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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憐兒又是在表姨的呼喚中醒來。
一睜眼,便見到陳嫂擔心的臉,“唉,你這孩子真是……好些沒?”
憐兒撐着身子坐起,扶着隐隐作痛的頭,還有點搞不清楚狀況,“表姨,我怎麽會在這?”
陳嫂一臉無奈,“少爺帶你出去是要辦事,你怎麽喝了酒呢,事情都沒辦,就在馬車上睡着。”
“我……我在馬車上睡着?”
“可不是,孝林說,出府匆忙,忘了讓你先吃飯,因為已進市集,便去春月酒樓轉了一下,剛好見到知府家的五少爺,兩人相識多年,五少爺自是留他在雅間用膳,等吃完再去看你,你卻把一道酒蒸翡翠魚吃得精光,還沒到書鋪呢,就倒車上睡着了,叫也叫不醒,只好回府。”
憐兒尴尬,原來是這樣。
那麽說來,二少爺說自己是程天齊也是夢了。
想也知道,穿越已經很神奇了,還給她遇上臺北的同鄉?哪有可能。
大概是因為長得太像,她心中介意,加上酒精催化,于是才作了那個詭異的重逢夢。
“表姨,那魚沒什麽酒味啊。”
陳嫂又好氣又好笑,“就是因為吃不出味道才厲害,大男人吃多了也要醉的,店小二沒跟你說嗎?”憐兒想了想,那小二的确在上翡翠魚時特別跟她說了,這魚是烈酒煨成,沒酒味,但後勁強,若平時沒飲酒,吃幾口嘗嘗滋味也就好了,別多吃。
但那魚的氣味極香,魚肉軟嫩,加上第一口又真的吃不出酒味,于是她當店小二在唬人,很快的吃空了,沒想到這麽厲害……憐兒看窗外都黑了,“表姨,我睡多久了?”
“幾個時辰有吧,快子時了。”
瞎毀?她居然因為一盤魚從下午睡到深夜?最可怕的是她到現在頭都還有點痛一一所以說嘛,跟程天齊長一樣的蘇玉振也不是什麽好東西,沒事點酒蒸翡翠魚一定是想陷害她……陳嫂見她眼神還有點迷糊,也沒再責備,替她攏了攏被子,“再睡一下吧。”憐兒往牆壁靠了靠,讓出一半位置,“表姨,現在回去洗衣房太晚了,外面又這麽冷,跟我擠着睡吧。”
“你這土匪睡相,馬上就把我踢下來了,你表姨我這身老骨頭可禁不起。”陳嫂摸摸她的頭,“睡吧。”
夏憐兒于是閉上眼睛,不多時又再度睡去。
接下來的日子,就如夏憐兒所希望的一樣,蘇玉振沒有再出現在她面前。
她之前已經知道,二少爺一年出門對帳兩次,一次約莫要兩個多月,中秋跟新年一定是在家過的,但這次比較特別,明明快過年,卻又走了。
據說,他師父有事情要他去西延國,大概要春天才能回來,蘇鴻跟莊氏雖然舍不得,可也說不出阻止的話一一那道士不但救了蘇玉振,還把他帶在身邊十年,教他讀書習字,帶他游歷江湖,這份恩情,為奴為仆都報答不完,何況只是去幫手做事。
于是蘇府在找回二少爺後,第一次過了缺少成員的新年。
幸好蘇金聲妻妾衆多,孩子也一大串,年夜飯時,小娃娃們吵吵鬧鬧,倒也不覺得冷清。
至于之前提到的水土志,他好像吩咐孝林去做了,而她嘛,還是跟以前一樣,把書庫整理幹淨,晴好的日子打開所有門窗,讓書籍吹吹幹風,要說真有什麽特別的,就是吳姨娘迷上了她的折紙技術。
其實憐兒會的也就只有垃圾桶,紙鶴,青蛙這幾項,但對于膝下無子又不識字的吳姨娘來說,這樣的小手工藝,好像剛剛好。
有別于蘇金聲其他幾房侍妾總是擦脂抹粉,這位才二十出頭的女子卻顯得十分素淨,就連脾氣也好,院子裏幾個丫頭都不怕她,當然,憐兒也是。
“憐兒,我老是差人讓你來陪我,不會耽誤你做事吧?”
