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杏仁酪

正如陸炳所言,就算是他不出手,有嚴家在,刑部那裏依舊還是要将楊繼盛論罪。

刑部侍郎王學益便是嚴黨之人,他與嚴世藩乃是兒女親家,熟讀《大明律》,依着嚴家的意思,給楊繼盛定了個死罪——詐傳親王令旨。

依《大明律》,詐傳诏旨當處絞刑。

這判決一下,刑部郎中史朝賓幾乎再也按耐不住心中怒火,當即丢開手中的折子,冷笑道:“信口雌黃——楊繼盛奏疏中只是談及二王知道嚴嵩之惡,并非親王令旨,王法在上,豈可污蔑!侍郎大人如此颠倒黑白,于心何安?”他目光鋒銳若刀劍,一動不動的看着王學益,一字一句的道,“正所謂‘事有可為,有不可為’,此事,恕我難以接受。”

王學益被下屬當面駁回,羞惱交加。他看着史朝賓,一張臉漲的通紅,勉強從牙齒縫裏蹦出四個字:“成何體統!”話聲還未落下,就見着史朝賓已經拂袖離開。

他輕蔑的話語猶如鞭子一般打在王學益的面上:“我當真是恥于與君為伍。”

王學益氣得渾身發抖,忍了再忍,只能擡頭去看上首的尚書大人何鳌,道:“大人,你看看他!簡直是目無上下,無法無天了這都!”

何鳌坐在上面呵呵一笑,伸手撫了撫自己的白須,和稀泥似的道:“好啦,大家同朝為官,莫要傷了和氣。”他随手把王學益所寫的那張給楊繼盛定罪的折子擱了下來,并沒有批閱。

王學益看着他那張含笑的老臉,幾乎要咬碎一口牙,他哪裏不知何鳌的心思——官場之上,不表态就是最好的默認。何鳌,怕也是想要保下楊繼盛。王學益一張臉紅了又白,白了又紅,最後還是忍着氣坐了下來,心裏卻把史朝賓和何鳌罵了個狗血淋頭:這老狐貍平日裏只知道裝糊塗,這時候倒是裝起好人來了?等我回去把這事報告給嚴首輔,有你們好看的!

有了嚴嵩撐腰,史朝賓這麽一個毫無後臺的人很快就被貶谪走了,刑部尚書何鳌終于還是嘆了口氣,對着王學益那張猙獰的笑臉終于還是擡手寫了批示。

并不是所有人都有楊繼盛敢于直言、視死如歸的勇氣,并不是所有人都似史朝賓那樣可以為“道義”二字賠上前程,這世上更多的都是何鳌這般有良心卻識時務而不敢多言的人。所以,徐階才會說楊繼盛乃是“大明最後一點熱血”;所以,陸炳才會說“此等忠義之人,世所罕見,我若真下手了,日後怕是一生難安”;所以才會有那麽多人想要保住楊繼盛。

刑部問罪的折子最後被皇帝給扣下了。

一貫摸着皇帝的脈來做事的嚴嵩百思而不得其解,借着去西苑請安的功夫盤敲側擊的問了一句:“陛下可是看過刑部的折子了?”

皇帝手上摸着一柄玉如意,垂眼看了看嚴嵩,不辨喜怒的道:“看過了。”

那怎麽還扣着不批?

嚴嵩心裏揣着這麽一肚子疑問,本是想問,最後還是被皇帝冷淡的态度給憋了回去反倒畢恭畢敬的談起皇帝賜的丹藥,交流了一下“修煉心得”,好懸才把皇帝重新又哄得高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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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他晚間回去,上頭的皇帝不知有意還是無意的又提了一句:“聽說楊繼盛牢裏病了?派個太醫過去看看吧,病死了可不好。”

