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窩絲糖

幾個姑娘都在為選秀的事情心煩卻不知道她們眼中的貴人沈貴妃亦是在為這棘手的大事憂心。

若是宮中有太後或是皇後,這種事自然是輪不到沈貴妃操心,偏偏太後早就沒了,皇帝雖是先後封了三個皇後如今卻也一個都不在了。雖說皇帝對于裕王和景王好似渾不在意,但這兩個人好歹是僅剩下的兩個皇子,不出意外就是下任皇帝,沈貴妃自然是不好太過得罪的。

寧安公主卻很不明白沈貴妃這般的謹慎,悄悄和她嘟囔了一句:“左右盧娘娘和杜娘娘都在,您幹脆把事情交給她們,無論好壞,旁人再沒有別的可說了。”她說的是盧靖妃和杜康妃,也就是兩位皇子的生母。

寧安公主雖是皇三女,但在她前頭的常安公主和思柔公主先後死了,她倒成了公主裏頭年紀最長的一個。她生母曹貴妃死得早又很有些不能明言的複雜往事,據說連後頭方皇後的死都和這個有些關系。所以,她自小養在沈貴妃膝下,頗得聖寵,最得意不過,現今她身上的真紅大衫上就繡五彩金龍紋,雖逾制卻也更能彰顯盛寵和身份。

沈貴妃素疼她,不以為忤,斜睨了寧安公主一眼,伸手捏了捏她白皙挺直的鼻尖,忍俊不禁:“你啊,哪有這樣的說法?靖妃倒也好,不過是多些小心思,可康妃那裏,病得都起不來身了,我這個後宮主事的怎好把事情都推過去?”她生得并不出衆但一雙水眸秋水般溺人,更兼言語溫柔、神态可親,待人如春風般的和煦,哪怕是如皇帝這般喜怒無常的也偶爾會來尋她說話解悶。

寧安公主愛吃甜食,宮裏的甜食房特意上了好些來,有窩絲、虎眼糖、減煠、裁松餅等等,都用各色的碟子裝了。她一邊說話一邊伸手捏起一塊窩絲糖,因為糖絲極細,輕輕一捏便有些碎了,如細絲一般散了開來,她連忙給丢嘴裏了。

這窩絲糖也算是內廷不傳之秘了,先用糯米蒸飯,上頭灑上麥芽粉,溫火徐徐加熱,用化出的汁水熬煉成麥芽糖,然後加白芨汁,不斷牽拉。做的好的,糖絲細如發絲,潔白如雪,再摻以荸荠粉、芝麻粉,吃起來的時候更是別有滋味。

寧安公主嘴裏含着糖,皺了皺鼻子,口齒不清的接口道:“三哥哥真可憐,杜娘娘病得這樣厲害了,父皇還不讓他來瞧。我聽說他都在外邊小病了一場呢。”

沈貴妃聞言沉默片刻,垂眼理了理自己的袖角,許久才嘆息道:“各人有各人的命,你顧好你自己便是。”她語調溫柔似水,可言語之間卻透着幾分看破世事的冷淡。

沈貴妃受封皇貴妃,等同副後,乃是後宮如今分位最高者,掌管一宮之事。旁人看來自是春風得意、受盡寵愛,可這樣的人卻偏偏有這樣心如死灰、冷淡自嘲的語調,由不得人不去深思。

寧安公主年紀小,在養母面前還有些少女脾性,嘟嘟嘴:“真不知道父皇怎麽就喜歡四哥哥,他這人脾氣大還喜歡擺架子,我就不喜歡!”