“吳姨娘放心,不會的,大管家交代的事情,上午就能做完,我下午本來就是閑着的。”
“那就好。”吳姨娘一笑,“你再折一次給我看。”
“好。”吳姨娘大概三五天就讓晴兒來找她,第一、二次還挺緊張,後來發現對方好相處之後,憐兒自然不再老是拱着肩膀。
因為兩人年紀差不多,一回兩回,話慢慢多了,吳姨娘似乎是悶得厲害,什麽都跟她說,隔三差五找人來,想到什麽就說什麽,倒是憐兒無法誠實以對。
“我真是不太記得了,要說真有什麽印象,就是生病的時候很難受,然後表姨對我很好,其他的,就像姨娘知道的一樣,我連衣服都不會穿,也忘了怎麽升火,我現在的字很醜,但表姨說,我以前上過私塾,字很漂亮。”吳姨娘低聲說,“其實不記得也好。”
“我也是這樣想的。”
吳姨娘是“吳家綢緞”吳老板的女兒,不但長得漂亮,還能言善道,笑起來十分讨人喜愛,也因為這樣,才在店裏給吳老板做幫手,如果有夫人或姑娘上門,比起一個大男人,自然還是女兒家出面妥當。
結果有一天,蘇家孝順的大少爺陪着娘親莊氏到鋪子買布,當時才十七歲的吳姑娘多伶俐啊,哄得莊氏極是高興,又見這小姑娘臉圓腰潤,肯定好生養,回頭便讓管家去跟吳老板提了。
吳老板能有什麽想法,來提親的可是蘇家,有東瑞國最大的錢莊,最大的當鋪,府中奴仆上百人,家底子恐怕都還深過京城的王爺公侯,自己不過就是個小布莊老板,能跟這樣的大富之家結親,還真求之不得,當下想也不想,馬上就答應于是尋得黃道吉日,蘇家便派車來接人,沒人管吳家姑娘願不願意,也沒人管吳家姑娘有沒有心上人。
莊氏為人敦厚,半月後,便命兒子陪這新姨娘回家探視,那吳老板事先知道,當天自然是不做生意的,便在家中等候。
吳姨娘知道自己這次回來,已經是婆婆好心,斷不可能年年如此,因此離去前,便想去弟弟房中交代幾句,可沒想到不見弟弟,反而是那跟她早互有情愫的鄰家長子在弟弟房裏。
兩人相見,自是難受。
堂堂七尺男兒,眼淚居然就這樣流下來。
吳姨娘看得不忍,掏出手帕給他擦淚,也是運氣不好,這時,吳老板剛好領着蘇金聲推門而入,“他們姊弟倆從小感情就好,話自然是比較多的——”四人一見面,表情自是各有複雜。
吳姨娘立刻退後了一步,蘇金聲不動聲色,轉身便走,吳老板回過神來後,開口便罵,而那鄰家大哥很快跟了出去,隐隐聽見他在說,蘇少爺,您別誤會,我跟吳姑娘從小一起長大,情若兄妹……吳姨娘在說這些的時候,表情很平靜,但憐兒卻聽得眼淚都快掉出來。
被丈夫看到這種情景,後來的命運,可想而知。
難怪,就覺得蘇金聲對吳姨娘特別冷淡,從來不到她的院子,也從來不要她相陪一一蘇府一定是全家一起吃晚飯的,但吳姨娘總是跟幾位小小姐一桌,說多跟孩子親近,想沾沾喜氣。
其實哪有什麽喜氣可沾,蘇金聲根本不碰她啊。
吳姨娘嘆了口氣,“弟弟是好心,想讓我們見上一見,我斷不會怪他,說來說去,都是我自己不好,當時看到湯大哥,便應該轉身即出才對,竟留在那裏與他四目相對,孤男寡女的,也難怪夫君會生氣。”相對于吳姨娘的認命,憐兒顯得很是激動,“那不是你的錯啊,突然嫁人誰受得了啊,他們怎麽不先問問你的意見呢?”
“其實夫君也算不容易了。”
“啊?你還幫他說話,他這樣對你?”
吳姨娘低聲說:“徐家姨娘被發現跟馬夫有私情,那馬夫因為誘拐良家婦女,被告官坐牢,家裏又沒人去打點,居然過了三年多都還在牢裏,而那徐家姨娘則被賣給牙婆,現在淪落到哪也沒人知道。”憐兒睜大眼睛一一牙婆?那不就是有執照的人口販子?
