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落第閻王

正是莺啼雀鬧的時節,便是黃昏近夜時也是處處鳥鳴啾啾。

人也亦然,過了懶得出門的寒冬和繁忙的仲春,回家的老農便掘起家中院子裏埋了一冬的雪梅酒,再以新鮮的雞子炖了莼菜羹,和着剛撈上來的鲈魚細細切作的魚脍,隔着一彎繞鎮河,便能瞧見對岸影影綽綽的燈籠裏,掩口而笑的少女和高談闊論的少年郎。

此地偏南,民風更為灑落,比之桃花“宜室其家”的目的性,待嫁的少女們更喜歡以嬌嬈妩媚的杏花來代替心意。

街上處處能看見精心打扮的女郎,這當中有不少是臨近城鎮上趕來的,說是觀河燈夜景洗滌心志,但瞧那腰間香囊裏插着的杏花,想來也少不得一番心猿意馬。

皇帝坐在湖畔的一個涼亭裏幽幽地看着別人家的女子,他在這兒等了約一刻鐘的時間,本來也不長,若是女為悅己者容,他自然也樂見,可等人一來,好嘛,別說打扮了,整個人若不是長得好看,往那一站簡直和他身邊的便衣侍衛沒兩樣。

皇帝壓下內心的暴躁,問道:“為何遲了這麽久?”

“那個,抱歉,行宮的青團……”

因為食物被晾了的皇帝直接炸了:“你是從鬧饑荒的地方來的嗎?!”

衛将離:“是啊。”

西秦的确在鬧饑荒,皇帝語塞,尤其是看到衛将離一臉無辜,只覺得像是吞了塊吐不出來的火炭。

手裏的折扇猛搖着,皇帝本來想牽她的姿勢變作招手,道:“走吧。”

衛将離像是沒察覺到他的不爽一樣,很快就進入了過節的狀态。

“這地方算不得臨近繁華的大城池,怎會有這麽多白衣士子?”

旁邊的侍衛瞄了皇帝一眼,發現他還在賭氣,便替皇帝答道:“娘……夫人有所不知,此處士子雲集,乃是因科舉方畢,這些士子大多是在殿試中落第者,或是即便落第,也被太學寺選中,要回鄉報喜,路經此地,便在此參加杏望文會。”

本朝較前朝科舉之嚴苛,另設有太學寺,太學寺中不止有世家子弟,還有每年殿試落第的舉人,這些舉人當中也有才華橫溢者,一時發揮失常,飲恨于進士大門。但他們還可以參加太學寺的選拔,若是錄上了,便由太學寺提供吃住,與世家子弟一道研學,來年再考。

今年的狀元便是前次太學寺的落第舉人,于是太學生便又被視為準狀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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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将離點了點頭,難怪見這些士子雖然落第,面上卻無頹喪之色。

皇帝這會兒氣兒消了半截,見衛将離好奇地看着河邊一亭臺上的文會,問道:“你沒參加過文會?”

衛将離搖了搖頭,道:“嗯,我在西秦時,圈兒裏會寫詩的都是和尚,唯一一個不是和尚的還是東楚人。”

皇帝:“……”

倒是侍衛頓時興致來了,脫口問道:“夫人指的可是西秦密宗?”

衛将離一聽就知道這侍衛也是圈裏的,便道:“還能是誰?東楚這邊佛家走的是正道,而那些密宗的禿驢整日裏拿些邪性的歪詩糊弄百姓,我若晚來東楚幾年,便能将那兒連根鏟了。哎小哥兒你貴姓?師承哪門?”

侍衛很開心地想報上名號時,忽然見皇帝狠狠地瞪着自己,登時閉嘴退到了後面。

豈有此理,将朕置于何地。

皇帝瞪完人,對衛将離教訓道:“你是與朕出來同游的,抓着侍衛叽叽歪歪說個沒完,成何體統。”

衛将離掰着指頭回憶了一下,想起自己好像也只和侍衛說過四句話,便覺得自己問心無愧,上下打量了一遍皇帝,低聲問道:“陛下,您最近是不是有點上火?”

皇帝覺得她終于體會到自己的憤怒了,冷着臉道:“何以見得?”

衛将離拍了一下手,道:“我就說嘛,陛下出門之前應該像我一樣多喝兩碗綠豆湯下火,你看我現在多開心。”

周圍人聲鼎沸,面前的媳婦心情特好,只有皇帝一個人陷入了迷茫。

皇帝重新審視了一下衛将離,發現此女從價值觀上就是朵長歪了的芍藥,簡稱奇葩——她覺得世間所有的煩惱都是一碗綠豆湯能解決的,如果不夠,那就兩碗。

朕是應該廢了她呢,還是把自己的情商拉低到和她同樣的水平昧着良心睡了她呢?

然而衛将離是表裏如一地開心着走上了文會亭臺的臺階。

此時一群搖着扇子的白衣士子正在寫詩,中間圍着一個背對着他們的人,這人是唯一一個穿着绛朱深衣的,似是剛剛筆就一篇五言律詩,周圍的士子正在點評。

“陶兄抽的簽子乃是‘思君’,這簽自須喻為婦,少有人寫得出彩,陶兄這詩其他的說不得,以恨寫思,思中見恨,凄情懾人啊。”

那朱衣書生笑道:“許是小生自幼便辜負了許多好人家的姑娘,夜夜夢見姑娘家索命,便身有所感吧。”

他這玩笑話一出,周圍士子便笑了。

“罷了罷了,為免你夜夜夢魇,便給你先挂起來。”

兩個書童齊上,把朱衣書生的詩作挂于亭臺牆上。

衛将離一眼望去,便見一是一副好飛白,湊近了一看,與字體之大氣所不襯的乃是上面的詩——

鎖金籠·長夜

怒馬畫堂東,仙蹤落塵籠。

曾踏雲間月,驚夢見疏桐。

七寶琉璃帳,長劍裂霓裳。

還君一觞淚,何日君來嘗。

這詩文評如何還在其次,意外的是皇帝年輕時經常看些坊間男女情仇的話本,很喜歡這個虐虐的調調,便注意到這個朱衣書生。

“此詩情景如刀劈劍刻,可有故事?”