沈貴妃聞言不免一笑,扶着寧安公主的手起身,恍若無意的撫了撫她花瓣似嬌嫩的手背,應聲道:“這能有什麽為什麽?做父親的喜歡兒子,自然是因為兒子像他。”

因皇帝喜怒無常又積威甚衆,便是連寧安公主也不敢多說什麽,待起了身便收了面上笑容端出一副謹言慎行的端莊模樣,陪立在沈貴妃邊上。

沈貴妃這邊出門晚,待到了大殿那裏,盧靖妃已經在那裏等着了。

盧靖妃這般年紀還能得寵,雖說沾了一點兒兒子的光,但也是因為自己是個少見的美人兒,投了皇帝所好。遙遙望去,面如銀盤,眉若翠羽,一雙丹鳳眼顧盼流波。因着生性愛嬌擅打扮,今日的她穿了一身繡着鸾鳥的桃紅衣衫,配松江色絡子,手上帶了一對玉镯子,裙裾上綴着金線和玉珠,頭上梳了個飛仙髻,鬓角的一支鳳簪垂下三段墜子,磨成水滴狀的紅寶石就像是雪膚中滲出的一連串的血珠子,飽滿而鮮豔,映得膚如凝雪,依稀還有幾分少女的明豔,奪目至極。

盧靖妃見了沈貴妃和寧安公主來,忙領頭起身見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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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貴妃掃她一眼,神色不改,懶懶笑着道:“你倒是來得早。”

盧靖妃忙垂首應道:“我就是個閑人,左右也是在宮裏悶着,不比娘娘還要操心宮事,自是早早在這候着了。”

沈貴妃面上待人一貫和氣,雖說不太喜歡盧靖妃那些藏得不太好的小心思,但到底還是看在四皇子的面上給她幾分面子,點了點頭,溫聲道:“都坐吧,不必多禮。”

盧靖妃依言在下首落座,還是笑盈盈的模樣。

很快,其餘幾位妃子也都到了,只杜康妃因為病重起不來身,只能缺席。

沈貴妃掃了眼殿中人,讓人把前面的珠簾放下,這才側首和邊上的宮嬷嬷吩咐了一句:“照着名冊把人帶進來吧。”她手上是本記着各個秀女名姓、家世、言行的冊子,随手一翻,就見着一個人名:沈丹心。

盧靖妃瞥了眼名冊,不由抿唇,擡眼笑着插了一句道:“倒是巧了,竟是和娘娘同姓。”

沈貴妃沒理她,擡眼看了看随着宮人上殿來的姑娘,目中神色淡淡:這沈丹心雖是生的清秀,但舉止之言還有幾分小家子,閱人無數的她還看不上眼。故而,不過是一會兒,她就揮手讓人退下了。

因為此次選秀匆忙,時間又急,許多姑娘的禮儀都是倉促而成,行止之間還有幾分僵硬。上頭幾個妃子都是人精,一眼掃去便知底細,自是看不上眼。

接連看了幾個平平無奇的,上頭都有些倦倦了,待江念柔上殿,見多識廣的嫔妃們也都不由的眼前一亮——這姑娘好生美貌。

沈貴妃見她行禮如儀,便賜了座,稍緩聲調問道:“你叫念柔?”她名冊上有江念柔的資料卻依舊開口問了一句。

江念柔垂首,露出一段柔軟白皙的脖頸,白蓮一般的不勝嬌羞:“回娘娘,是的。家父常言,‘女子需柔順知理’,故而給小女取名念柔。”

她聲調不疾不徐,似玉珠滾地,柔潤悅耳,倒是叫人平添幾分好感。

盧靖妃聞言不由一笑,一手支颚,一手端杯,擡目望着江念柔:“你家裏倒是知禮。”又問,“可讀了什麽書?”

江念柔彎了彎唇角,明眸皓齒,顧盼生輝。只聽她細聲道:“女子無才便是德,小女不過是略識得幾個字,在家念了女四書。”

若是不識字,盧靖妃也是看不上眼的,若是讀書太多,她又怕對方心思太雜太重。這會兒,聽了這話,盧靖妃自是對江念柔越發滿意起來。

沈貴妃只看了一眼就知道盧靖妃的心思,微一沉吟便有了底,側首吩咐了幾句便叫人把江念柔帶下去了。

有江念柔這般出衆的對比着,下頭的幾個就越發不起眼起來,問了幾句便叫下去了。只是,等到李清漪踏步入殿,衆人都神為之清。

只見些許微光自殿旁雕着梅花和仙鶴的窗棂折入殿中,滿殿浮塵如花開,燦然生光。李清漪緩步而來,裙裾不動,神态自若,白玉一般的頰邊映着光,尤其顯得眉目如畫,滿殿生輝。

沈貴妃眼尖,見她面上猶帶脂粉,面色蒼白,雙頰卻是暈紅,幾句話的功夫便略帶了喘氣聲,好似病弱西施一般,不由開口問了一句:“看你面色不好,可是病了?”

