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四物湯

開宴的時候,天色尚且亮堂,這一落水一閉眼等到醒來,已是夜深時分了。

一輪彎月藏在雲後,淡雲輕卷,辰光黯淡,黑漆漆的一片,只有晚風吹着窗外的枝桠,發出吱呀的聲音,四周靜的出奇。

李清漪醒來的時候屋內并無點燈,一片漆黑,她睜大眼睛看了看床帳上的繡紋,心安理得的發了一會兒呆,好半天才提起一點力氣,自個兒掙紮着起來。

能夠再次呼吸到夜裏這濕涼的空氣,她不由的長長嘆了口氣:江念柔居然沒有把她直接淹死來個死無對證,還好還好……當然,也可能是邊上有人看着,不願冒險下手的緣故。

她這一動,邊上很快就有人也跟着反應過來了,悉悉索索的聲音過後,有人點了燈,緩步走了過來。

李清漪定眼一看,是她貼身的宮女如英。

如英眼眶泛紅,要不是手上還端着燈整個人都要撲上來了。她認認真真的看着李清漪,低了下頭,悄悄擦了擦眼睛,小聲道:“殿下,您醒了?”

李清漪倒沒想到如今還能留下個如英伺候自己,抿了抿唇,靠坐在床上問她:“這是景王府?現今是什麽情況?”

如英抿了抿唇,咬着唇小聲道:“景王妃落了水,雖是立時就叫救下來了但也見了紅,後來太醫來了,說……說是孩子沒了。景王妃哭得暈了過去,現下還沒醒,景王和盧靖妃也跑去西苑哭求皇上……”

李清漪嘆了口氣,一切都在預料之中,她竟也不覺得如何驚惶,只是平靜的道:“陛下那裏如何說?”

如英眼裏的眼淚再忍不住,用空着的那只手捂住嘴把哭聲咽回去,好半天才抽噎的道:“陛下氣得不得了,說您是嫉妒景王妃有孕……”

李清漪頂着一頭半幹半濕的烏發,懶懶的靠在枕上,長長的舒了口氣:“也好。”皇帝一開口就把這事定性成了女人之間的嫉妒,沒有牽扯到裕王,這已是不幸中的萬幸了。她仰起頭,勉強露出一個笑臉來對着如英道,“我都沒哭,你這麽就哭上了,和花貓似的。”

如英再忍不住,把燈往邊上一放,“哇”的哭出聲來,撲倒床前道:“殿下……”她抽抽噎噎,語不成聲,“我知道殿下是冤枉的……”

“好了好了,別哭了,你哭得我都想哭了……”李清漪摸了摸她的頭頂,逗了一句,面上笑意真切了些,問她:“你怎麽也留在這裏了?”

如英用力捂住眼睛,圓圓的臉哭得通紅,小聲道:“是寧安公主。她說只要陛下一日未下旨,您就還是裕王妃,總不能叫您沒人伺候,于是做主讓我留下伺候了。”

李清漪心中不由對寧安公主生出幾分好感來:她如今被扣在景王府中,不僅即将被廢更是性命垂危。若非身邊還有個如英,說不得就被人給暗害了。她被邊上的如英哭了幾場,浸了涼水的頭隐隐有些疼,但心裏倒很是寬慰,重又起了點兒勁頭,慢慢合目細思起原先沒有想通的事:江念柔這般行事,說不得就有個不得不舍棄腹中孩子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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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道她沒懷孕?

不對,這事是報到西苑的,上達天聽,皇帝都知道,瞞不得人。

那麽,就是那個孩子有什麽不對?

李清漪腦中好似電光一閃,心中不由起了疑:早就聽說,景王肖父最喜金丹之事,他和江念柔又一心求子,說不得就吃了許多不該吃的東西。若那孩子天生有缺,與其生下來讨迷信的皇祖父厭惡倒不如借着這機會來坑裕王和李清漪這個裕王妃一把。就算皇帝如今把事情定義為是女子之間的妒忌,可天長日久又有盧靖妃等人上眼藥,未嘗不會疑心裕王。

好個一石二鳥之策。

******

李清漪這頭剛醒不久,“哭暈”了的景王妃江念柔也跟着醒轉過來。

不比李清漪那一屋子的黑漆漆,屋中點了燈,明亮如白日,宮人又是端茶遞水又是濕帕擦汗,上上下下的服侍着,生怕哪裏惹得王妃不高興了。

江念柔卧在榻上,面色慘白的擁着繡着牡丹花團的錦被,輕蹙黛眉:“你們點的是什麽香,聞着難受……”

邊上伺候的林嬷嬷小步上前替她捏了捏被角,少不得細聲寬慰道:“是沉水香,娘娘平日裏不是最喜歡嗎?今兒屋裏人來人往又有藥味,這才點了。”

江念柔眉心處顯出微微的折痕來,冷冷的道:“我現在不喜歡了,聞着就想吐。”她淡淡道,“讓人把窗打開透風。”

林嬷嬷本還想勸她幾句“小月裏不能見風”,可瞅了瞅江念柔那神色,話又咽回了肚子裏,只得一邊叫人開窗,一邊令人把厚簾子給放下擋風。

江念柔腹中隐隐作痛,只覺得渾身的血留了一大半,心頭也空了一半,空落落的說不出難受,好似整個人只餘下幹幹的一個身軀。她吃力的轉了轉頭,一言不出卻已是不動聲色的把屋裏的人全都打量了一遍。

