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野味

李清漪說的不是旁人乃是當初那位替江念柔看脈的太醫,周松榆。

江念柔的面上微僵,一時沒了聲音。她臉色依舊是病态的蒼白,語調卻很是鎮定:“怎麽,嫂嫂身子不适也要請周太醫來看脈?”

李清漪搖搖頭,一動不動的看她:“這倒不是,久聞周太醫妙手仁心,我只是想問他些事情罷了。”

江念柔用力咬住唇,探究似的盯着李清漪并不應聲。

李清漪并無太大把握,知道這事只能點到即止,重又含笑言道:“好了,我不過是随口一提罷了。弟妹你是知道我的,我從未想過要做什麽裕王妃。若是可以,我現在便可給父皇寫請罪折子,上表請閑。”

江念柔垂眸看她,幾乎生出殺心來卻是邊上的林嬷嬷悄悄扯了扯她的袖子——李清漪這時候若是在景王府中出了事,他們是要招惹非議的。事已至此,收尾也要好好收尾。

江念柔很快便收了殺意,沉下心來:周松榆乃是嚴家的人,所以才會替她和景王府把事情給掩下去。可是,若李清漪不管不顧的把事情鬧開了,就算周松榆不敢多言,但素來疑心極重的皇帝會如何想?能夠廢掉一個裕王妃,讓裕王在皇帝面前丢臉,已經算是達到目标,李清漪的性命又何足道?

江念柔并非莽撞任性之人,左右思量之下很快就下定了決心:“嫂嫂既然有此心,我哪裏會攔?我這就讓人拿筆墨來伺候。”這是要親眼看她寫折子,以防她另做手腳的意思。

李清漪心裏悄悄松了口氣,面上卻依舊是從容自若。

至少,這條命是保住了。

至于江念柔,她此次吃了這麽一個大虧,來日必會好好回敬。

******

皇帝那邊準了李清漪的請罪折子,不過三日功夫,很快便有人備了車馬來請李清漪出城去白雲觀。既是帶發修行,自然不許捎帶凡俗雜物,只能帶些簡單的衣物,就連邊上跟着的如英都算是額外開恩附加的。

李清漪做了這些事,自問無愧于心——那樣的情況下,保住自己性命并且不牽連到裕王才是真要緊。依她所想,只需等上幾年,裕王現今這窘迫的境況大概就可以大有改觀。到時候,她也能跟着雞犬升天。

可是,真等她見了裕王卻又心虛起來。

裕王自西苑回去後便病了一場,這一日卻是撐着病體來送李清漪。他面色蒼白,頰邊帶着病态的紅,一雙烏黑的眸子深不見底,極黑極亮。他修長的手指輕輕掀開馬車上的簾子,靜靜的端詳了李清漪幾眼,許久方才扶着太監的手從車上下來,不疾不徐的道:“看王妃這成竹在胸的樣子,必是已對日後之事有了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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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清漪其實很想糾正一下他的“口誤”——依照皇帝旨意,她現在已經不算是裕王妃了,正确叫法應該是“靜敏仙師”。不過,她端詳了一下裕王這不同尋常的神色,只覺得他似乎和往日有些不太一樣,很是乖覺的低了頭,老老實實的站在那裏不吭聲。

裕王一直覺得自家王妃聰慧不下男兒更兼心底良善,真真是仙子一般的人物。如今見了她這裝出來的乖巧模樣,不知怎的倒又是平添了一份恨來:她這悶聲不響的模樣,倒是真能把人氣死了。

裕王心裏說不出是什麽滋味,又恨又惱,明明已是發瘋般的想要把自己的一腔心意全都說個清楚,狠狠打破她外頭的殼子,逼出她的真心,可是到了頭來,他卻只能端着一張蒼白的臉,不動聲色的問她:“你信我嗎?”

李清漪不知就裏,斟酌了一下,口是心非的應道:“自然,是信的。”

裕王忽然伸手按住她的肩頭,手指用力的幾乎要按到她的骨頭裏,目光直直的望進她的眼底:“本王已經派人去白雲觀安排妥當了,王妃盡管放心——最多三年,本王必會迎你回府。”

他在李清漪面前一般都喜歡用“我”這個字,可這句話卻用了鄭重其事的用了“本王”,顯然是極其認真的,認真到需要用他的身份來提醒自己和李清漪。

李清漪心頭咯噔了一下,說不出是什麽感覺,好半天才颔首應下:“殿下既然有此之言,我,我自然是等着的。”

裕王心下稍安,目光流連在李清漪白玉一般的面頰上,十分眷戀的端看着她纖長濃密猶如蝶翼般的眼睫。他幾乎要忍不住說幾句“我會抽空去白雲觀看你,安心呆在觀裏別亂跑,可別叫我遇見旁的男人”雲雲。好在,他還要臉,雖很不是滋味,但聽着那句“我自然是等着的”竟也微覺寬慰,倒也壓了一小半的火氣,可以勉強維持住體面。

真是沒救了。裕王悶悶的想着,臨別前還是忍不住說了一句:“我記得《玉臺新詠》裏有首詩。”

李清漪詫異的擡首去看裕王,好半天方才試探的接口道:“感君區區懷!君既若見錄,不久望君來。君當作磐石,妾當作蒲葦,蒲葦紉如絲,磐石無轉移……?”