病死了可不好。

嚴嵩心一緊一下子眯了眼,把這話在心裏琢磨了一遍又一遍,若有所得。回了家,他立馬就把美人堆裏尋歡作樂的兒子和幾個幕僚都給拉回書房議事。

嚴世藩漫不經心的聽了一回事,很快就摸清了皇帝的心思,沉思着道:“爹,看樣子這姓楊的現在倒是死不得。皇上看過折子,現在又過了氣頭上,免不了要對咱家起疑心。最重要的是如今朝中我們獨大,他少不得就起了制衡之心。不過也不必擔心,離了咱們,皇上哪裏還有現在這舒心的日子?當然,”他頓了頓,提醒了一句,蛇似的冰冷狡詐,“陸炳那裏倒是要多留心了,他此次陽奉陰違,若是還要來個李默之流,又要多出許多事來,你可得提溜點……“

就如嚴世藩所想的,皇帝确實是真起了一二制衡之心。八月裏,他下旨起用李默,官拜吏部尚書,還令李默入值西內,賜他值宿的房子,允許在苑中乘馬。

自唐代以來關于六部就一直有這麽一個說法:“戶部富而吏部貴,刑部威而兵部武,禮部貧而工部賤”,雖是有所偏差但亦是相去不遠。吏部為六部之首,吏部尚書號稱天官,權勢極盛時的确可以與內閣相庭抗禮。

這般隆恩,果是引得朝中一陣風雨飄蕩。

然而,這與李清漪或是裕王并無太大關系。裕王雖是聽了高拱和李清漪的話,有意交好李默,但對方氣盛高傲,反倒不卑不亢,毫無示好之意。

李清漪怕裕王過分親近反倒惹的李默反感,最後還是拉住了裕王,只是與李默保持了個不遠不近的距離。

經了這麽一回,裕王頗有些喪氣:“想來李大人也是瞧不上本王,這才如此。”

李清漪在家哄過妹妹李清容,很有經驗,心知這是小孩子的別扭性子——嘴上說歸說,心裏肯定也希望邊上有人能肯定自己。故而,她還是鼓勵為主,寬慰裕王:“李大人不親近殿下,并非是因為瞧不上殿下,怕只是因為他心情高傲,不願走旁門,只願直中取。不過他素來剛正不阿,重視正統,心底裏必然是支持身為長子的您。說句不好聽的——‘過剛則易折’,他現下這般盛氣淩人,怕也不得長久。殿下此時與他疏遠,未必不是好事。”

似李默這般的人,若是曲意逢迎反倒要被他看輕。索性裕王乃是長子,占了大義的名分,李默心中本就是支持他的。不遠不近,反倒是好事。

裕王得她撫慰,心中稍寬,忍了忍又悄悄用眼角去看李清漪,有些不自信:“若是連李大人這般之人都不能與嚴首輔相抗,那本王日後怕也……”

這種敏感別扭又膽小怕事的孩子還真不好哄。

李清漪心中暗暗嘆氣,想了想後還是遞了一碗杏仁酪給他順順毛。杏仁酪甜滋滋的,上頭加了碎花生、黑芝麻、糖桂花和玫瑰花瓣,恰好合了裕王的口味。只是裕王往日裏嫌甜膩的東西是“娘們吃的”端着面子不肯說喜歡,李清漪只作不知,心裏暗自用心琢磨他的口味,時不時得備着給他喝點兒、吃點兒。

什麽事都禁不起“用心”二字,李清漪下了苦心,裕王自是越發覺得貼心,只覺得婚後日子十分合意,處處皆順心,十分受用歡喜。這會兒,他端着碧玉龍鳳呈祥描金碗,低頭抿了口杏仁酪,嘴裏甜,心裏也甜着。

他想:王妃心裏也念着我呢,連我喜歡吃什麽都記着。

李清漪見他面色緩和了,這才鄭重開口道道:“殿下萬萬不可妄自菲薄。裕王府上下的生死榮辱皆托于殿下,若殿下有萬一,我等亦是随之。”她素手皓腕,似三春之柳般弱不禁風,可一字一句卻是截金斷玉一般,擲地有聲、不容置疑。

裕王性子弱,因着嚴嵩之勢有些退縮,此時卻被李清漪這輕輕一語激出一腔的熱血和膽氣來,心頭也有所觸動。

他是第一次被人這般鄭重而認真的信任着,第一次生出這般沉重而甜蜜的責任感來,心跳飛快,喝了口杏仁酪卻似喝了一壺烈酒,喉中火焰竄得極高,濃烈的酒意蒸騰起來,喉間幹涸發熱,腦中熏熏然而說不出是什麽感覺。激動之下,把碗往邊上一放,伸手便把李清漪整個兒都抱到懷裏,用力的低頭吻了吻她光潔白皙的額角,烏黑的眉眼皆是被點亮的歡喜之情,喃喃着:“便是為了你,我也不會再這樣了。”