林嬷嬷在宮裏帶了半輩子,最會察言觀色,瞧了眼她那神色,哪裏不知道她在找誰。她轉頭看了看左右,讓幾個宮人都退開去了,這才彎腰低聲道:“王爺為了您,特特跑去西苑找陛下哭了一通呢。回來後連飯都沒吃就在床邊守着了,等到晚上,見您沒醒,怕打擾您休息,這才退了出去。”

江念柔心中本就有些難受,聽到這裏忍不住冷笑了一聲:“哈,好個怕打擾!”她那包含怒氣的話一字一句的從牙縫裏蹦了出來,字字皆是恨,句句皆是怨,“嬷嬷何苦給我留面子?他恐又是去後院尋那些小道士鬼混了吧……”她到底是好人家出身,那些肮髒的事入不得眼也說不出口,未說完就已經咬住了話根。

這麽一個男人,才失了未長成的孩子,嫡妻尚在病榻上昏沉未醒,竟然還能毫無壓力的去尋歡作樂。

江念柔念及自身的委屈,只覺得好似一柄尖刀剮在心尖,雪白的刀刃直直而入,鮮血淋漓的出來,血肉模糊。她既痛且恨,再無往日隐忍,一雙眼睛都氣紅了,不禁抱着被子哭道:“我這都是為了誰,他,他竟是這般的沒有心肝!”

林嬷嬷知道她的心事,心裏多少有些嘀咕:這景王妃自來心高氣傲,讀史時最喜歡武後一節,旁的沒學會,野心和狠心倒也學了個三分。這回能下這般狠心,固有幾分是為了王爺,但實際上還不是為了她自己——皇帝最是迷信,真要是生下個天生不缺的孩子,她這景王妃的位置還要不要了?

然而,林嬷嬷心裏那般想着,口上卻還是要依依勸道:“王妃您為王爺做的事,他都記在心裏呢。奴才伺候王妃也有些日子了,說句掏心窩子的話:您現下最要緊的是養好身子,日後才好為王爺生個世子。男人嘛,都是喜歡玩樂,等有了孩子,知道冷暖了,他也就定了心了。”說罷又擡手給江念柔擦淚,“您現下可不能哭,身子要緊。這四物湯是新煎好的,還熱着呢,您趁着空腹,趕緊先喝幾口吧,遲些兒再叫人上飯。”

江念柔小産後氣血兩虛,這四物湯裏除了一貫的熟地、當歸、川芎、白芍四味藥外還加配了伍阿膠、艾葉、甘草,成了膠艾四物湯,涼血止血。當初保胎的時候也常喝,不想這時候也要喝幾口。

江念柔一雙纖細白皙的素手緊緊抓着被角,青筋暴起,收了淚的面上卻如死水一把波瀾不起。她慢慢點了點頭,接過那碗四物湯,慢條斯理的道:“嬷嬷說得對,總有定下心的時候。”她語聲就像是窗外滑膩濕冷的青苔,陰冷的叫人骨裏發顫,“孩子嘛,這個沒了,總會有下一個。”

是啊,這世上的東西,從來都是沒了前頭的,來了後頭的。

高拱也是這麽勸裕王的,他嘗試着把事情掰開來解釋給裕王聽:“陛下如今正在氣頭上,事情能到王妃為止,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了。您若要再為王妃求情,別說是讨不得好,便是連您自個兒都要賠上去。既然事已至此,您就別操心了。”他看了看眼眶通紅的裕王,壓低聲音,不由得說了幾句真心話,“好在您和王妃也沒個子嗣,待日後陛下給您指一個,您就知道了——女人都是一樣的,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裕王素來對高拱恭敬有禮,頗有幾分父子之情,此時聞言卻是再也忍耐不住。他一張俊面漲的通紅,眸中燃着火,蹙眉咬牙,聲音發抖:“怎麽會一樣?!”他氣得連身子都開始顫抖起來,最後還是堅定的把話說下去,“本王,我,一輩子也只有這一個王妃。”

“王爺!”高拱從未想過自家學生竟是這般的癡情種子,擡高了聲音,以目相視,“您是今上的長子,日後說不得能更近一步。身系社稷,天下所望,不過是一個女子,竟也能叫您亂了分寸?!”

裕王卻顧不得這個,他倉皇的轉頭去看急怒中的高拱,雙唇一顫卻是說不出話來,一雙烏黑的眼睛就像是垂死的小動物,倔強的不避不讓,藏了千言與萬語。

他靜靜的望着高拱出了一會兒神,眸光微動,像是在想些什麽,面上卻仍舊是咬緊牙關一字不應。忽而,他少見的硬起氣來,挺直了腰,沒再理會邊上的高拱,揚聲吩咐道:“多寶,備車,本王要去西苑求見父皇。”

門外太監早就候着了,也沒多話,匆匆應了聲“是”,擡步跑了出去。

窗外天色昏昏,想來是将有大雨,時有雷鳴電閃在天際而過,更顯得裕王立在門前的身姿挺拔。

高拱第一次被這個生性溫吞荏弱的學生頂了個正着,說不上生氣驚怒反倒是有些怔怔的,整個人都呆住了,一時說不出話來。

直到這一刻,他才真正意識到自己這位學生身上流着的殺伐決斷的天子血脈,縱是平日不顯,到底還是有那麽一份血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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