“她娘家人更是因為她不守婦道,在街坊面前擡不起頭來,妹妹的親事也被退了,說是怕家教不嚴。”媽啊,聽說那個徐老頭都七十幾歲了,強娶十四歲的小姑娘當妾,怎麽沒人說那老頭戀童?十四歲根本就還是個孩子。
吳姨娘接着又說,蘇金聲十分難得,自己做出那種事情,別說被冷落,就算被賣掉都怨不得別人,可他沒這樣做,憐兒看得出來,即便被冷落至此,吳姨娘還是衷心感謝蘇金聲的。
又複雜,又可怕。
她曾經想過,如果要穿越,為什麽不能給她當個公主或者千金,一呼百諾的那種,但是在這邊待得越久越是覺得,說不定穿越成下堂妻才是王道啊,因為無論如何,一定不會有人逼她嫁人。
像吳姨娘這樣,喜歡姓湯的,卻要嫁給姓蘇的,徐家姨娘也慘,十四歲嫁給七十幾歲的。
說來說去,都是男人不好。
不過同處一室而已,又有什麽,居然從此閑養府中,當沒這人。還有啊,人年紀大了,不是更應該珍借一路走來的伴侶嗎?跟元配牽手散步,游山玩水多好,娶一個比孫女還小的女孩兒當妾……即便一直調适,但憐兒終究得承認,有些事情還是調适不來。
原本她還想,說不定可以找到一個離婚男士共組家庭,雖然她在東瑞國雖是大齡女,但努力一些,應該還是生得出來。
到時候買間屋子,幾畝地,生兒育女,養雞種菜,和樂融融,每天唱着我的家庭真可愛,美滿又安康?
現在想想,還是貧了。
她是二十一世紀的女性,從小被教育性別平等,她絕對沒辦法忍受這麽理所當然的男尊女卑,跟男人講幾句話就是不守婦道,丈夫就可以藉此大做文章,太可怕了,太可怕,太可怕了。
名節,清白什麽的,全部去死。
“穿越到現在,憐兒終于認清事實,還是多存點銀子,以後自己想辦法過日子就好,現在是三月,臘梅已然謝盡,蘇府水榭邊那一排桃花,莫不灼灼綻放。
蘇玉振就在這時節,風塵仆仆地回來。
蘇鴻與莊氏,自然又是親自在門口接這小兒子,親眼看瘦了胖了,又催促他去沐浴更衣,然後一起吃晚飯。
他這趟遠去西延國,自是帶了不少有趣的東西。
西延國地處邊陲,異族人長期在那裏做買賣,久而久之,文飾衣物都染上異國色彩,與東瑞國穩重之風不同,西延國的物品多半色彩鮮豔,活潑大方。
蘇金聲幾房侍妾對于兩車的彩紗都很感興趣,但也知道小叔每次采買,不少都是要送與人做應酬之用,不敢開口,只是眼巴巴的望着,希望幾大車東西中,有自己房裏一份。
蘇玉振見狀,笑了笑,先從自己的車裏取出一木盒,走到莊氏前面打開,“這匹布是特別留起來送娘的,別看它普普通通,這布料可稀奇了,清晨黃昏時分,能看出上面的花鳥紋路,用來做薄披風最好,是西延國皇室賞賜用的,這回因緣巧合讓我取得,因為珍貴,只得一匹,當然是給娘了。”莊氏聽兒子這麽說,笑得閨不攏嘴,直誇乖巧,十分欣慰。
其實她年紀都大了,蘇鴻又待她極好,這麽多年富貴生活,有什麽好東西沒用過,但蘇玉振不同,從小沒帶在身邊,好不容易找回來,莊氏只盼他平安健康,其他哪有什麽要求,這時見兒子孝順,又想起他幼時種種,忍不住眼眶微紅。
“娘,你這樣如果讓外人看到,要說我不孝了。”莊氏連忙露出微笑,“娘是高興。”
“我知道,娘最疼我了。”蘇玉振想想,又補上,“爹跟大哥最疼的也是我。”蘇鴻跟莊氏聞言,都想起他小時候頑皮挨爺爺罰不準吃晚飯,直接睡覺,那天稍晚,蘇鴻,莊氏跟蘇金聲居然都不約而同給他送吃食,小家夥坐在床上,懷裏一堆吃的喝的,得意揚揚,哪有半點被罰的樣子?