裕王身上的袍服上還熏着香,只淡淡的一點,若有若無。猶如午後樹梢下灑落的陽光一樣暖而清,欲語還休的環繞着李清漪的鼻尖。她不自覺的阖了阖眼,很是冷靜的壓下那過快的心跳、穩住腦中清明,過了一會兒才輕一颔首,揚起白皙的下巴:“多謝殿下厚愛。”

從裕王的角度看去,可見她一對杏眼好似倒映着無邊無際的水光,波光粼粼,小鹿一般的可憐可愛。就像是什麽在心頭掠過,癢癢的,使他不由自主的垂首吻了下去。幹燥的雙唇觸過柔軟纖細的眼睫,似羽毛在心尖撓過。整個人都要僵了,偏偏骨頭裏還有不緊不慢的溫火在烤着,只把骨髓都要燒幹了,酥麻入骨。

在還未遇見李清漪前,他從不知道也從未想過:世間竟有這般的極樂之事。只要是那個人,怎樣都嫌不夠。

他們二人本是新婚夫妻,這些時日多是憂心朝事,反倒少了幾分閑情。如今彼此相擁,耳鬓厮磨,一時之間再也忍耐不住,走走停停的往內間去。裕王心急,懷裏摟着人,險些把腳下碰着的青銅貔貅香爐都給踢翻了,還是李清漪伸手拉了拉他的袖子,把他給穩住了。

未等兩人入了內室,門外便傳來宮人恭敬而小心的禀報聲:

“殿下,景王妃求見。”

李清漪那被情火燒得迷糊的腦子聽得這話,登時就清醒過來了。她連忙推開裕王,下意識的伸手理了理自己的衣服和鬓角,和裕王解釋道:“她素來是個無事不登三寶殿的,我去看看……”

她的唇形本就極是好看,如今被吻得嫣紅,說話時好像兩片被揉開的桃花花瓣,雙眼亦是含了一點朦胧水霧,仿若柳枝低斜掠過水面劃出重重漣漪。

裕王心癢的很偏又知道李清漪是個愛面子的,只得深吸了口氣把心火壓下,笨手笨腳、不假他之人的替她收拾起有些淩亂鬓角,口上仍舊是嘀嘀咕咕的道:“早不來晚不來,偏偏這時候來!”他把頭靠在她耳邊撒嬌似的咬牙抱怨道,“真讨人厭!”

李清漪被他孩子氣的模樣逗得一笑,回過頭瞪他一眼,似嗔似笑。

裕王只好閉了嘴卻仍舊是不忿,眨了眨眼,可憐巴巴的看着她不說話。這時候的他就像是一只扒着主人裙角不放的小奶狗似的,葡萄似的眸子一動不動的看着她,漆黑的瞳孔上只映着她一個,能把人的心腸都看軟了。

李清漪被看得不好意思的,她想了想,把發絲撥到腦後,踮着腳在他頰邊落下一吻,附在他耳邊小小聲的道:“等我回來,我們再……”話還未說完,一張白玉似的面龐已經紅透了,好似天邊紅霞無意照落。

她平日裏總是淡定從容,說起這個卻也覺得有些不好意思起來。所以,顧不得等裕王反應過來,她動作飛快的一手扶着鬓角的鳳釵,一手按住銀線繡雲鳳紋的裙裾,快步跑了出去。

正午的陽光照下來,将她裙裾上的銀線照得粼粼生波,繡鞋上頭綴着的幾顆明珠亦是随着腳步而熠熠生輝。她便好似踏波而去的淩波仙子,來去如風。

裕王一動不動的看着李清漪的背影,目光柔和,薄唇緊緊抿着,一張臉全都紅透了。他不自覺的伸手碰了碰自己滾燙的面頰,手指仿佛觸了電一般,又酥又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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