李清漪忙低了頭,作出惶恐模樣,顫顫的應道:“勞娘娘關心,夜裏風涼,是有些着涼了。”

沈貴妃“唔”了一聲,微微蹙眉,正要把人叫下去——杜康妃已是個病人,若再給裕王選個病王妃總是不好。只是,未等她開口,忽然聽得邊上的盧靖妃開口問道,

“你家中是做什麽營生的?”

李清漪似是被吓住了,手腳有些僵硬,過了一會兒方才低聲道:“家父錦衣衛百戶。”

盧靖妃擡了眉梢,細細的打量了一下人,倒也沒多語。等沈貴妃叫人下去了,盧靖妃這才徐徐開口:“這姑娘倒是不錯,”她抿唇一笑,“長得秀氣,性子溫和,家境也不錯。”

沈貴妃不應聲,只等着她下文。

盧靖妃手腕上的玉镯子輕輕一轉,仿佛是碧波蕩漾,盈盈一抹碧色,她接着道:“依我之見,康妃必是要喜歡的。”

盧靖妃想給裕王選這麽一個王妃,當然不是什麽好心。沈貴妃也知道她的小心思:這麽一個美貌的草包,自然是撐不起王妃的位置。偏偏李清漪其餘方面全都不錯且又美貌出衆,粗粗一看也還看得過去,到顯得盧靖妃一派好心。

沈貴妃并不想和她鬧翻,敷衍了一句:“再看看吧。”

盧靖妃卻不高興了,撇撇紅潤的嘴,用帕子按了按眼角,故作委屈的道:“我就知道,娘娘是嫌棄我見識短,瞧不上我的話。”

寧安公主目中一冷,正要開口,忽而聽到沈貴妃點了點頭,沉聲道:“罷了,那李家姑娘不錯,定給裕王也好。”

盧靖妃頓時收了愁色,仰起頭,那天真的模樣好似全然為裕王和康妃歡喜道:“還是娘娘疼我!”略一頓,又試探道,“那江家姑娘……”

“都依你便是了。”沈貴妃掃她一眼,語調依舊溫和,可眼中已是帶了些許寒色。

盧靖妃得償所願,這會兒卻是高興太過,竟也沒注意到沈貴妃眼中的冷色,連聲道:“我替四郎謝娘娘恩典。”

因一下子就定了兩位王妃,餘下的不過是走個過場,很快就都叫下去了。臨出殿的時候,寧安公主扶着沈貴妃的手,咬牙抱怨了一句:“她也太嚣張了!”

沈貴妃上了步辇,微微阖眼,因左右皆是自己的人,倒也不怕傳出什麽話來,過了一會兒她便冷笑應道:“這一次,先由着她吧。她到底是景王生母,這選妃之事本就棘手,她若不高興轉頭和你父皇告狀,反倒要叫你父皇疑心我。倒不如先随了她的心思,日後若有什麽也只叫她一個擔着就是。”

皇帝素來疑心重,對待兒子上面尤其是容易多思多想。她若是管得多了,說不得還要叫皇帝疑心自己想要結交皇子——皇帝尚在,宮妃就想要結交毫無血緣關系的皇子,這是懷的什麽心?反倒不如做出一副毫無私心,全心全意靠皇帝的樣子。

只不過,盧靖妃素來只有小聰明沒有眼色,看中的那個江家姑娘也不是什麽好角色,日後可有的熱鬧了。

江念柔野心勃勃,想要多方交好以謀以後可她到底年紀尚小,處事尚有些青澀稚嫩之處,自是瞞不過久經世事的沈貴妃的一雙老眼。但沈貴妃卻不想提醒盧靖妃——反正人是她自己挑的,自然要她自己生受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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