這是《孔雀東南飛》裏,劉芝蘭和焦仲卿分別時的寄語。劉芝蘭被迫歸家,臨別前對着焦仲卿說:“感謝你對我的誠心和關懷。既然承蒙你這樣的記着我,不久之後我會殷切地盼望着你來。你應當像一塊大石,我必定會像一株蒲葦。蒲葦像絲一樣柔軟但堅韌結實,大石也不會轉移。”

劉芝蘭和焦仲卿最後的結局固然不佳,但是這句詩用在此處卻是頗為恰當。另外,李清漪私心裏也覺得皇帝頗有點無情無義、無理取鬧的壞婆婆模樣。

裕王得了話,心裏終于覺得有些滿意了,他微微點頭,拿眼盯着她,重重道:“記着你的話。”說罷,扶着宮人的手,頭也不回的上了馬車回城去。

臨上車時,裕王看了眼服侍自己的小太監,忽然道:“你說,送行的那些人眼看着對方離開,是什麽感覺?”不等太監應聲,他已經自語把話接上,“若是本王,一定要比對方更早轉身,讓她眼睜睜的看着本王離開才好。”

然而,裕王心裏卻十分清楚:不過是小小意氣罷了,先轉頭的人不是贏家,先動心的人卻是輸家。在李清漪面前,他永遠都是那個無能為力、一退再退的輸家。

李清漪被裕王莫名其妙的言行弄得一怔,目送着他的馬車離開視線,回過神後便推了推如英,道:“我們也走吧,山路難走,得趁着天還亮趕緊上去,要是天黑了就更麻煩了。”

如英連忙點頭,輕手輕腳的扶着李清漪也上了馬車。

她早年就進了宮,後來随着李清漪去了王府,一輩子也沒出過京城。如今見着城牆漸漸遠去,頗有惆悵,不禁開口道:“您說咱們還有機會回去嗎?”

李清漪并不應聲,心裏卻生出幾分想望來:聽裕王那意思,大約是可以的吧?事到如今,一切發展一如李清漪的預想,可臨到緊要關頭,她反倒是生出幾分不自信來。

如英瞥了瞥李清漪的神情,深覺自己實在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因着自己的軟弱很是羞慚,連忙道:“山上也好呢,我在宮裏的時候有個認識的,家就住在山腳下,聽她說山上許多野味,秋天的果子尤其甜,旁的地方還吃不到呢。”她仰頭想了想,去了些許愁色,抿唇道,“蕨菜嫩嫩的,捏點嫩芽和嫩莖,涼拌清炒都很入口;還有槐花,拌面蒸着吃、做餡、炒着都行;到時候咱們還可以做野菜包子,一定好吃……”

被如英這麽一說,壞事都成了好事。李清漪心底裏那點兒愁緒也跟着散了,跟着笑了笑,随即又蹙眉:“只可惜在山上不好常見外人,我家裏怕是正替我擔心呢。”

如英安慰她:“沒事的,等進了觀,再問問能不能捎信。總有法子的。”

李清漪被她這麽一說也點了點頭,伸了個懶腰回看一眼巍峨的宮城,見它漸漸遠去,懶懶笑道:“也對……”語聲微頓,很快又扯開話題道,“依着這速度,大概是要在觀裏用晚膳了,不知道有什麽好吃的呢。”

溫柔的霞光映紅了半邊的天,雲霞仿若極豔極美的花,一朵接着一朵盛放開來,從天際一直到人間,绮麗多彩。

馬車跑在山路上,車輪“咕嚕咕嚕”的在石道上滾動着,偶爾颠簸一下,碾過清脆的綠草地,系在車上的金鈴發出清脆的聲響。微風不知不覺間卷起窗口的簾子,恰有溫柔的光從窗口折入,靜靜的落在李清漪的肩頭。她半閉着眼,靠坐在車上,猶如身披彩霞,面上那淡淡的笑意也在光暈中顯得柔軟了起來,美得猶如一幅畫。

是了,她總是會回去的。她今日如喪家之犬般狼狽離開,來日必會被人恭恭敬敬的迎回去。

這一刻的她忽然有些理解江念柔費盡苦心、舍棄自尊和孩子,求的是什麽——

她求的是那一言決人生死、至高無上、無人能拒絕的皇權。

那本該是所有人夢寐以求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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