朱衣書生聽了這話,暫且放下身邊的士子,移步朝皇帝走來,彎腰行了一禮,道:“非是有故事,而是見此地繁花盛景,望見燈火闌珊,有感而發。”

皇帝又問道:“你今年可有參與科舉?”

朱衣書生嘆道:“年年趕考,年年被批文章離經叛道,惜乎天下之大,無人懂我。”

皇帝點了點頭,對文藝青年很有好感,有機會想點他個翰林,便問道:“可否告知名諱?”

那朱衣書生還沒說話,便見看詩的衛将離回來對那書生笑道:“人家寫的詩都是如老酒,越釀越醇,陶兄的詩如老醋,一年酸過一年。”

朱衣書生竟也沒生氣,好聲好氣道:“小生年少時也曾是一碗烈酒,哪知遇見衛盟主,無奈中道崩殂,再不敢釀酒,只得釀醋了,見笑見笑。”

皇帝終于察出不對,扇子在衛将離和朱衣書生間指了指,臉色僵硬道:“你們二人有舊?”

衛将離坦坦蕩蕩道:“哦,忘了說了,這位就是我剛剛說的那個唯一一個不是和尚的文化人。”

……你就不能不那麽坦蕩嗎?!就不能有點避嫌的意識嗎?!

皇帝正要發作,忽然背後的侍衛一個健步上前,拔刀護在皇帝身前,喝道:“落第閻王陶硯山!”

刀光一出,亭臺中登時一片大亂,許多士子見不少黑衣武士拔刀沖過來,一時吓得六神無主,一時間撲通撲通的落水聲不斷,不一會兒亭臺周圍便呼着叫官差的喊聲一溜煙兒跑光了。

只有那陶書生被數把鋼刀逼到遠離皇帝的一側,高舉雙手,一臉無辜道:“小生已從良,已從良啊!小生是特地在此示警的,請務必聽小生一言啊!”

侍衛揚眉道:“陛下,此人一向惡名昭彰,年年化名赴考,若是考官批的卷子不合他心意,此人當夜便會奪了考官性命,因其落第便要索命,人稱落第閻王。”

陶書生嘆道:“小生年少輕狂,自被衛盟主追殺了三百裏,此後便學乖了,再不敢行那惡事。”

皇帝看了一眼衛将離,腦子有點當機:“你——”

衛将離向皇帝雙手合十做了個懇請的手勢,道:“陛下聽我說,這陶書生當年殺的乃是貪渎舞弊之輩,我又是西秦之人,便沒殺他。現下若逼他拔出行滄筆來,今日少不得要多幾個缺胳膊斷腿兒的,且讓我問一問可好?”

特麽的忽然覺得她求人的表情好可愛是怎麽回事?

皇帝顯而易見是個很容易被動搖的昏君,默默地維持着高冷的表情點了點頭:“你且問。”

衛将離讓侍衛讓開點,道:“你說你在這兒示警,示什麽警?”

陶書生的視線掃了一眼皇帝,輕咳了一聲,道:“自您嫁入東楚,便有仇家追來了東楚。小生自閑飲兄那處得了信,恰好在這附近,便趕來了,路上見百獸騷動,循跡而去,便與那仇家交手兩招,所幸其身上帶傷行動不便,小生這才偷得一口生機。您瞧,小生這臂上掌印還深着呢。”

說着陶書生便挽起袖子示人,果見其臂上掌印發烏,掌心處淺淺一道佛門種子印,卻是逆轉的。

衛将離沉默間,亭臺外已經來了一隊兵士,為首的乃是一個黑衣武士,身後攜着三口烏刃刀,一來便護在皇帝身邊,看見陶書生臂上傷痕,臉色一變。

“陛下,白姓魔頭怎會出現在東楚境內?”

皇帝一臉莫名其妙:“朕怎麽知道,這書生說有賊人膽敢前來刺殺皇後,楚三刀,等下你帶些軍士與此人去把刺客除了。”

那叫楚三刀的刀者臉色扭曲了片刻,道:“臣……當以保護陛下為先。”

皇帝一挑眉:“什麽意思?”

楚三刀嘆了口氣,道:“臣學藝不精,打不過。”

皇帝看向衛将離,見衛将離也是一臉陰郁。

“打不過?”

衛将離朝他點了點頭:“打不過。”

皇帝再一次陷入迷茫。

在他的成長環境裏,還沒有政府力量搞不定的人,故而他根本就不能理解這個所謂“打不過”到底是什麽意義。

陶書生這會兒見矛頭不是對着自己了,便自來熟道:“陛下有所不知,衛盟主師門乃是古時鬼谷一脈分支,雖然早已不學什麽縱橫之術了,但門下仍然是慣例地只收兩個弟子。這兩個弟子一正一邪,衛盟主修的是正,另一人修的便是邪。數月前衛盟主率領正道中人将那魔頭鎮壓于地牢,現在這魔頭出來了,第一個便是要來東楚向盟主尋仇……唉,如今盟主孤立無援,唯一依靠的便是陛下了。”

衛将離踢了他一腳,怒道:“你怎麽亂說話!編的這什麽這是……”

她話還沒說完,卻見皇帝直接沖過來抓住她的手,不知又腦補了什麽,一臉正氣凜然道:“你凡事不要一人擔當,無論是何種賊人,朕定會保護你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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