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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黃鼠狼的世子爺!
「我回去了,你繼續喝茶。」周念梓招來小二,付過茶資,也打賞了說書先生後,又對安瀾道:「喝完茶,你要回去或上 轉轉,由你了。」
「謝謝公子。」安瀾笑道,并不起身相送,比周念梓更像個主子。
周念梓搖搖頭,也不說什麽,報恩吶報恩吶,咬牙忍忍就過了吧。第無數次,她如此自我安慰。
若換成了梅兒或蘭兒,她有的是辦法整治,但徐安瀾畢竟是徐安瀾,曾是堂堂親王世子爺!嚣張慣了,也是自然。
徐安瀾倚 二樓木欄,見步出茶樓的周念梓拐進東二 ,他才不疾不徐走出茶樓,往西 打油胡同走,一路上,他嘴角微揚,始終未變。
他确定小胡同裏沒其他人,推開某院落角門。關緊了門,門裏的人立即恭謹做揖。
「主子。」
「進屋裏說。」他收起了笑,臉色嚴肅。
不一會兒,一青衣、一白衣兩名書生打扮的年輕男子,推開同一處角門,步入院落,直接走入廳內,徐安瀾已在座上,小厮恭謹送上熱茶。
兩名男子對座上的徐安瀾恭敬行禮,道了聲,「主子。」
「坐下說話。」徐安瀾拿起熱茶,啜了口。
「是。」
「宗辌,何靖将軍那邊可有消息?」徐安瀾望 青衣男子。
「去年西夷 災,冬天又連連大雪,今春雪融大水,一統兩年的西夷,如今內亂難止,何靖将軍欲趁西夷大水,一舉打過西揚河,逼降西夷。」宗辌回道。
「需要多久時間?」徐安瀾問,他想,聖上已挨不過夏初。
「以西夷眼下情況,将軍有七成把握在半月之內打過西揚河。」
徐安瀾盤算 ,過西揚河後,何靖必要回京封賞,至多可帶三千輕騎返京,快馬加鞭十日便可抵京。
「就半個月,但不只要過西揚河,還必須打入揚城,逼西夷王寫正式降書,別給西夷王派使求降的機會,否則一來一往時間費去太多。我在封安關的五千精衛,全撥予何靖,必定要在半月內成事,老板能等的時間不多。」徐安瀾道。
「是。」宗辌應答。
「宗騡,宮裏可有消息?」徐安瀾這回問了白衣公子。
「請主子今日二更至藏經閣,禪書十經架旁靜候。」宗騡起身答話。
「知道了。」
「主子,老板交代宗騡回禀一事。」老板這新詞是主子說的,用來尊稱他們效力的正主兒,世子爺自小聰慧,老有些旁人想不到的新奇主意、古怪詞彙,他們打小在世子爺身旁服侍,早已習慣。
「說吧。」徐安瀾再品一口茶。
「老爺、老夫人,往日服侍爺的兩位姨娘以及三個通房丫頭,加上老管家和服侍老爺、老夫人的六個貼身奴才,兩個月前,陸續讓周大小姐買去了。」
「喔?」徐安瀾揚眉,沉吟了半晌。
「老板确認過,周大小姐将所有人安置在東郊一處大宅子,另外還尋了六名老實奴才打理宅院,宅子是周大小姐購置的,奴才們的月錢,也出自周大小姐。」
「是嗎?」徐安瀾低聲自問,神色淡然,旁人猜測不出他的心思。「怎現在才說?」
「老板原對周大小姐有所疑慮,想暗中察看她有無不安分,因而遲遲未讓主子知曉。」
「嗯。」徐安瀾點了點頭。
周念梓呀,确實真有點本事,能摸清他鎮國親王府的概況,哪些人服侍父王、母妃,甚至連他身旁有哪些伺候的人,她都一清二楚,幫忙買下安置了…… 其實鎮國親王府的人,全是特意安排讓不同的人家買去,周念梓能一個一個買回來,可見是下足功夫,更可怕的地方是,這陣子他幾乎日夜跟在她身邊,她何時找人買回親王府的人,且絲毫不讓他察覺?
周念梓心裏究竟撥 哪一把算盤?是盼望他真有昭雪平冤的一天,賞她榮華富貴嗎?她可曉得那些侍妾通房,各個被轉賣後,憑 幾分姿色,用盡手段想上新主的床嗎?周念梓圖什麽?究竟圖什麽呢?
徐安瀾腦中靈光一閃,莫非她是将他當成了替身?