蘇玉振見母親稍微釋懷,才轉身又對元氏說,“這兩車彩紗就請大嫂随便選一車,派給各位嫂子們吧,後面還有一車玩具,是給侄子侄女們玩的。”一群孩子聽得自己又有玩具可拿,忍不住歡呼,“謝謝叔叔。”小妾們連忙說,“謝謝小叔。”豪門深院,這可是最好的小叔了。
既不争産,也不愛錢,不但給自己的夫君做生意上的幫手,對家裏幾個孩子也是疼愛有加,每年出兩趟遠門,都是好幾車東西帶回來,布料,首飾,連胭脂水粉都有,去年還帶了一箱北虞國特有的香膏,讓她們都開了眼界。
這次的彩紗,前兩年得過一次,那布料既舒服,又透氣,臨海府冬冷夏熱,夏天用來剪裁孩子的衣服最好,省得整個夏天都在長痱子跟汗疹,孩子難受,大人看着心疼。
小叔這次帶回來的數量比上次多數倍,看樣子連被子鋪榻也可以換上,讓孩子們睡覺舒服點。至于蘇鴻跟蘇金聲,倒是沒有什麽禮物。
蘇玉振是這樣說的,“爹跟大哥要出門方便得很,哪用得着我帶東西回來。”把禮物送給女眷後,蘇玉振說累了,要先沐浴,午飯就不吃了,想先小睡一下。
莊氏聽他這樣講,自然心疼,讓他快去梳洗休息,又交代了沒事不要去松竹院吵他。
蘇玉振又跟蘇鴻、莊氏說了幾句話之後,這才離開正廳,回院落休息。
夏憐兒坐在書庫外的檐廊下,看着那含苞的桃花,想想,原來桃花長這樣子。
如果以植物來說,蘇府算是很豐富了,臘梅開完,桃花欲綻,夏天的時候,月塘應該是開滿荷花,配上那柳樹,又是另一番風情。
然後她聽表姨說,蘇府最知名的是牡丹園,每年盛開時節,會邀請往來商家至家中賞花飲酒,席間菜色自然極盡奢華……蘇玉振一穿過書庫的垂花門,便看到夏憐兒對着桃花一臉有意見的搖着頭,不禁莞爾。
她不滿的絕對不會是那幾株桃花,而是不知道又想到什麽了。
大步走過去,她完全沒察覺到有人,還在猛搖頭。
“夏憐兒。”
“嗯?哎!”憐兒吓了一跳,程……不是,是蘇玉振。
“怎麽,不認得我了?”
憐兒在腦海迅速搜尋第一次見面時的情景,“參見”不合格,“吉祥”不合格,是……嗷,想起來了,“二少爺萬福金安。”沉默。
蘇玉振含笑看她,她則看着地上。
她在心中默了,敵不動,我不動……敵不動,我不動……敵不動,我……我忍不住了!
“請問二少爺有什麽事嗎?”有事上奏,無事退朝,不要站在那邊盯着朕看,朕很緊張。
“沒事不能到書庫?”
“呃,當然可以。”這是蘇家書庫,您要高興,睡在裏面都行。
憐兒往旁邊移動了幾步,給他打開門,“二少爺請。”
“你這沒良心的。”手指往她額頭一點,“都不會問一下本少爺去了哪裏,去做什麽,有沒有什麽事情嗎?我可是剛剛回家,就馬上來看你了。”我又沒有要你來看我,“呃,主人家的事情,不是奴婢應該過問的。”
“那我準許你過問。”憐兒在內心大吼,俺不想知道不可以啊。
且不論蘇玉振跟程天齊同一張臉,她不想見,就算是為了自己着想,也是保持距離好。
吳姨娘的事情讓她深深體會到了這時代的女人有多可憐,徐家姨娘的妹子居然因為姊姊不守婦道,而被退婚。
她都已經是下堂妻了,再跟少爺傳出緋聞,那還得了?
蘇玉振不可能娶她當妻,而她也不想當人家的妾,結果就是她離開蘇府,萬一她因為名聲太差,租不到房子怎麽辦?她又不能告房東歧視,省吃儉用到現在也只存了三顆小金珠,這麽一點,連自立更生都不夠啊,小雞一只就要好多錢,何況還要蓋雞舍,買飼料。
流浪街頭這種事情她真的沒辦法,因此雖然不知道二少爺為什麽對她感興趣,但還是要跟二少爺保持距離才行。
“男女授受不親,為了避免閑話,奴婢還是告退了。”蘇玉振卻一把拉住她,“這麽不喜歡我?”憐兒剛剛腦內活動久了,一下沒忍住,“我不是不喜歡你,我不喜歡這時代所有男人,歧視女性,都不是好東西,哼。”眼看憐兒氣呼呼的走了,蘇玉振既好笑,又覺得冤枉,看着手中特意為她選的镯子,都還來不及送給她呢。
回到松竹院,他招來孝林,“這兩個月,夏憐兒發生什麽事?”以往他出門都帶着孝林,但遇到憐兒之後,覺得放她一人在府有些不放心,因此特意留下孝林,讓他幫忙看着。
“小事不清楚,但是大事的話,沒有。”
“再仔細想想。”
“我想起來了,夏姑娘最近跟吳姨娘很親近,還因這事被陳嫂念了一頓,說她也是個傻的,怎麽不去跟大少夫人,還是幾個受寵的姨娘親近,親近個不受寵的,有什麽用。”吳姨娘啊……難怪她會說,都不是好東西。
這下可好。
原本以為,憑他的身份,再憑她的身份,絕對是手到擒來,沒想到居然會是如此,成見一波波,如此看來,直是情途茫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