是……這麽想着,人已走至門前,伸手拉開了門。

果然,還是方才那人。

劉嫣禮貌的含笑問道:“閣下還有其它事嗎?”

他點頭,說,剛剛回屋後才突然想起來,前日路途下車休息時,他的氅衣不小心被路邊的荊棘勾破,不知她能否幫忙縫補一下。

劉嫣問他劃破了什麽地方?她得先看看嚴不嚴重,好不好補救。若是破的地方十分明顯,補完也會留下痕跡的話,她也愛莫能助了。

他只道自己不懂,請她進屋裏看一下。

劉嫣起初有些猶豫,但見他言行得體,彬彬有禮,不似那些居心叵測之人,漸漸又放松了警惕,同意了。

想他即便是那種不安好心的人,她現在想逃亦是逃不過去的。

兩人進了屋,他讓陳信在門外侯着,有事知會一聲。

劉嫣在床上鋪平那件白色的氅衣後,目光一掃,随即一定,見風衣的底部果然有條破口,看起來有些嚴重,只怕即便補上也會留下不好看的痕跡。轉念一想,對他道:“只是簡單縫補的話,恐怕會有痕跡。不過,我倒有個辦法,可以使人看不出來。”

“哦?什麽辦法?”他饒有興趣的問道。

劉嫣道:“閣下若不介意,奴家可在此處繡一紋樣,這樣,或許還能掩蓋住。”

“當然了,奴家的粗線寒酸,自是比不得閣下衣服上的絲線金貴,閣下若是介意……”

劉嫣說完前面的話,又接着補充了一句。說完擡眼看向他,似在征詢他的意見。

“不介意,你只管上手便是。”

他淡然說道。一雙狹長美目投在她的身上時,綻出些許溫柔。

劉嫣釋然一笑:“那好,既是這樣,奴家就不顧忌那麽多了。”

說完拿來針線,之後坐在榻上盯着衣服斟酌思索了一番,想好什麽,嘴上一笑,這才着手動作起來。

他則在幾案後面坐了下來,拾起案上的書卷,仔細看了起來。

屋內,一時間靜默了。

時下快入冬了,氣溫已經變得寒冽,尤其昨夜剛下過一場冷雨,劉嫣手腳冰冰涼涼的,拿着針線的手,居然都有些不聽使喚了。但自窗外撲面而來的雨後的泥土芬芳,沁人心脾,令她又感到一陣無比的心安。

劉嫣繡的認真,期間并沒有發現一旁向她投來的不動聲色的目光。目光中起初帶着一絲審視和打量,而後又漸漸收斂,嘴角輕輕一勾,露出一絲意味不明的笑意。

****

約莫一柱香的時間後,劉嫣終于勾完最後一條線,站起身來。

她舉起衣裳看了一眼,見沒有大的問題,這才對他道:“弄好了,你來看看,看還有沒有需要改動的地方。”

他唔了一聲,起身上前。走到跟前拿過來一看,見原本撕破的地方巧妙的繡了些绀青色竹紋,輕輕撫摸上去,紋飾針腳細密,看着也十分精致,倒是真看不出任何劃破後的破綻,不禁贊許的點點頭:“女公子的一雙手,果然很巧。”

“閣下過獎了,不過雕蟲小技,堪堪入眼罷了。”

劉嫣回他的時候,兩人不過一步之距,當她下意識的望向他時,兩人剛好四目相對。

他的目光似若微微閃爍了一下,之後又漸漸凝固,注視着她時,深邃而使人捉摸不透。

劉嫣被他盯得混然不自在起來,于是連忙裝作若無其事般,移開眼去,面上盡量保持從容的向他告辭道:“既是補好了,若沒別的事,奴家便先回去了。”

說這話的時候,眼睛都不敢再看他。

他淡淡點頭,最後再次謝過,将她送出門去。

待人離開後,陳信這才進屋,帶上了房門,上前問道:“大人,我們接下來怎麽辦?那位卞氏似是得了重病,我們何時去見。”

而陳信口中的“大人”不是別人,正是當朝禦史,公儀弘。

****

公儀弘此番來到高陽,自然也不是碰巧經過那麽簡單,而是奉父命前來。

公儀修當年與卞氏互相為兒女定了婚約,一直記挂在心。如今算着年頭,知道對方孩子已到及笄年紀,期間連着催了公儀弘幾次,讓他派婚使來議親,奈何公儀弘并不願意。

公儀修知道他是因為他母親的事情才會如此抵觸此事,他不怪他,但還是向他說清楚了當年整個事情的來龍去脈。

公儀修自知自己有錯,也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更是言辭誠懇的說出以後去了下面見到他母親,定會親自給她賠罪。

只希望他能放下心裏的郁結。

公儀弘自小家教嚴謹,一向敬重他的父親,然而,自六年前,母親因為父親執意要收卞氏入房,而一時想不開自盡之後,便有些疏遠起父親公儀修來。只因他知道,母親的死,與公儀修有脫不掉的幹系。

是他活活逼死了她。

公儀弘就這樣懷着心結一路走到現在,直至今日,也無法釋懷。所以,當公儀修跟他提出這樣的要求時,他最初的反應是斷然拒絕的。

公儀修苦口婆心的勸了多次下來,直至感覺無望之時,卻不料一日他突然主動登門,說他願意親自去一趟,令他吃驚不小。

要知道,他之前還是十分抗拒此事的。

公儀弘本是抱着要看一眼那個當年将父親迷的暈頭轉向的卞氏究竟是何模樣,想着見了她的面定要将她挖苦一番的目的而來,卻不想方才見到劉嫣後,使他頓時萌生出來令一個打算。

父親不是希望他娶她嗎?他便遂了他的心意也好。

畢竟,在他身上發生過兩起慘案,世人皆懼。順便他也想看看,會不會有第三次。

倘若有,那是她的命數。

沒有的話,他也大可冷落了她。就像當年父親冷落自己的母親一般。

他更不會覺得愧疚什麽。父親當年不就是這樣“言傳身教”的嗎?他自要“好好學習”一下。

****

公儀弘背對着他負手而立,淡淡說道:“不急,先看看再說。”

陳信一聽,他家大人對此事的态度與之前相比,竟截然不同,不免有些疑窦。之前說是要親自拜訪一下那位卞氏,可是眼見快住了有一日了,到現在,人影都沒見到。他又不敢多問,便道:“一切謹聽大人的吩咐。只是,屬下擔心大人住久了會水土不服,這裏比不得禦史府,大人身體金貴,還是……”

“無妨。”

公儀弘打斷他,說道:“這點苦算不得什麽。既然千裏迢迢都來了,也不差再多待上兩日了。”

陳信不再多說,也不知道他家大人究竟怎麽想的。他知道公儀弘與方才見到的那個劉女自小就有婚約,但公儀弘卻從來沒有表露過自己的态度和立場。自己是他的謀士,亦是親信和貼身護衛,算的上是跟在他身邊最緊的人了,可是,了解如他,關于公儀弘究竟會不會娶那個女子,他也無從得知。

不過,剛才見到那劉女的姿容,自己的确有被驚豔到。

這劉女容貌嬌美,氣質端莊,人也頗具才氣,保不齊公儀弘會對她一見動心,更何況,公儀弘不過二十二歲,正當年輕,如今未嘗情。事,情窦初開也是正常。

只是,想到當年董夫人的事,又不免心中猶疑起來,對公儀弘也愈發看不透了。

****

臨近傍晚時,劉宗趕着驢車而回。

他今日去了驿亭,将信送了出去。剩下的,就是等那邊的消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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