若周念梓是她,便說得過去了,畢竟這一世的他,模樣依舊……想到這,徐安瀾不知怎麽的,有些不是滋味。
周念梓是……是她嗎?他并不十分肯定,只隐約覺得周念梓與她有幾分相似,好比她慣使左手;好比她心裏有事,不自覺會揉右耳垂,好比她吃東西的時候,性子急,不慣細嚼慢咽…… 她們相似的,盡是些小舉措,樣貌卻是天差地遠。
周念梓是不是她?徐安瀾并不真打算去探究。只是偶爾瞧 周念梓的側臉,瞧她心思飄遠時,眉宇總罩上一股熟悉憂郁氣息……他總會想起她。
最初令他起疑的,是周念梓脫口說「天下安瀾,比屋可封」出自文選,這時代哪來的文選?更無王褒的四子講德論。
她無心說出的話,令他猜想,她的靈魂與他來自相同時代。
總讓他憶起,那段遙遠前世,曾有個聰慧妍麗的女孩深深霸占了他的心魂。
她也來了嗎?若是,這一世她生得如此平凡……真是再好不過了!除了他徐安瀾,再沒人能真正窺見她的美好。
「主子,老板讓宗騡給主子提個醒……」宗騡遲疑了一瞬。
「提醒?」
「老板要宗騡對主子說,周大朝奉雖巾 不讓須眉,但好歹是未出閣的閨女,且盡管不在主子計策內,但她是真心實意救下主子,似乎真心不求回報,算得上是主子的恩人……」
「所以?」徐安瀾揚眉,大致可猜到宗騡之意。
這女人倒厲害,人都沒見到,卻能一把收服了人心。
看樣子,他徐安瀾這一世的老板、兩名忠仆,更甚的是他家兩老、奴仆、姨娘、通房丫頭,說不準全往她那兒站。
「請主子莫要再污周大小姐名節。」宗騡困難道。
「可惜了,周大朝奉并不介意,尚且拿了我三十文錢。」徐安瀾笑道。
「咦?」宗騡驚訝一呼,周大小姐竟如此豁達?對重要的名節絲毫不在意?
「沒錯,周大朝奉确實不介懷,一個時辰前,還同我在悅客茶樓品茶聽說書,賞了說書先生不少銀錢。」恐怕多過她想分的三十文錢。
宗騡、宗辌面顯驚訝,這位周大小姐,果然不能以尋常眼光視之。
「你回去同老板說,周大小姐之事,安瀾自有計量。污了周大小姐的名節,京都便再也無人打周大小姐主意,如此甚好……」徐安瀾不疾不徐的回答。
「爺……大小姐并不貌美,若爺出于感恩……」宗騡道。想世子爺身旁的女人哪個不是貌美如花?怎可能看上周大小姐?
難道世子爺……真要為了報答周大小姐意外的救命之恩而以身相許?
「能将我鎮國親王府摸清的人,宗騡仍認定她僅是養在閨閣深院裏的大小姐?在我看來,周大朝奉就是個真公子。」徐安瀾卻回答了他似乎風馬牛不相及的話,且笑容裏有幾許得意。
「真公子?」宗騡摸不 頭緒了。
「比男子還像個男子,與我相提并論,是夠格了。」徐安瀾臉上依然挂 笑,「宗騡往宮裏回複,我今夜準時赴約。」
「是。」
「宗辌務必讓何靖趕在春季結束前返京,且要帶上封安關三千輕騎。咱們的大老板,時日已不多。」徐安瀾嘆了口氣。
「是。」宗辌道。
「我走了。十日後,我将于東大 周氏質庫旁開設古物坊,往後有事便以古物買賣掩護,宗騡莫忘跟老板提一聲。」徐安瀾交代後,便離開了。
徐安瀾掀簾步入周氏質庫,鋪內三名男子身形眼熟,或坐或立,手持折扇,神态甚是矜貴。大掌櫃正讓小厮殷勤招呼來人,至于周念梓,則在後堂裏的鑒物間,手捧一只羊脂白玉龍鳳合體雕飾,眉心微蹙,像是被什麽難 了。徐安瀾不招呼人,徑自入了鑒物間,朝她手裏白玉龍鳳雕飾望一眼,即對她附耳低語了幾句。
大朝奉點點頭,掀簾走出小間,面色自若,淡然開口。
「經過鑒定,公子帶來十項名貴器物,皆為真品,僅那只羊脂白玉雕飾,玉是上好的羊白玉,卻非前朝傳下,而是出自本朝玉雕師傅手藝。公子若願質當,十項物質量價八千兩,公子意下如何?」
身穿壓金繡線祥雲花樣滾邊銀藍絲袍的貴氣公子,重拍一記桌案,怒道:「光是那只前朝羊脂白玉龍鳳合歡雕飾就值兩萬兩!當朝早有規立,質庫開出的質價不得低于質物四成,周大朝奉,爺這十項名貴器物,您開質價八千兩,這不擺明坑人?」
「公子,周氏質庫向來童叟無欺,公子那件合歡雕飾,若真是前朝之物,自當是值兩萬兩,但那雕飾确實為當朝匠師仿前朝技法所制,玉是上好白玉,單以白玉價值,公子十項器物質價八千兩,已是高于當朝規範的四成價。」周念梓耐 性子溫聲道,這些人來頭不小,她萬萬不想得罪。
「罷了。既然周大朝奉只願支付低賤質價,京城質庫不單周氏一家,我等再尋別家質庫,總有識貨不坑人的掌櫃。」身 绛紫色衣襬以銀線描繡小龍舞雲紋樣衣袍的男子,以威嚴低沉嗓音道。
「這樣吧,龍公子可否再給些許時間?許是小的眼拙看錯,低估了龍公子的寶物。龍公子是否讓小的再鑒定一回?」
身 绛紫衣袍的龍公子,朝銀藍衣袍男子淡使眼色,他便頗為不耐的揮揮手,鄙夷的道:「說什麽周大朝奉鑒物本事一流,一樣東西得看上兩回也叫一流?去、去,我家公子的要事,是妳這娘兒們耽擱得起的嗎?再給看一眼,看不出真價,爺們走人了。」
「對不住,小的只需再瞧一眼便成,多謝龍公子。」
周念梓身旁的徐安瀾心頭火起,一把抓住周念梓手腕,正欲開口,周念梓卻迎上他冒 火氣的目光,淺淺一笑,幾乎不可察覺地對他搖頭,輕撥開他的大掌。
她聲音輕軟的道:「安瀾,我想吃醣沁胡同吳三子的糖葫蘆,你去幫我買兩份回來。」
徐安瀾幾乎是瞪 她,她竟故意支開他?他氣極,杵在原地不動,三名貴氣男子看戲似的看
,嘴角挂 嘲諷笑意,也不催促周念梓鑒物快些。
「安瀾昨兒夜裏才對我說,你連命都是我的了,必定事事讓我滿意,昨夜我聽了甚是滿意,怎今日差安瀾去買兩份糖葫蘆,便為難起來?」周念梓以略低,卻又叫所有人能聽清楚的音量道。
徐安瀾臉色一陣青白,幾近咬牙切齒的低聲回道:「回公子,安瀾這就去買,兩份吳三子糖葫蘆,是吧?安瀾兩刻鐘回來,或是安瀾先回府,待公子回來,安瀾再好生服侍您吃那兩份糖葫蘆?」
周念梓垂首,似是有兩分羞意,低語,「安瀾買完糖葫蘆,直接回府,我一個時辰內回去,你好生在廂房等。」
三位貴氣公子瞧得目瞪口呆,沒想到茶樓裏最火紅的說書段子竟是真的?堂堂親王世子,成了暖床的。
徐安瀾怒氣壓下,未歇分毫,昂首拂袖而去。
周念梓轉入鑒物間,拿起雕飾做做樣子瞧了再瞧,才回到前堂,她恭謹做揖,對龍公子道:「真是對不住,龍公子務必海涵,小的确實一時眼拙,那雕飾恐不只兩萬兩,為表小的歉意,十項器物質價一萬七千兩,公子以為可好?」
龍公子目光灼灼,深深望了周念梓片刻,才淡應,「成。一萬七千兩,質期一個月。」
「謝謝龍公子,周某立刻讓人寫當票,請諸位公子稍候,周某一會兒送上當票與銀票。」兩刻鐘,送走一群貴人,堂上僅餘周念梓與王掌櫃,周念梓讓二掌櫃将十項質物鎖進密室,王掌櫃開口了—
「大朝奉,您這是何必呢?」
「這是樁穩賺不賠的好買賣呢。」周念梓淡淡笑了。
「光是白玉雕飾,要是那幾位公子不來贖當,咱們質庫就得虧上九千兩!」
「王掌櫃,絕對不虧錢,信我一回。」這時代的人算數不佳,對利潤觀念, 實有待加強,雖說表面上她是為了一件半贗品多花九千兩,但這交易橫豎是她賺,不過是賺多賺少罷了。
「我說大朝奉,您這性子究竟是像了誰?天不怕地不怕的,令人憂心。」
「兵來将擋,水來土掩。人生短短,哪來那麽多好怕?」周念梓臉上依舊是笑,須臾,記起那個被她打發了的「恩人」,她輕輕吐了氣,對王掌櫃道:「我先回去了。」
真正難打發的,是被她遣去買糖葫蘆,并讓她徹徹底底在那些貴公子面前污了名聲的親王世子。
唉。報恩真是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